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赖准备充分,物资充裕,教导队众人又出身京营,调度有效,当晚万余士卒吃饱喝足后归营休息。原本心怀忐忑,视轮训为畏途,这时发现伙食甚好,住的不差,给钱又多,均感满意。只不知会如何操练,暗自祈求莫要太过辛苦。
一晚无事。次日并没有展开操练,而是点验人员和装备情况,统计造册,并对“群龙无首”的士卒进行整编,以教官担任临时主官。待到全部完成,已是五日之后。期间士卒每日饱食,只学习军令,辨识旗号金鼓,演练阵列进退,强度不大,惬意自在,不觉劳累。
看着最后的统计结果,柳湘莲不觉意外,却感到沉重压力。想把奋武营变成强军,难度着实不小。
一则兵员缺额甚大。兵册上有两万余人,现今除了三千人留守京都外,参训的只有一万两千,缺额达四分之一。此中不乏代操者,实际缺额更严重。二则士卒多不堪用。技艺生疏不说,或年老体衰,或体弱多病,或性情油滑,无力承受高强度训练,还不如招募新卒训练。三则是武器、装备和马匹等数量不足,质量低劣,难堪作战之用。
这些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柳湘莲暂时无意也无力追究责任,留好证据,以备将来之用。另拟一疏,向永隆帝如实禀告,奏请补充兵员,并建议招收陕甘青壮从军。
近些年来陕地持续干旱,部分州县“斗米千钱,人相食”,已发生数起民变,如同炸药桶,随时会被引爆。饥民大规模起事已不可避免,就在这二三年间,抽调青壮从军也只是稍稍降温,削减破坏力。
完成整编后,轮训真正展开。首月目标并不高,一则强健体魄,二则提高基础素养,使士卒能识旗号、辨金鼓、明号令、分阵列、知进退,为此后分兵种操练打好基础。训练力度因此有所加大,每日晨起先跑操十里,下午另有一个时辰的体能训练时间。
这下算是要了某些人的老命!此辈往日三五一操,甚至常年不操,哪里受得了?一时状况百出,能按时完成的不过十之一二,余者拖拖拉拉,缀在后面缓步慢行已算好的,不少人或真或假昏倒在地,以此偷懒。
教官中不乏提议“循序渐进”,不宜仓促严训,恐生事端。柳湘莲一笑置之,却不更改。他怎会不知这些士卒不堪承受这样的训练量?其意正是借此清退不合格者,腾出空位给新兵。
于是再次宣布转退政策,鼓动士卒尽早退出。同时严明奖惩,完成训练则饮食上有所优待,完不成也不会惩罚,但会增加更多训练量——每日起的比别人早,睡得比别人晚,可劲儿折腾!
如此下来,没几日营中便怨气冲天。然而选择转退的人却不多,只想法设法撒泼耍赖而已。这是因原有粮饷加上轮训补贴,收入着实可观,不肯轻弃。
第四日下午进行短跑训练时,忽有一中年老卒跑到一半一头栽倒在地,头破血流,随后抢救无效一命呜呼。
训练中出现伤残事故乃军中常事,谁知是否是本人有隐疾,不经意触发也难免,众士卒对此习以为常。却有部分人觉得是好机会,趁机发难,停止操练。
“教官操训太过严苛,视我等性命贱如草芥,猪狗不如,必须改变!”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提前勾连,当场跳出不少人来鼓噪呼喝,引来不少人围观。
教官当即出面喝止,想将众士卒驱散再作计较。但比之过万士卒,教官终究人少势弱,声音很快被淹没。不得已,急慌慌派人传告柳湘莲。
眼看教官控制不住局面,众士卒受到感染和煽动,首先发难的几人大感得意,相互递送眼神,无声无语达成一致意见。
其中一个胡须拉碴的老卒冲周围士卒鼓动道:“教官不把咱们当人,咱们找柳大人请愿去!”
“是啊!柳大人定会主持公道,不叫宵小肆逞淫威!”马上有人相应。
在几个带头人的大声招呼下,围观士卒停下操练,一同前往协理公堂去寻柳协理。
他们口口声声说是请愿,其实谁都清楚,这是要趁势威逼,给柳湘莲一个下马威。
因其并无兵器在手,众教官也不担心生出大乱,轮训大营的核心武力是卫队,始终保持全副武装随时可作战的状态,这些徒手士卒根本构不成威胁。
不多时,千余士卒齐聚公堂之外,齐声大喝:
“柳协理来见!”“柳协理来见!”……
声动天地,震得人耳膜嗡嗡响,公堂内一众属员闻声大惊失色——难道兵变了?
