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根本不和他们废话的这些士卒们手中举起的火铳和刺刀,韩爌和孙居相一干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一次这些武人是要来真的了?
一直没见到有中高级武将出面,最多也就是一些把总之类的中级武官们在吆喝着士卒们,但是言语里依然有些放纵和袒护。
这些早就一肚子气的士卒们对文臣文官吏员们自然就没有多少好态度,叱骂羞辱,甚至推搡动作就少不了,甚至还有一些嘴硬的文官挨上几枪托,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的也有,这在以往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在这八部公廨到奉天殿这段路上却在屡屡上演。
很多熟读历史的官员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晚唐和五代期间那些跋扈张狂的藩镇,对文官如猪狗,呼来唤去,动辄打杀,若真是突然间文官体制崩溃,回到了武夫当国的时代,那自己这些人岂不是还有要生活在那个悲惨的境遇中了?
一时间所有人内心都是惶恐不安和悲观绝望,不知道前景究竟如何。
崔景荣、柴恪与徐光启三人走在最前面,韩爌、孙居相、孙鼎相、孙承宗、练国事、王永光、李邦华、朱国祯、杨涟等人紧随其后,两边罗列的士卒肆无忌惮地看着这群故作从容淡定的官员们,一种说不出快意感萦绕在他们心中。
某些笼罩着的神圣光环一旦被打破,也许就很难再恢复了,看着这群在刀枪下一样不得不屈从的官员们,虽然只能是隔着几步开外冷眼看守,但是还是能带来某些触动。
崔景荣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孙承宗,以及面色复杂的练国事,忍不住问道:“稚绳,难道就这样任由这些武人肆无忌惮地乱来下去,咱们就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
“自强公,您都看到了,这是些什么人?全都是大头兵,伍长,什长,队长,哨官,连一个把总都看不到,我们和谁说去?他们能听我们的,听得懂么?”孙承宗叹了一口气,“而且这来的还不是一个镇的,看看军服就知道了,登莱镇和江北镇的都有,而且蓟镇、辽东、东江、山西的都进京了,就算能劝说到一家,其他呢?”
周遭的大臣们都听到了崔景荣和孙承宗之间的对话,边军进京的确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可关键是还进城了,京营以白莲余孽闹事需要镇压为由开了城门,让这些边军乱哄哄地都入了京,酿成了这场灾难,京营究竟在里边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谁都难以断言。
现在局面已经走到了彻底失控的境地,这个时候无论文官们和这些武人谈什么,他们都不肯相信,因为在昨日那般京营和边军对峙不下那等严峻的形势下,大家都没有同意武人们提出的停止裁军征讨蒙古要求,现在一下子被边军“俘虏”了,你要说文臣们都同意改弦易辙暂停裁军征讨蒙古了,你说这些武人会相信么?
所以这些武人才不肯信任文官,而要找到一个保证,这个保证就是要让冯紫英当皇帝!
首辅变皇帝?!
听起来太过荒诞,但是却真正上演了,而且文臣们也隐约听见了士卒们在说已经有另外的边军去三爵街“拥戴”冯紫英去了。
在文臣们看来,这就是强行绑架,冯紫英肯定会断然不从,但这些武人都走到这一步了,他们也没有了退路,最终结局如何,谁都无法预料。
一干数百人,从承天门进宫,看样子上三亲军也早已经屈从于边军的威势了,宫门大开,过午门,金水桥,奉天门,一直走到奉天殿,所有人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就在这奉天殿门前站定。
士卒们也不在催促,只是远远地列队警戒,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们守着,却也不理睬他们。
“你们说,他们去找紫英去了,紫英会答应么?君豫,你觉得呢?”崔景荣看了一眼柴恪,又看了一眼徐光启,在众人脸上,最终落在练国事身上。
谁都知道练国事是冯紫英最忠实也是最亲密的密友,冯紫英的态度,从他这里就能略窥一斑。
“自强公,诸公,这不是紫英能不能答应的问题,谁在面对这么多刀枪的时候,还有说话的权力么?”练国事环顾四周,“那些大头兵能听你解释和劝说么?”
