神京西城,贤仁街。
街口一座占地广阔的豪宅,正是故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府邸。
今日张灯结彩,仆役往来,人声喧天,好不热闹!
原来三年前升任九省统制、奉旨巡边的家主,也就是王子腾王老爷,功德圆满,荣耀归来。
且有传言说他不日将高升九省都检点,执掌北方九省军务!
此等军方要职,若不是陛下信任倚重的心腹重臣岂能担任?足见王家圣眷愈发隆盛了!
阖府上下,不论主仆,俱感与有荣焉,恭敬迎候家主归来。
数千里归途奔波,尽管走的很慢,上了年纪的王子腾仍颇感疲乏,身子骨像是快要散架。
俩儿子将他从马车上扶下,众人跪在地上,发出一声声“拜见老爷,老爷万福”的请安。
不过王子腾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归京且升官,当然值得高兴。只是路上便听说了妹子被贾家休弃的消息,心中惊疑不定。
若单论贾家,他原也不会很在意,一门两公又如何?祖宗虽强,奈何子孙不肖,一代不如一代。眼看着就要日薄西山,成为冢中枯骨了,论权势哪里比得上王家?就算断绝往来也无所谓!
但休妻之命竟是陛下圣旨所发,这便耐人寻味了。九五之尊的一言一行,绝不会无的放矢!
陛下到底什么意思呢?王子腾想了一路也没明白。
久居边疆,消息匮乏,他并不知王夫人恶意构陷柳湘莲之举,让永隆帝想当然的以为是他王子腾幕后操控,所以才会出手敲打。若知此中实情,大概会被气得喷口老血!
这会儿他迫切想要亲自问问自家妹子,真相到底如何?怎么就做出这种丧智无脑的蠢事!实在愚不可及!
被众人拥簇着走进大厅,王子腾坐上主位,挥手让一众奴仆退下,又吩咐人去请王夫人前来相见。
塞外奔波数载,风吹日晒,王子腾面庞枯糙,皱纹如沟似壑,愈发显得沧桑老态。
老爷刚回来便要见那个倒霉婆娘,这让王子腾之妻张氏大为不满。
小姑子被夫家休弃,丢的可不只是她自己的脸,也让王家颜面尽失,严重影响了族中女子的婚姻大事。若非是皇帝派禁卫军押送来的,她真想将小姑子扫地出门!
二人不合,由来已久,相看两厌,这段日子心里更是老大不舒服,像是吃了苍蝇,偏又不能吐出,现在主心骨回来,当然要逮着机会上眼药。
张氏面色不耐烦,数落道:“老爷!你这妹子自幼娇生惯养,蛮横无理,我还道她都是有孙子的人了,总该收敛几分。哪成想竟会做出这等罪大恶极的丑事来!又是施魇又是造谣,还给亲儿下毒!这是人能干的事?想想都不寒而栗!要我说,不如让她收拾收拾回金陵去,反正那边的老宅也空着,以后就吃斋念佛,老老实实打发完这辈子就行了……”
“够了!你给我闭嘴!”王子腾突然暴喝。
他本来就心情不佳,不想还要听这老娘们啰嗦,实在心烦,恶狠狠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让陛下恶了王家!你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都给老子收起来!被惹我发火!”
“老爷你骂我?为了个外人你骂我?……”
张氏好不委屈,泫然欲泣,扭头朝儿子和女儿哭诉:“你们快瞧瞧,这就是你们父亲!为一个外人折辱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寻常时候,顾及王子腾的威严,张氏并不敢这样撒泼胡闹。尤其丈夫刚刚升官,小意奉承还来不及,哪儿敢让他心烦?