卫队士卒反应很快,百余人披甲持刀列阵于大堂之前,杀气凛然。众士卒不敢冲撞,只是口中呼喝不停。
收到士卒鼓噪的消息,柳湘莲不惊反笑。这几日他正为这些人不肯转退而发愁,这下少说能斥退几百人!其实他一直等待机会,军中不施展铁血手段,终难立威。先前百般顾虑甚至妥协,乃因在京中难以掌控,万一跑到街上打杂抢烧没办法防止。如今众士卒入营,已成砧板鱼肉却不自知,实属可笑!
此等小事尚不需他亲自出面处理,当即唤来卫队长李原生和军法处新任军法官朱凤阁。
朱凤阁原是户部主事,随同柳湘莲巡盐时得罪了不少权贵,归京后遭谗言构陷,幸得顾克贞护持方得免罪。户部待不住便投靠了柳湘莲,被委任为轮训营军法处主官。
“凤阁兄,此事你来处理,为首者斩,附从者逐!不必顾虑其他。军法处人手不足,原生你带卫队配合。”柳湘莲根本不问情由,直接吩咐道。
他说的如此简洁明了,朱、李二人便知其心意已定,更无异议,拱手领命而去。
大堂外汇聚了千余人,声势惊人。朱凤阁全然不惧,挺身站在台阶上,摆手示意众士卒收声。
士卒中领头的一个中年老卒扬声质问:“柳协理何在?都闹出人命了,他还不管吗?教官狠厉严苛,大失考量,肆意折辱,不能如此下去了!请柳协理为我等主持公道!”
“请柳协理为我等主持公道!”众士卒纷纷跟着大呼响应,震天动地,声浪逼人。
朱凤阁不为所动,仍旧一副寒霜冷面,沉声喝道:“住口!如何操练,柳协理自有定计,岂容你等置喙!先前已有公告,谁不愿参训,谁可转退!绝无人拦阻!至于更改作训内容,纯属妄想,断然不可!明告你等,速速归营,尚可从宽处置,继续聚众滋事,一律军法从事,严惩不殆!”
这些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传出老远。众人听罢,一时哗然。他们没料到柳湘莲不出面不说,这个区区六品官也敢口出狂言!
前面一拨人乃是躁动的核心,此时更加大声抗议。领头那人挥舞拳头狂呼滥叫:“兄弟们!性命攸关,岂是儿戏!谁不是爹生娘养的,我等位卑也不可这般作践!大家说是不是!速叫柳协理出来!”
此举得到周边众人的应和,高喊:“柳协理出来!”“柳协理出来!”……
他们起劲叫嚣,却不知外围士卒听了朱凤阁的话掉头便走,登时散去一大半。多数人只是跟过来看热闹,轮训辛苦不假,却也非不可承受,何况吃好喝好给钱又多,凡是脑子正常的,谁肯舍了好日子不过?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该说的也说了,朱凤阁巡盐时便杀人不少,此后经过一番起落,心性愈发狠厉,不再废话,立命李原生道:“劳累李兄,从速拿下乱贼!反抗者格杀勿论!”
由于入营时日尚短,军法官之威尚不曾显露,众士卒听了这话并不重视,只当他在危言恫吓,越发嬉笑吵闹,要求柳湘莲出面作答。
李原生跟在朱凤阁身后,早按捺不住了,一肚子火气,掉头大喝道:“来人,将这些乱贼拿下!反抗者打死勿论!”
