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栀以为这次来见余方毅,父女俩之间应该多少还会有些间隙,就算彼此闭口不谈温时越和温静言,但至少也该是维持着表面和平。
对于父爱,凉栀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父亲如今人在壮年,有年轻的妻子,有年幼的孩子,比起她,他们更需要父爱,更需要父亲作为依靠。
而她……
而她,有顾少卿了。
是啊,作为一个妻子,依靠丈夫是天经地义,若夫妻之间都不能相互依存和信任,那所谓爱情,所谓婚姻,又都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温静言求父亲是理所应当的,犹如她依靠顾少卿一般。
她已经想的很开很开了,对于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也真的是满足了。
人不能奢求的太多,贪婪的人,总有一天会将所得的,全部都一一丢失。
犹如她曾经一样。
但是余方毅却还是让她诧异了,她以为避而不谈的东西,余方毅居然直接拿出来,从头到尾跟她彻底谈清楚了。
说到最后,余方毅几乎老泪纵横,他自觉地自己对不起凉栀这个女儿,她这一辈子都在辜负,尤其对这个女儿,辜负的最多。
当初北寒渊带走母亲的骨灰,他甚至觉得那是该的,因为那个时候的他,的确不配再拥有哪些骨灰。
“孟……我知道她的死是北寒渊做的……那个男人做事情,从来不留余地,尤其是为了你母亲……”
余方毅流着泪说:“我以前,从未觉得我比他爱你母亲少一分,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母亲的人,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不是,漫长的一个人的人生,真的太可怕了,悠悠,你不知道,真的太可怕了……陷在回忆中走不出去的日子,有多可怕你几乎无法想象……旁人看见我为你母亲守了十七年,觉得我痴情,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十七年对我来说,真的都是噩梦……是噩梦啊……”
余方毅觉得,那种人若不能成为情圣,那就一定成为情魔。
可惜他既不想成为圣,也不想成为魔,他只想摆脱那些噩梦好好生活而已。
他不是不想摆脱,每一次醉酒的夜里,他都是为了想在醉梦里强却失去的那些痛苦,想要去重温或者哪怕只是制造一些还算美好的梦……
他需要靠那些美好来续命……
他深深爱着盛如雪,没有错,他一辈子不想忘记盛如雪,也没有错……
可他又自相矛盾的想要摆脱那种因为盛如雪成魔成疯的日子……
他不喜欢那十七年的自己,从未喜欢过。
他爱着盛如雪,可非常惧怕那个失去了盛如雪的自己……
所以,当他发觉自己对温静言动了心,才会觉得自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可他又同时带着害怕,毕竟这个女子,比自己小了整整十九岁……
她几乎可以成为自己的女儿了……
那样的年龄差,太可笑……
可是命运有时候就是那么可笑,后来发生的种种,都在将温静言往他身边推,几乎给足了他必须要娶温静言的理由……
让他去找了借口,都不至于那么难了,一切的一切,冠冕堂皇……
可是其实,如果没有那些借口,温静言没有被温时越蛊惑主动表明心迹……
他觉得自己都会在旷日持久的接触中,一点点的将温静言勾到自己构建的牢笼里……
他还是会要了她,一定会要了她……
他想沉在海底深渊不得呼吸的怪兽,温静言就是那突然被带入他鼻腔中的一颗鲜活的,带着氧气的气泡……
已经感觉到了呼吸的滋味,他又怎么愿意永远蛰伏在海底?
不可能了……
“可是北寒渊……北寒渊在得知我为你母亲守了很多年之后,毅然抛弃了原本该有的平静生活,盗走你母亲的骨灰……他是打算未来的几十年,更漫长的日子,与你母亲朝夕相伴,为她守完下半生的……”
余方毅淡淡的笑,可是笑意却有点苦涩:“我的十七年,尚且有与你母亲的美好回忆为支撑,我们之间甚至还有一个女儿,可是北寒渊有什么呢?你母亲从未给过他一句承诺,两人之间只怕连半点美好都没有……可是几乎所有的事,所有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做了……”
那些隐晦的事,他没法告诉凉栀,可他其实心里都隐隐的知道。
比如,那个为盛如雪父母报了仇的人,是北寒渊,可他只是知道报仇了,却不知道他具体找了谁报仇。
再比如,北寒渊后来设计余氏陷入危机,想要搞垮余氏,其实也是因为他做了背叛盛如雪的事,他有了所谓新欢……
而他,不允许……
仔细想想,如果不是他太想挣脱痛苦,好好的守着那些残缺的回忆继续这么下去,余氏不会出事,后面自然也就没有老爷子的去世,凉栀的出走……
这一切的一切,无非是因为他的那些贪念而起……
再然后,是孟婵娟……
孟婵娟做了那些事,也是因为对他的执念……
可真正为盛如雪,为去世的老爷子报仇的人,也是北寒渊。
在人口密集的闹市区,直接撞上押运车,这样的事情,谁敢做?除了北寒渊这个疯狂的男人,谁敢做?
是,也就是因为他够疯狂,所以他才能守着那点儿微末的回忆,了却余生。
他才是那个最适合盛如雪,最深爱着盛如雪的人。
而他,根本配不上盛如雪……
“悠悠,我这一生,注定是个罪人,但我这个罪人还不自知,现如今偷来了几年的安稳日子,竟是还不知足,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你为我让步……我没有对你有过抚养之恩,也根本不配让你叫我一声父亲,我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你,更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但是……”
余方毅低低的说:“但是,就这辈子吧……就这辈子,你可怜可怜我,因为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那种痛苦的日子中去……悠悠,若有下辈子,我不奢求可以成为你的父亲,但是这辈子,仅是这辈子,我还是很庆幸,你是我的女儿……我真的,真的……”
余方毅说不下去,抚着脸泣不成声。老友
凉栀在一边听着,看着,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怪不怪的,她现在真的不想去想了,因为过去的已经成为过去。
心魔,自私,错误,他们之中不是人人有之?
