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陆佰去了七星教育。
七星教育前台坐着的人似乎知道他的来意,不用陆佰多说,就让他去了一间会议室。
会议室很大,有一群家长已经聚在了这里,有站有坐,表情都很不满,显然,他们不能接受七星教育的停摆。
有人见陆佰一个小孩进来了,就问陆佰家长在哪里。
陆佰说自个一人来的。
那人便把他拉到了一个维权的群里。
七星教育的负责人出来说了一通抚慰的话,但是家长里一些人很有见识,没法被糊弄。
随后,曾继辉进来了。
“曾老师,我们家孩子可是冲你的名头来的!”一个家长说。
“是啊是啊!”
“怎么回事啊曾老师?”
家长们七嘴八舌说道。
曾继辉走到最前头,面色惭愧,又说了一通话。
陆佰听出来,停摆的原因是内部有了分歧,但他语焉不详没说清楚,只是保证解决这个问题一定赶紧给大家复课,甚至于给他们些时间,想退课,钱也会原路奉还。
“最晚什么时间啊?”一个家长问道。
“两个周,最晚两周之后!在寒假之前一定把这个问题解决!”曾继辉说道。
他拿信誉保证,他的信誉还是值点钱的,家长们纷纷接受了,只不过,假如到时候还不行,就别怪他们上阵解决了。
这些家长们可不是什么肯吃亏的平头老百姓。
陆佰见状,知道这两周是别想着了,也不再听后面絮絮叨叨的问答了,转身,第一个走了。
出了门,陆佰忍不住一叹气。
两周之后,期末考试的成绩都出来了,再复课,济什么事儿?
期末考试事关分班,如果他过去了,就是鱼跃龙门,尾巴一摇,浑身变了金鳞,往后是另一番天地。
盖因在重点班上课对他的助推远大于现在。
若是不过呢?
不过就真没法过了。
可是,他估摸着,现在距离年级前五十,他还是差着一口气儿,提起来过去,提不起来,那就留下。
若是别人差着气儿,两周是绝对提不上来的,比如关承璋,日日用功,top50依然可望不可即。
但他自信可以,方法加执行力加脑力,效率太强了,只要再加上顶级老师辅导,他就可以......
该死!
马路边,车水马龙,公交车停在面前。
他站着像块木头,竟是不愿意回去。
回去干什么?
去面对哪些一错再错的试卷?
每天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晚上还要被噩梦吓醒?
他甚至检讨自己。和乔英子聊天时,心中的万丈豪情,那或许是一个错误,或许所谓的毅力只是幻想出来的。
算了,要不去吃顿好的?找家米其林三星的店,过去只能躺在床上熬着夜,对着主播视频里盛在骨瓷餐碟里的精致菜肴流口水,但现在兜里的钱可以把所有的菜都点一遍。
可是,一回想起曾经熬着夜不愿意迎来第二天的自己,他就心酸。
你凭什么那么软弱?
“咣当!”
公交车的车门发现自己给瞎子抛媚眼,哐当关上了。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启动。
侧面的车窗从他的眼前滑过,上面映着背后高楼上的百事可乐彩色广告。
“砰砰砰!”一个乘客听到了拍击的声音。
司机通过右后视镜一看,刚刚发呆的少年追着车,贴得很近,用手拍击车体。
吓得司机赶紧刹车,打开车门,冲陆佰喊道:“小子,你干什么!不要命啦!”
陆佰喘了两口粗气,上了车,不说话。
刷了卡,找到空位坐下,沉默着,一路坐到书香雅苑。
他不愿放弃。
但是,事与愿违,陆佰的失眠从今晚开始了。
......