话音刚落,堂前列阵的卫队尚未来得及动作,大堂中猛然冲出数十身高体壮的披甲悍卒,手持大棒,如奔马飞驰而来,仿佛一股泥石流浩荡无匹的冲入人群,对着一众并无兵器在手的士卒,照头便打,一棒一个,如似杀敌,端是狠辣无情。
不管闹事的士卒先前多么盛气冲霄,一旦见血,形势立变,呼痛求饶声四起,纷纷惊慌逃散,来不及逃跑的跪地求饶,少不得也捱上一棒或一脚。
这些人其实并没有准备哗变——哗变总有因由,或长期缺饷,或主将严苛,或遭遇不公,士卒实在无法忍受不得不反。轮训显然没达到条件,真要哗变没几人肯干。
他们只抱着“法不责众”的念头,且见前几日格外优待,才敢行此挑衅之举。殊不知前几日是为安定人心,将养士卒身体,可不是要永远优容下去。
柳湘莲意在驱逐此辈,朱凤阁对此心领神会,所以先前出来时已命人从侧门出去,抄了士卒后路。这时想逃也无路可逃,最后被合围于大堂前小广场上,当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除了跪地求饶别无他法。
朱凤阁雷厉风行,将所有人绑缚之后,当场摆下桌案,逐一盘查审问,直审到半夜方休。
最后查明,此次风波并无将官暗中操纵,只不过是些偷奸耍滑积习难改的老卒,既贪图优厚待遇,不肯转退,又不愿吃苦受训,且自恃资格老,不愿接受年轻教官训练。有的还同勋贵之家有所攀扯,自恃纵然柳协理当面也得给几分面子,故而趁机发难,妄想仗着人多势众,胁迫更改操练科目,减轻操练力度。
令人无语的是也有代操者参与其中,路上跑掉的只是一部分,还有胆大包天心存侥幸的想厮混过去,多赚些钱粮。此辈负罪在身,不说闭口隐身,遮掩行藏,还敢出来闹事,当真蠢不可及,不知死字怎么写。
审问完毕,录下口供,朱凤阁写了处置意见,报送柳湘莲批准。
柳湘莲阅罢,觉得朱凤阁的处置还是轻了,这可是立威的好机会!大笔一挥,迅速批示意见——为首十余人,惑乱军心,不服管束,以构军之名斩之。其余跟风附从者各打三十大棍,打完黜退。代操者不必受棍,组建苦役营,无偿服役一年,以偿其罪!
古来领军,杀人乃最易见效的立威手段,这些人既敢冒头,也算是求仁得仁。
次日,大操场上设了临时刑台,召集众将官和士卒列阵观看,朱凤阁公开宣明罪状。随后十余祸首一字排开,跪倒于地,口中被塞了布团,想发声也不得,无不瑟瑟发抖,不少人屎尿齐流。
“斩!”朱凤阁一声令下,摔下令牌,行刑者高举大刀砍下,寒光闪过,十余人头顿时落地,滚出丈远,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死不瞑目者,断颈喷血,颓然倒地。
场中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接着,血淋淋新鲜出炉的人头被高高挂在营中旗杆上,随风飘摇晃荡,滴滴答答往下掉落血珠子,如似幽幽呜咽,很快在刺骨寒风中凝结。
一众附从者也轮番领受大棍,并宣布取消兵籍,逐出营外,押送返京。至于此辈今后何以为生,只有天晓得了。
代操者全换了临时赶制的灰色囚服,脚锁铁链,开始一年的无偿劳动生涯。
行刑完毕,军法官朱凤阁再次申明军纪。其他且不说,“违令者斩”这回算是让众士卒牢牢记在心头了。
观此行刑者无不胆寒,之前还赞柳二郎待人厚道,岂料转眼就成了冷酷屠夫。他们亲眼观之,心胆几裂,方知好日子算是到头了,今后怕是更不好过。
众将官不满柳湘莲小题大做,擅作威福,甚至准备暗戳戳告状。但由此也知柳二郎在营中一手遮天,杀伐无忌,为自家性命安危计,暂时还是不要得罪对方为妙。除非舍得抛掉祖传官位,辞官而去,谁肯呢?
此后训练再无人敢提异议,而柳湘莲期待的“转退潮”也终于开始了。前几日尚敢偷奸耍滑,如今谁敢?真按照教官指示操练,又不是这些年老体弱者能承受的。待遇再好,也得有命享受不是?
好在柳协理体贴周到,安排了专职人员办理转退事宜。众士卒或转入匠作营,或者另谋生计,安排的明明白白,并无多少不满。
不到十日,营地中明显冷清下来,不复先前喧闹,有时静寂如无人一般。一方面是近半士卒转退,人数大减,更重要的是剩余士卒终于能够遵从军纪,在营中不敢喧哗嬉闹,举止规矩有度。
轮训算是初步走上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