若是没有,顾少卿何至于等她寻她五年之久?
若是没有,温时越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乃至北寒渊,父亲,孟婵娟,都何至于有今日的凋零寂寞?
谁才是好人?谁才是坏人?站在谁的立场上,谁又能说得清?
换成自己是父亲,面对爱妻去世,守了十七年,过了十七年生不能死不得的日子,又真的可以坚定的活下去么?
不能的……
哪怕六年前,若不是遇到霍凉川带走自己。
她觉得自己只怕已经离开了这个让她窒息的世界……
谁真的坚强?谁又真的脆弱?
而坚强和脆弱之间,也许就隔着一层薄薄的膜,所谓一念而已。
有的人,一念成佛,有的人,一念成魔……罢了。
凉栀带着沈语一道在余家吃了晚饭,本来是沈语要送她回去的,但没想到,饭后没多久,顾少卿居然亲自来接了。
开车的人是贺辰。
于是,两辆车两对人这么分配好,各自带着自家媳妇儿回家了。
路上,凉栀望着车窗外的夜色发呆,她想起多年前自己从余家跑出去。
那天下着漫天大雨,周围一片昏暗,雨幕似乎想将这个世界都吞没。
而事实上,也的确吞没了她。
那个夜晚,是她此后很多年都绕不开躲不掉的噩梦。
可是她又突然不想去想那个噩梦,就像父亲想要摆脱噩梦一样,她也想。
她问顾少卿:“当初……唔,我是说在得知我跟那个谁……在一起之后,你是不是挺伤心生气的?还有啊,你就没有一点儿……哪怕是一点儿,想要夺走我的心吗?”
顾少卿一边开车,一边淡淡开了口:“有过……很多次……但我以为你是喜欢他的,追我的目的也是为了追到他……虽然在我看来你的这个方法其实有点幼稚,可你成功追到他了,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了,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喜欢一个人,看见她幸福也是一种幸福吧……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的确是安慰,若真的可以看见喜欢之人的幸福,他又怎么会屏蔽关于凉栀的一切消息,一个字都不想听,一眼都不想看。
还不是因为任何一点只言片语,对他来说都像一把刀子,能精准无误的全部戳在他心口上。
他努力做到成全,但也不想日日忍受剐心之痛……
虽然那时候,跟日日剐心也没什么区别……
凉栀那边笑了一下,说:“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那时候可以好好的谈恋爱,然后按部就班的谈个几年,然后工作,结婚,生孩子……也许就跟你彻底错过了吧,然后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当年那个被我追了大半年,拒绝了我大半年,被整个S大奉为男神的存在居然暗恋我,喜欢我……不,是特别喜欢我……那就永远成为一个秘密了!”
不止如此,如果她离开之后,没有再回到这个城市,没有遇见顾少卿,那她也一样永远不知道顾少卿对她的这份深情厚谊,永远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五年时光里,有个男人为自己心疼的那些日日夜夜……
“真好……”凉栀转眸看了顾少卿一眼,说:“少卿,我们果然是注定要遇到的……不会错过,永远不会……我相信,真的永远不会。”
顾少卿朝她看了一眼,伸手揉了下她的头发,点头:“是啊,我们不会错过……因为你就是我命定的那个人……命定的,自然不会错过!”
不过经过多少年,只要他们愿意等,也终究可以等到彼此的……
而他,也真的愿意等……
凉栀笑了下,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也被路灯点亮的一角天空。
她说:“顾少卿,再过三天我们就结婚了……我要嫁给你了……在所有人的面前!”
跟领了证还不一样,他们是要向全世界宣布彼此成为彼此的伴侣,会当着所有人起誓,要与彼此相伴相守一生……
原本还有点小惧怕的她,这会子,对那一天的到来,充满了期待……
三天,其实过的很快,尤其在婚礼临近的时候,许许多多复杂繁多的事情需要两个人准备……
凉栀作为孕妇自然准备的不要多,但是除了婚纱以外的礼服就准备了好几套,她试衣服都要试烦了。
幸好又顾伊人和黎汐陪着自己,叶明媚也偶尔会过来。
倒是就不显得那样无聊了。
顾少卿准备的东西就要稍微多一点,虽然大部分事情都让顾家长辈准备了,可他毕竟作为新郎,尤其他也希望这场婚礼的策划,有自己的亲自参与。
不想在任何一个环节处有任何一点的纰漏,加上公司的事情,那自然而然,就会忙一点。
婚前前一晚,凉栀再次被要求试穿了一下婚纱,反复被询问累不累腰,尤其是肚子,穿起来舒服不舒服,会不会有点紧,各种问题……
凉栀反复说了多少次没问题,一行人七七八八设计师造型师,才总算一一退出去。
之后,顾少卿端来一杯牛奶,慰劳凉栀,凉栀不爱喝牛奶,但听说是对孩子好,也就勉强喝了。
这一晚的月亮格外明亮,顾少卿只拉上了半边的窗帘,抱着凉栀在床上安睡。
他的手抚摸过凉栀微微有点隆起的肚子上,觉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议,他顾少卿有一天会有妻有子。
“我该怎么感谢你?”他亲吻着凉栀的头发,声音低沉而嘶哑。
凉栀靠在他的怀里,想了会儿后,说:“那就对我好吧……用你余生所有的力气,对我好!”
顾少卿抱着她的手指收紧了,嘴角勾起柔和温软的笑意,他低头在凉栀唇上深深一吻,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