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佛堂,大门紧闭,室内光线略暗,点燃了数支大蜡烛,烛光耀耀。
只见堂前正中是座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神龛,其中摆着三尺高的三彩琉璃观音像,造型精美。佛像前陈设着玲珑剔透的净水杯和琉璃灯,楠木供桌上布满各色鲜果、精致点心。青铜鼎式香炉里燃着三支沉香,香烟袅袅,香韵清雅,足令此间中人杂念俱消,心安神宁。
然而如此佛境此刻并无人礼佛,三张高背楠木交椅一字摆开,王夫人居中而坐,左手边是王子腾之妻张氏,右手边是嫡亲妹妹薛姨妈。
王张氏盛装丽服,满头珠翠,面带微笑,坐的随意,长指甲染了红的俩手纠合一起,玩弄那几个璀璨耀眼的或金玉或宝石的戒指。
薛姨妈则一脸纠结,暗悔出门没看黄历,竟然撞上这等事。她可不愿意掺和贾家家事,只是来都来了,姐姐不说话也不便告辞。而且她也好奇,为何二嫂会参与?她和二姐不是一向看不上彼此吗?
这时堂下跪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妇人,正是贾政宠妾赵姨娘。
三十来岁,面容姣好,每日里打扮的妖妖娆娆,乔张乔致,狐媚惑人的功夫着实厉害,把贾政这位“方正君子”都迷的五迷三道,枕头风劲力十足。
此刻却被五花大绑,双膝跪地,身旁还有彪悍壮妇按住肩膀,丝毫动弹不得。口中更被满满的塞了一团乌漆嘛黑的抹布,呜呜呀呀说不出话来,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王夫人端坐椅上,神色冷漠,目光生寒,手中拨弄着佛珠。她望着站在赵姨娘身后的壮妇点了点头,那妇人会意,上前一步一把扯掉赵姨娘口中布团。
忽得自由,赵姨娘猛吸了一大口气,随即抬头慌里慌张大喊大叫:“太太你要做什么?老爷这会儿可在家啊!你……”
王夫人冷笑着喝道:“闭嘴!赵氏!这些年来你作怪作妖,迷惑挑拨老爷生出多少事端!我都未同你计较。如今得寸进尺,愈发长进了,竟敢打宝玉的主意,施展五鬼魇魔之法!你认是不认?!”
“啊!我没有!没有!太太你别冤枉好人!……”
赵姨娘微一愣神,立马疾口叫嚷否认,然底气不足,语无伦次。忽被王夫人派人抓了,她就猜到此中缘故,只是一直心存侥幸,而现在确定无疑了,一时宛若世界末日降临,心下好不惊惶恐惧!
她并非什么聪明人,却也深知眼下唯一出路就是抵死不认,等着老爷来救。到时只需说几句耳顺的好话,老爷定然相信自己胜过姓王的贼妇!她对此信心十足。
似乎窥破了她的心思,王夫人鼻孔发出两声不屑的冷哼,脸上带着嘲笑,说道:“你定然心怀侥幸,以为老爷会来救你。实告诉你罢,这会儿子宝玉中魇正发作,待老太太见了,且看还有谁保得了你!那马道婆我已派人抓了,她亲口承认了你们的阴暗勾当。而你溜进宝玉房间放置那些厌胜之物也有丫鬟瞧见,证据确凿!总之,这回你难逃一死!”
以蛊毒魇魅之术害人,自古便是重罪,依本朝刑律,“若造魇魅、符书咒诅,欲以杀人者,各以谋杀论。”赵姨娘行五鬼魇魔之法,若完全无效或许其不致死罪,今宝玉既然发作,就断无生理了。何况宝玉身份尊贵,亲姐乃是新晋贵妃,说起来还是皇帝的小舅子!