但想要小姑年留在家中便是祸患,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便想借此表明态度。
最理想的结果便是如她所说,将王夫人送回金陵老宅,一了百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主角王夫人被两个壮硕的年轻媳妇扶着,有气无力的走了进来,步子虚浮。
过惯了富贵安逸生活的半百老妇,何曾经历过这等险恶风波?自从离开荣府后便饮食难安,日渐消瘦。月余时间,苍老了十余岁不止。
见到亲妹妹形销骨立,一脸憔悴,王子腾纵然铁石心肠,也生出恻隐怜爱之心。
起身走上前去,他紧紧握住妹子的手,含泪叹道:“大妹啊,你这是何苦来哉!”
王夫人目光呆滞,神情木僵,对眼前的兄长视而不见,一语不发。
没出事前,她对兄长可是想念的紧,嘴里时常念叨。总觉得兄长若是留在京中,定没人胆敢欺负宝玉,自己也可扬眉吐气!
眼下夫妻离散,母子难见,早已万念俱灰,了无生趣。若非被俩媳妇使劲儿搀扶着,根本站立不住!
往日仪态雍容的妹子变得似痴如傻,让王子腾心如刀割。宦海挣扎数十年,他早已心硬如铁,可仍不由的想起幼时兄妹嬉闹的欢快时光。
于是他接替仆妇,亲手搀扶王夫人坐下,开口温声问道:“近来好些了没有?在家里住的可还舒心?”
王夫人默然不语,恍若未闻。
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遭此厄难,王子腾心中越发恼怒,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忽然抬手狠狠的拍到桌上,“咣当”一声响,杯碟跳起,茶水四散,众人无不惊惧。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给二哥听,二哥给你出气!”
他威严发问,已然对“罪魁祸首”动了杀机。
王夫人却仍旧沉默不语,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如死灰,失魂丧魄。
“妹妹!难道你就不想再见宝玉了?难道要一辈子都看不见他娶妻生子、加官进爵?”
王子腾死死的盯着王夫人。
听到宝玉之名,如春雷当头炸响,王夫人忽然回魂,又似无知傀儡被触发机关,茫然的抬头张望,想看看是不是儿子过来寻她。
宝玉当然没有来,所以她失望的发现,四周并没有宝玉的身影。
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缓慢,像是足足过了几世几劫。被强制驱离荣国府后,宝贝儿子始终不曾来探望过,让她倍觉凄凉,人生还有何意趣?含泪道:“区区弃妇,人见人恶,何敢再言相见?莫玷辱了我儿清名!”
“清名?他一个稚子顽童,哪儿来的狗屁清名!连亲娘也不来看望,简直畜生不如!”
王子腾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好撒到不在眼前的外甥身上,破口大骂。
“这怎么能怪宝玉?他还是个孩子啊!”王夫人神志稍稍清醒,咬牙切齿道:
“要怪就怪柳二郎!好个奸诈卑鄙的小人!姓赵的贱婢就是个蠢笨无胆的贱货,若非受他指使,绝不敢倒打一耙,对我栽赃陷害!”
王夫人终于开口,王子腾松口气,急忙追问:“那实情到底如何?现在都传言是你陷害柳家小子,圣旨里也是这般说的,真有此事?”
兄长当面,王夫人不屑掩饰,不过还是使了个眼色。
王子腾会意,当即命众人退下,包括他老婆张氏。
张氏心里不满却不敢违拗,冷哼一声,转身带着一众儿女走了。
他的好兄弟王子胜一直躲在角落,不敢往他身前凑,这会儿也带着一家子灰溜溜离开。
待到房间内只剩兄妹二人,王夫人这才切齿道:“不错!构陷姓柳的的确是我做的!我就是要他死!”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呀?”王子腾心中的那一丝侥幸荡然无存,一声哀叹,说出一直难解的疑惑。
他真是想破脑袋都不明白,若是为了争家产,也该去搞荣府大房的贾赦父子啊,柳湘莲只是个外人,又正春风得意,何必同他闹得如此难堪?到头来还给自己招来灾殃,再蠢没有的了!
“二哥!你是不知道,这柳二郎简直是宝玉命里的克星!”