连着几天过去,方老师察觉到了陆佰的不对劲,任课老师们都察觉了陆佰的不对劲,上课眼神飘忽,精神状态很差,不复之前的专注。
方老师找了他谈话,却谈不出来什么,他去问齐老师,齐老师详细听了,沉思良久,才说,我知道了,我和他谈谈吧,有个学生跟他一样。
于是陆佰再次被叫到了办公室,这次却是物理办公室,齐老师等着他。
齐老师当头说道:“进步的速度下来了?不要焦虑,心态要放平和。”
陆佰点了点头,只说:“是。”
齐老师心知他是进度不似之前那般快,但自己也无法使他快起来,便跟他讲道理。
“古人说学如逆水行舟,这个比喻很有道理,但我觉得还有一个更好的比方。你还记得氧的解离曲线吗?一条s线。我认为这也可以是进步的曲线。”
他在纸上建了坐标系,画出类似的曲线。
“横坐标是学力,纵坐标是成绩。在成绩很差的时候,想要明显的提升分数,需要花上很多时间和力气,因为在这部分的人很无知,基础太差陋习太多,心浮气躁,甚至智商也可能低于平均值,想提升要克服很多东西,这一阶段,想靠自己爬出来,近乎天方夜谭,若无特别的造化,他们的未来注定悲观。”
“但是,如果进入下一阶段,就会豁然开朗。”
“这一阶段,他们冲破了底层厚厚的黑暗,终于见到光明。斜率陡然提高,他们来到了学习的甜区。随着最基本知识的补全,他们拥有了所谓‘常识’的东西,补全了最基本常识,他们随后学到的东西终于能直观的转化为成绩的提高,这一段,是他们进步最快的地方,也是他们最积极的时候,因为这时学习是积极的正反馈。”
“比如函数的求导,比如物理的......”
“也许他们无法解出构思巧妙的题目,也许因为考虑不周而出现低级错误,但较之以前,他们能明显感觉到成绩巨大的提升。”
“当他们兴高采烈,一往无前的进步时,他们会来到下一个阶段。”
齐老师指着曲线那绵长的后线。
“迷茫的、看不到头的平台期。”
“随着把简单的知识吃掉之后,留给他们的只有真正的硬骨头了,细节、深度、广度、之前粗放的做法留下的漏洞等等,以及真正的思维能力的增长和边界的突破,无数问题扑面而来。”
说着齐老师看向陆佰,陆佰表情沉默,似乎在对着延长到无限远处的S线发呆。
齐老师只道他一时接受不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这纸给了他,让他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问题再来找他。
陆佰却还是沉默。
他刚刚想了想,才说了一个“是”。
但他的焦虑和失眠,不是因为学习进度慢下来了,而是宋倩告诉他成不了。
也不是因为宋倩说他成不了,而是新找了很厉害的老师不教他了。
也不是因为新找的老师不教他,而是老师不来他学得太慢。
绕来绕去,还是他学得太慢。
可是慢与慢之间又不同。
第一个慢他睡得着觉。
为第二个慢,他睡不着。
虽然和齐老师想的不同,但是齐老师这一顿话,也让陆佰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已经差劲到了老师们都已发现的地步。
不能不睡觉哇,失眠会把一切都毁了。
他想办法。
于是便谢了齐老师,离开了物理办公室,转身去了数学办公室,和班主任请了假。
方老师见陆佰来找他,以为齐老师真给了陆佰什么启迪,心中高兴,也不仔细问干什么,就让陆佰走了。
陆佰出了学校,也不等公交不坐地铁,打了辆出租,直奔旁边的一家超大型三甲医院。
到了医院,在车上他用微信小程序挂了号,下了车,便直奔门诊楼,等着叫号。
“陆佰?”
陆佰一抬头,季杨杨站在他旁边,带着个针织帽,露出来的头皮光秃秃的,没有头发。
季杨杨和陆佰都惊奇于对方为什么在医院。
陆佰看到季杨杨一手挽着他的妈妈,一个面目憔悴的中年妇人,季杨杨的妈妈紧紧挽着儿子依靠着他。
季杨杨说道:“我带我妈过来复查,你怎么了?”
陆佰说道:“失眠了,过来开点药。”
说着话,季胜利过来了,手里拿着挂号的票,说道:“杨杨,你这一手还真厉害,我以前真不知道网络挂号那么方便。”
对于这种夸奖,季杨杨无奈说道:“爸,微信上搜搜就知道了,这算什么啊。”
不过季杨杨对他爸爸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
不只是他爸在法拉利事件之后向他道歉,还是因为即使妻子重病也不动用人脉插队搞特权。
也不只是因为季胜利不搞特权,还因为日理万机的季胜利请了假,陪着妻子一起来排队复诊。
若是季区长一边铁面无私一边让患癌的刘静一人排队,那季杨杨也不会这样。
“咱们要不先去那边坐着......”季胜利心疼妻子,这样说道。
刘静却说道:“站站挺好,我可没那么虚弱。”
季胜利从善如流连连说道:“好好好!这是......”