“可是紫英在这些武人心目中极有威信,很多人都是紫英在当兵部侍郎和在陕西、辽东打仗时一手提拔起来的,……”韩爌反驳。
“虞臣说的没错,紫英应该可以制止这些人,他做得到!”李邦华也帮腔。
原本对冯紫英政策反对最为激烈的南北两方领头人物这个时候不约而同地表明了态度,都认为冯紫英有这个能力驾驭住军队。
“呵呵,虞臣公,孟暗公,换了其他事情,或者说在其他情形下,紫英肯定能够压制住这些武人,但是现在,这些武人都走到了这一步,他们根本就不相信我们内阁,或者说不相信我们这些文臣了,没听见他们一直在叫嚷说朝廷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么?他们就认定朝廷宁肯裁军都不愿意用他们去打蒙古,说打蒙古阵亡几十万还得给抚恤,而裁掉几十万,连安家费都可以分成几年给,你们觉得这种情形下,他们会相信某一个人几句话么?”
练国事语气很平静,“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喊出要让紫英当皇帝的唯一原因吧?因为紫英和我们一样是士人出身的文臣,虽然原来提拔过他们,对他们有恩,但是紫英的身份仍然是士人文臣,纵然观点有所差异,但是最终还是一体的,他们不蠢,所以才会非要推紫英当皇帝,因为他们知道只有紫英当了皇帝,才可能改变立场,才会站在不一样的角度来替他们这些武人考虑,……”
每一句话都是如此犀利而又深刻,毫不留情地剥开了这里边最真实的内涵,事实上在座的人又有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起码重臣都明白。
冯紫英现在身份是士人文臣,所以再怎么都不可能背离这个群体,只有让其失去士人文臣这个身份,变成皇帝,才会站在最高点来考虑武人的想法和利益。
现在的宣顺帝实际上是丧失了这个权力和威望,所以才无法承担起这个责任,这也是武人们只能选择更替王朝这一步,否则他们就真的只能乱杀一通,彻底回到南北朝和五代十国那个武夫当国的混乱时代去了。
“这是谁替他们出的主意?”孙居相咬牙切齿。
“谁知道?天下人聪明的可不少,想要火中取栗的也不少。”练国事淡淡地道。
“不是王子腾,就是牛继宗!”立即有人道。
“没准儿就是六吉公。”还有人藏在人堆中突然冒出来一句。
众皆哗然。
还别说牛王二人大有可能,灰溜溜下台现在还在京城里恋栈不去的顾秉谦亦有可能。
牛王二人一直希望恢复武人的地位,而顾秉谦是不甘心就这样狼狈回乡,只有重新颠覆这个朝局,他们才能有机会。
而建立新朝就是最好最彻底的手段。
“那你的意思是紫英可能不得不……”柴恪沉默许久,才问道。
“子舒兄,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问我也没有答案,紫英的性格,我们都很难判断,但紫英也有一大家子人,这些武人现在走到这一步,恐怕已经没有退路了,若是不遂他们之意,只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练国事摇摇头。
所有人现在都不得不考虑要面对这个现实了。
练国事说的没错,现在进京这帮人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必须要达到他们的意愿目的,让冯紫英登基为帝,然后赦免他们的罪过,再利用冯紫英在裁军和对蒙古征伐政策上的分歧,推动对蒙古一战,避免裁军。
这样他们才能对留在各地驻守的兄弟们有所交代,否则只赦免了他们,而留在各地的兄弟们照样被裁掉,那一样会酿成大乱,也失去了来京城这一趟的意义。
崔景荣和柴恪、徐光启三人会意地交换了目光,走到了一边:“当下这种局面,我估计紫英只怕会被那帮武人挟持而来,你们以为当如何应对?而且到时候不管紫英是什么态度,我估计武人们肯定要逼着我们都一一表态,大家的一家老小皆在京中,现在京城全被他们控制,若说是有多少心存大义而不顾家中老小,我觉得很难做到。”
崔景荣这番话是实话,虽说都是士人当威武不能屈,但真正落到自己头上,又有几人能堪破?
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刀斧加颈,谁能硬着脖子说不?
这帮武夫走投无路之下,恐怕就真的要杀人立威,否则下一步就该是他们自己人头落地,所以这都是逼的。
柴恪和徐光启也觉得棘手,就算他们扛得住,那其他文臣们呢?恐怕没有人会以身试险来试探武人们敢不敢真的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