王夫人回忆着说道:“一年不到的时间,宝玉不知被他弄哭了多次!都发了好几回狂症了!若我不管,任他这般肆意妄为下去,早晚有一天宝玉会毁在他手里!”
听到此处,王子腾终于明白了妹子对柳湘莲恨意深重的缘由。
他对此很不以为然,宝玉是何种性子他也有所了解,发生冲突还真未必就是柳二郎有过错。
可妹子这么认为,他也没必要为柳二郎辩解,帮理不帮亲嘛!
开口之后,王夫人的倾诉欲顿时被激发了,她又接着说道:“二哥!你还不知!柳二郎可不仅仅是作践宝玉这么简单,那天在香山上,这个孽畜对王家极尽诋毁,满口子污言秽语,分明不把你和王家放眼里!幸好你回来了,一定要好好教训他!要让他知道王家不可轻辱,更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王子腾很是无语,如果能够,他很乐意给妹子出口气,同时也维护王家颜面。
问题是柳二郎眼下正是永隆帝跟前的大红人,同他斗何异于向皇帝叫板?
是嫌自己命长吗?还是嫌这荣华富贵的日子过久了?
妹子已然疯魔,执念难消,王子腾懒得白费口舌,沉声允诺道:“你且放心!为兄定不会放过小贼!早晚叫他身败名裂,以偿前罪!”
得到兄长保证,王夫人脸上顿时浮现诡异笑容,点头不迭:“就要这样!就该这样!让他不得好死!死的时候还要万人唾骂!”
王子腾本是想了解内幕,看看有无机会化解彼此间的冲突。但妹子处于疯癫妄想之中,显然不可能理智的商议对策,于是便命人将她扶回内宅的侧院,好生休养。
他自己则另有重任,仔细沐浴过后,重整官服,进宫面圣!
……
大明宫,勤政殿,西暖阁。
“爱卿归来,朕今后总算可以放下些担子了!”
王子腾入殿跪拜之后,永隆帝并未直接让他免礼,而是从御座上走下来,热情的将他拉起。
不管心里积累了多少怨言,得到皇帝如此礼遇,王子腾所有的不满全都丢到瓜哇国去了。一时间激动不已,豪情满怀,只想“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
他眼中含泪,哽咽道:“陛下!臣……”
“坐!坐下再说!”
永隆帝指着太监刚搬来的绣凳让他坐下,和颜悦色,简直像对待挚交好友一般。
王子腾诚惶诚恐,先是百般推辞,未得应允,不得已才千恩万谢后坐了,脸色涨红。
永隆帝也转身回到御座上,换了深色,忧愁叹息:“现今多事之秋,辽东鞑子蠢蠢欲动,江山社稷危如累卵。幸有你镇守西北,让朕省心不少,否则非得活活累死不可!”
“陛下言重了,您在天子,九五之尊,仙福永享,断不会如此的!”
从受宠若惊中缓过劲儿来,王子腾心里大感不妙。
京都谁不知永隆帝“刻薄寡恩”?竟对自己另眼相待,怕是接下来会有大苦头吃!
想到此处,他打起万分精神,不敢丝毫轻怠,恭敬道:“陛下明哲万里,天纵英明,臣些微功绩,也不过是奉命而行,何敢居功?”
“话不是这么说。”永隆帝还是很讲究的,并没有抢夺手下人功劳的癖好。
他反问道:“若论支持,朝廷每年给辽东三百多万两军饷,换来的是什么?就像是俗话里将的,这局势已经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你在西北做的就很好,至少没闹过什么大风波。”
其是没闹出大风波的主要原因是蒙古诸部各自为政,内斗厉害,无力进攻中原,最多也就时不时过来抢掠一番,这就好像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虽然惹人厌,习惯了也就好了。
永隆帝看着这位肱股之臣,问道:“这次回来,朕要重用爱卿!不知爱卿可愿担起这份担子,为朕分忧?”