赵姨娘彻底慌了神,满额冷汗,瑟瑟发抖,身子乱战不停,张口结舌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话来。她没有多少智识,素无主见,这些年受人撺掇着实干了不少惹人耻笑的糊涂事,这回同样如此。
前段日子宝玉患病,他寄名干娘马道婆听说后便进府请安,先忽悠贾母掏香油钱为宝玉消灾,又去各院各房逐一拜访,招揽生意,就连赵姨娘处也没落下。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叫她发现了新商机——赵姨娘十分不满宝玉和凤姐,恨不得二人俱死,可惜并无手段,于是一步步诱其行此勾当。
为此赵姨娘不仅交付了多年积累的大半身家,诸如零碎梯己、衣服簪子之类,还背负了五百两银子的巨债——准备等将来宝玉死掉、儿子贾环继承家业后偿还。
未曾想美梦还没开始便告破灭!到底哪儿出了差错?该如何是好?赵姨娘心里悔恨万分,很想痛哭流涕求饶。可眼前是王夫人而不是贾政,根本不会吃她这一套。王夫人常年吃斋念佛不假,实则心狠手辣,尤其涉及宝玉之时,纵是求饶怕也无用。
想来想去竟无一线生机,赵姨娘万念俱灰,低头颓然道:“太太都这般说了,我认不认还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见她服软,王夫人多年郁气一扫而空,脸上的笑容很假又很真,说道:“认了,你自己担责。不认,你们娘仨儿谁都别想活!”
赵姨娘猛然抬头,瞪大一双风情媚眼,又惊又怒,忿然骂道:“你好狠!虎狼蛇蝎也不如你!环儿好歹是老爷的种儿,探春那贱蹄子更一心一意只把你当妈,竟要斩尽杀绝不成!”
见她几近崩溃,王夫人冷笑连连,懒得回应,这问题实在太傻。
赵姨娘脸无血色,惨然煞白,低头喃喃:“我早就告她别攀高枝儿,奴才肠子里爬出的自然还是奴才,她总不信我的话……”
王夫人不耐烦听她废话,心里还记挂着宝玉呢,喝问道:“怎么选,给句痛快话!”
一个是自己独自赴死,一个娘仨一起被人整死,还用选么?赵姨娘怕的要命,可也不敢迟疑,咬牙道:“我认栽!”
说完便没了精气神,垂头待死。
岂料这还不够,王夫人又神神叨叨说:“既然终究要死,也别浪费了这条命。照着我说的做件事,做得好了,我保证以后待环儿和探丫头便如亲生!绝不苛待!”
“你说什么?什么事?”赵姨娘抬头,双目惘然。
其实她并不信王夫人能如此大度,但深陷绝境,也只能抱着万一的希望,毕竟亲生儿女。
王夫人挥退一众丫鬟仆妇,佛堂中只留着她们姐妹、王张氏和赵姨娘,如此如此说了一通。
听罢,赵姨娘满脸震惊之色,惊呼道:“不行!这样以后环儿和探丫头怎么见人?”
王夫人森然冷笑,怼道:“那就不要见人了,从此一个都不见!你说好不好!”
这是用环儿和探春的命来胁迫了,赵姨娘不敢再说,忙点头答应,反正自己都要死,还怕什么!
而后她被解开束缚,按照夫人口述,写了封信,放在衣袖中。
王夫人又给了她一个小瓷瓶儿收好,这才让人失魂落魄的赵姨娘带下去等待,命人时刻看好,不可提前死了。
房间里只剩下王夫人姐妹和王张氏。
瞧着小姑子,王张氏拍手大笑:“大妹妹好手段!不愧是荣府当家人。”
这话并非奉承,听起来更像是嘲讽。
王夫人冷哼一声,“区区内宅妇人,我又懂的什么?都是二嫂指点的好!”
听她怨气不小,王张氏也不敢过于得罪,毕竟人家女儿如今可是贵妃呢,忙笑说道:“哪里哪里,我也不懂,不都是你二哥吩咐的?”
贱人搬出二哥王子腾,王夫人也不能太过计较,但一想到宝玉心便揪起,咬牙发狠道:“二哥真是好舅舅!好狠的舅舅!倘或宝玉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原谅!元春最爱的就是这个弟弟,大不了咱们一起死!”
“呀,哪里就到这地步了!什么生呀死的!”
王张氏忙安抚道:“大妹妹且放心,那药是你二哥特意从漠北草原寻来的,找人试过不止一次,效力不过两三天,过后修养一阵子便全然无碍,绝无后患!”
从始至终薛姨妈听得稀里糊涂,这会儿终于隐约明白过来——什么魇魔之法,分明是姐姐和二嫂,不,是和二哥,要合谋算计宝玉!
她不禁惊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了——这还是自己的亲姐吗?她不是看宝玉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怎会行此险事?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自家可一直谋划和贾家联姻,没了宝玉,宝钗还能嫁谁?