“我同学,陆佰。”
“季叔叔好,阿姨好。”陆佰像个礼貌的高中生。
“哦!我知道你!”刘静惊喜说道,“你就是期中考试提升了二百多分的同学吧!我还听杨杨提到过你,说你到了平行班之后还很厉害,现在是年级前百?你睡不好吗?”
陆佰说道:“最近有点失眠,影响学习,所以过来看看。”
刘静关切地说道:“如果失眠,可以改变下生活方式,多多运动什么的,尽量不要吃药啊。”
刘静眼里,这个和儿子一样大的小孩也是个病人,她也是个脆弱的病人,所以说话很关切。
这时,喇叭里传来了刘静的名字,她所挂的医生,下一个号就要轮到她了。
于是他们一家三人就去门口等着了。
过了二十多分钟也到陆佰了,陆佰挂的是精神心理科门诊。
“怎么不好?”
“失眠。”
“十七岁?”
“对。”
“你家长呢?”大夫说道,他见多了孩子来找他看病,但多都是家长领来的,小孩一人来的,还是少见。
“他们在国外。”
“哦......”大夫皱了皱眉。
精神心理疾病,与原生家庭关系极大极大,既有基因层面的原因,也有家庭环境的原因。
小孩说抑郁不想上学,非要他去他就拿小刀划胳臂,家长拉着小孩来看病,想治好着不想上学的病,却不知道,这病不在不想上学上,也不在小刀自残上,里面一层又一层剥开,根儿在他们身上。
那失眠呢?
“为什么失眠?”
“焦虑,我高三要高考了。”
“就为了这个?你之前也失眠吗?”
他这一问,让陆佰觉得他有本事来了,不为这个。
但陆佰不想多讲,只说道:“最近才失眠的,因为期末考试也近了嘛。”
患者这么说,让大夫放下心,笑了,拉起家常来:“小伙子,成绩怎么样啊?要保持平常心,高考也没有那么重要,正常发挥无愧于己就行了。”
陆佰心知,这是北大系医院,这大夫风华正茂,恐怕是北京医学院并入北大之后考上的,这也是个北大的学霸。
“我给你开盒安眠药吧,不要依赖它,最好还是靠自己睡着,这高考就在那里,你想也是这样,不想也是这样,不以你的意志改变,所以最重要的是自己想明白。”
“不给你多开,一盒,佐匹克隆吧,这个副作用比阿普唑仑少点,睡前半个小时一片。”
陆佰神情一滞:“这药有什么副作用吗?影响学习吗?”
大夫说道:“小伙子,先别管学习不学习了,学习是为了生活,你不能为了学习而影响生活啊,这是本末倒置你明白吧!”
“好的,谢谢您。”
陆佰拿着大夫开的单子,取了佐匹克隆一盒,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说明书来,边走边看,看它的副作用。
“18岁以下儿童及青少年患者用药的安全有效性尚未确立。”
“梦魇、激动、意思模糊状态......”
他的脸色变了变。
吃安眠药是为了睡好觉,睡好觉是为了学习有效率。
如果吃了安眠药,影响他第二天的学习效率,吃它干什么?
不过,即使有副作用,也比失眠的效率高。
只是,想恢复之前的状态是不可能了吧?
他握着药盒的手紧了紧。
出了医院,站在路边。
隆冬季节,寒风冷冽,一辆辆汽车从眼前飞驰而过。
无人知晓,他只是一个过客。
不知怎么,他的心里生出一阵悲怆与愤怒。
就连停在眼前的公交也任它驶离。
“陆佰!”
一辆黑色沃尔沃停在他身前。
落了车窗,露出季杨杨的脸,看到了他手里药盒,说道:“拿到了?我们一起回去?”
陆佰摇摇头,婉拒了。
黑色的沃尔沃重新升上车窗,融入车流之中。
又来了一辆公交,陆佰却看也不看,转身就走,朝着他来时的方向。
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快,变成了小跑。
小跑越来越快,变成了快跑。
陆佰甩开了肩膀,甩开了步子,在京城干燥又冷冽的寒冬中奔跑着,朝着他来时的方向。
“咦!那不是小陆嘛。”车子堵在了车流中,刘静指着人行道上奔跑的陆佰说道。
“是啊。”季杨杨说道。
至今季杨杨也没忘掉陆佰那时奔跑着的姿态。
像一只落魄的狗,又像一头雄壮的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