来了!来了!大菜来了!王子腾猛地打个激灵,暗道这“超臣”礼遇果然不是白给的!
不敢丝毫耽搁,更不敢流露分毫不满,他连忙站起来,跪地慷慨应道:“陛下有命,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请陛下吩咐便是。”
“好!朝廷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忠贞之士!”永隆帝赞了一句,方道:“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朕久欲整饬京营。新任协理柳湘莲提出轮训之法,可朝中大臣反对者甚众。最后朕还是愿意给他一次尝试的机会。你可知为何?”
“臣愚鲁,安知圣意?”王子腾忙回答。
不管实情如何,眼下他最好的选择便是说不知道,推个干净。
永隆帝并没有追问,自顾自的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因为别人干不好!京营向来号称诸军精锐,但盘根错节,早已腐朽,难堪一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整饬势在必行!朕举目满朝,众臣或无胆量,或乏手段,竟无一人可担此重任。不得已只好让柳家小子试试,成败倒是其次,朕要的就是能干事的臣子!”
说道这里,他忽然住口,沉默无声的遥望窗外飞雪,似乎在思索什么。
等了又等,王子腾跪在地上着实不舒服,抬头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永隆帝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望着跪伏在地上的臣子,冷声道:“机会可以给他,但不能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一个小儿身上!”
王子腾心里突突,有种不好的预感。
“按照柳湘莲的说法,训练一团营至少需要半年时间。朕给他拨款五十万两竟还说不够!这不能不让朕担心,他到底能走多远!所以,朕想另择一重臣,同时练兵。若没有对比,谁知练兵成效如何,到底是好是坏?爱卿以为可行否?”
“陛下圣明!”王子腾先拍龙屁,想都不用想。
接着他便揪心起来,陛下之意,必是让自己也练兵。
练兵无所谓,柳二郎这样的毛头小子都能干,他自信也能练好。
问题是要练的是京营,这就是个烫手山芋!
这回归京,他最初的打算和众勋贵打点好关系,今后彼此扶持,怎好得罪众人?
须知,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啊!王子腾心里万分纠结,全都写在脸上。
永隆帝视若无睹,用充满厚望和期待的语气道:“朕遍观朝中,此等重任非你不可!京营定要掌握在勋贵手中,而勋贵之中,论才华能力,你当仁不让!”
这简直快把自己捧上天了,我怎么不知道呢?王子腾暗叹一声完了。
柳二郎为何要轮训?不就是耍滑头想混过去嘛!这谁看不出来?
自己练兵该怎么搞?练得好不算什么,却要得罪一大群附着京营之上的蛀虫。
而练得不好被小年轻比下去了,就更加颜面无存了!
心里抗拒,可不敢推辞,王子腾清楚的意识到,永隆帝对王夫人的处置只是在敲打和警告自己。
倘若不识趣,那接下来遭殃的就不止是王夫人了!
“陛下请放心,臣粉身碎骨亦要练出精兵强将来!为王前驱,荡平宵小!还大熙一个郎朗乾坤!”
“说的好!朕就知道爱卿不会让朕失望,不愧是肱骨老臣,国之干城!”永隆帝哈哈大笑,威严大殿之内,君臣相得。
当然不是永隆忽然“移情别恋”,不再重视柳湘莲。而是在他看来,柳湘莲太过稚嫩,底蕴不足。若是换了王子腾主持练兵大计,现任京营节度使邹文盛岂敢暗中掣肘!
但也不能让他完全取代柳湘莲,没了鲜明对比,这老家伙也是个滑头!
君臣对坐,细谈一番,分外融洽,谁都没有提王夫人的事——永隆是根本不在意,王子腾则是没胆子,生怕触怒至尊。
陛见结束,为表现自己对臣子的重视和厚待,永隆帝特意吩咐戴权亲自领路出宫。
此时屋外寒风呼啸,雪花漫天,到处是银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