想问,可她不敢。
王夫人起身,冷冷淡淡说道:“我要礼佛了,二嫂自便罢。”
“好说,大妹妹请便。”
王张氏也站起来,并没有离开佛堂,只让侍女将椅子搬到靠近门口处,摇摇摆摆走过去坐下,继续玩弄手上戒指。
王夫人则盘坐在佛像前蒲团形制的锦垫上,面无表情,手持小木槌有节律的缓慢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奄齿临、奄部临,众佛现身。遮罗神、护罗神,念佛千遍鬼离身。身离床,病离身,一切邪魔化为尘……”
薛姨妈顿时尴尬了,她不敢像二嫂那般恣意,毕竟人家有个能耐大的好丈夫。
于是也耐着性子学姐姐盘坐蒲团之上,闭目休憩,似在冥思。
心里仍纳闷不已——听她们所说,似乎都是二哥的意思。可二哥远在边疆,到底想做什么?
她着实想不明白,只得努力记下所有信息,准备回去了和宝钗商量。
时间一点点过去,王氏姐妹都分外难熬。
盘坐许久,不常做此事的薛姨妈腿都麻了,心里念念叨叨,自己如此辛苦操劳,着实对得起死鬼,对得起薛家列祖列宗,对得起儿子,更对得起女儿了!
外面陡然传来喧嚷声,王夫人当即停止了敲击木鱼的动作,咳嗽一声。
两个侍立在角落里的丫头绣鸾、绣凤忙跑过来,一左一右扶她起身。
遥望门口,王夫人脸色煞白,身子微晃,摇摇欲坠,似乎忧惧至极。
王张氏亦站起,眉开眼笑,欣欣然似有喜事将临。
随即便见王夫人的大丫头彩霞着急忙慌撞开门冲进来,口中大叫:“太太不好了!宝二爷又发狂了!”
“什么!”薛姨妈惊的跳起。
刚才没听明白,原来那药竟是要宝玉发狂么?!他底子本来就差,哪儿经受得了这个?也太冒险了罢?!又一想这会儿子宝钗不是正陪着,不知她有没有事?
王夫人的手扶在俩丫头肩膀上,狠狠攥紧。
俩丫头吃痛,身子俱是一抖,却忍着不敢乱动,更不敢开口说话。
她颤声问道:“宝玉现在做什么?”
见太太只微微慌乱,迥异往日惊慌失态,彩霞不禁诧异,也冷静了几分,口齿清晰回道:“二爷刚出院子,正往西边儿走,看样子是要去老太太院里。要拦的话得招呼小厮进来,丫头和婆子通不济事。二爷如今力气大的很,一巴掌能扇飞一个大活人,周妈妈脸也肿了,脚也崴了,躺在地上起不来呢……”
未等她说完,王夫人冷静吩咐:“你去外面唤几个有力小厮进来,等下用。”
彩霞毫不迟疑的点头领命而去,心中却狐疑,按理说太太该立马去见宝玉才是,她竟还有心思不紧不慢的安排调度,实在匪夷所思,奇哉怪也。
薛姨妈忙走过来挽住姐姐手臂,关切问道:“姐姐,宝玉不会有事吧?”
王夫人转头瞧了傻妹妹一眼,心里叹气——这妹子认准了贾家,以为只要能和贾家结为姻亲,薛家便可高枕无忧。殊不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贾家的日子何尝好过!
“没事的。”她淡淡回道,径往外走,薛姨妈在后紧紧追随。
这会儿王张氏竟还有心思说笑:“两位妹妹,宝玉性子忒软,平时柔弱惯了,主子奴才都不把他当爷们儿看。今儿正好大展雄风!”
王夫人嫌恶的看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带了薛姨妈,并一众赶到等候在外的丫鬟婆子,以及匆忙赶到的十来个健壮小厮,又命人押着赵姨娘,沿着宝玉走过的路往前追去。
这会儿哪儿还瞧得见宝玉的踪影?一路上唯见满地狼藉。
往前走了一段路,便见一些尚未来得及清理的死狗死鸡尸体,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一问人,才知宝玉竟抢了把柴刀,谁挡杀谁,死掉的鸡狗就是因太没眼力见儿,不知躲闪之故。
“不好!宝玉拿了凶器!”
这下不说王夫人和薛姨妈唬的失神,便是一直举重若轻,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王张氏都有几分慌张,可别闹出人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