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请我们常家班出去唱戏了?”“唱戏,什么情况?老四你给说说?”“我能说什么?现在还没定下来呢,人家也只是过来邀请咱们师傅出马而已,可刚才我偷偷听了会儿,那边说是不能用水磨唱腔……”
“不能用水磨唱腔?那还请我们做什么?真是搞笑,不会是哪个暴发户老板给他老娘做寿,想要叫我们过去给捧捧场子吧?上次在对岸玩的时候,我就听我家小媛说了,他们班子在年前被魔都一个大老板请过去,给他老头子唱了一出戏,知道人家最后给了多少不?这个数儿!”后院里面,是戏班练功的地方,常家班一些徒弟们地里忙活完了,就全都聚在那边吵吵闹闹。
“不就是五万么?好像谁不知道似的,你也不要显摆你家小媛了,到时候师傅同意不同意还是两说。你和我们又不一样,师傅他老人家是你半个爹,有事情你敢不让他来做主?偷偷私底下给办了?”前面那个偷听了一些内容的家伙就不屑笑了一句:“这次其实条件很不错的,人家说了,食宿全包,另外还有演出费用,每天结算的。算起来比给老板唱戏划算多了,最关键就是师傅他老人家不同意啊,刚才我看他都准备撂袖子送客了。”
“就是因为对方要求不用水磨唱腔来唱戏?这个完全可以啊,他不喜欢,我还嫌唱的累呢。”
“我觉着也是,你说我们就是干这个的,你不听这个唱腔你请我们唱什么昆曲?随便找个草台戏班子吼两声不就可以了?当然。要是他愿意花大价钱,想要我们怎么唱不都行么?还打着什么双赢的口号?这么些年过来。我也算是看清楚了,唱这个玩意儿根本就没啥前途。不过好在我以前本来就没前途,师傅愿意教我这门本事,总归是有个吃饭的活计。”
“你真是没出席,那这么说我们现在下地干活儿,不也是可以吃饭?你以前辛辛苦苦学了这么多年的艺,不是都白搭了?”
“不白搭又能怎么样?现在我们这个不吃香,你跟老天爷说去?而且建国哥不是说了,人家不是请我们去唱地道的昆曲,而是乱搞。哎你们说。要是不耍水磨唱腔的话,那些人要我们怎么唱?”
……
前院,听老人这么说,旁边文化局的陈主任还有王京母亲,外加阳一文化跟过来的一个动漫部活动策划,一个总裁办小助理,全都下意识看向了男生。倒不是这些人对杨一抱了多大的期望,而是下意识的意外和无奈——谁知道老先生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剧本上面?而且还要现场检验。没有准备的事情,这会儿又怎么拿得出来?
可在几个人明显很是意外的目光中,杨一就笑了笑,然后从随身的一个大号商务包中掏出了一个笔记本。然后还拿出来一台这个年代在校园中很流行的随身听。
“这是……”常鸿瞿自然是见过笔记本的,但老人却没怎么见过随身听这个东西。事实上让一辈子都没有离开阳澄湖三里地之外的传统老艺人,知道现在最流行的东西是什么。也委实有些难为人。
杨一就笑着解释:“这是根据我们公司一本图书改变的戏折子,很多地方都有些想当然。可能用昆曲表演出来有些不合拍的地方,所以请常老师帮忙给看一下。当然。首先是看看这一出戏您看不看得上眼,要是看得上差不多后面就是这个剧本了,要是看不上我们再另外想办法。至于这个嘛,是播放机,不过功能比较单一一点儿,就是以用来放歌曲的,其中我已经录了一首按照我们的想法改编过的《南柯记》,请老师听一下,看看您觉得这么改变还行不行?”
常鸿瞿就没有说话,但眼睛里也没了之前那么迫切和高兴的神色,倒是有几分不以为意。
显然在老人看来,杨一要想用事实说话,但这个“事实”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中——以为昆曲的戏折子是那么好编的呢?就算是现在那些编写电视剧的编剧,让他们来编撰一出昆曲的戏,那些人都未必有这个功力。你一个前后不靠的什么文化公司,随随便便就想拿出来让自己服气的东西?不可能!
不过老人不屑一顾,可旁边的陈主任的表情,却稍微变化了一下,他自己就是分管民间文艺工作的,多多少少也算个技术型官僚,对于长三角地区的一些传统文化尤其是沪上的一个老玩意儿,不说熟烂于心,但总归也是了解一些的,现在听杨一说有了改编出来的昆曲,自然也是相当好奇的。而且除了好奇之外,从一个领导的角度来看,他对杨一的印象,也从之前比较模糊全都是听一些口口相传的东西,变成了比较直观的印象,而且还是好印象。
如果不是有心人,那么他又怎么可能在过来之前,就准备好这些东西?
近些年来随着国内经济的发展,他也见多了一些发达后的老板仗着口袋里面有钱,就附庸风雅的事情。当然,那些人不是像杨一这样,邀请昆曲戏班是出于事业方面的考虑,纯粹只是用金钱来购买周围人对他们的看法而已,所以接触的对象并非常鸿瞿这种人物,而是一些书法绘画上的大师。但不管是什么大师,那些暴发户在邀请对方的时候,全都只有一个方式,那就是拿钱砸人。一幅画五千?那好,我出一万,你给我画一副尺寸大点儿的作品!一个字两百?那好,我我出十倍的价钱只要四个字,你给我写一张中堂。
可那些人除了用金钱开道之外,有何曾想过以自己的诚意去求一副字画回来?
只用钱,和既拿钱又拿诚意的做法,两相比较之下。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而且这位陈主任在肩负帮着阳一文化撑场面的职责之外,也有未尝没有充当叶家眼线的意思。看看杨一在和叶雨悠接触之外的时间,做事的风格又是一个什么样子。毕竟这种背后的观察。贴身的观察,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情和能力。
杨一提前准备好的这些东西,无疑就是他在工作能力上的最佳体现了。
接过本子,常鸿瞿没有说什么,而是从穿了十几年的上衣口袋里面,掏出个老花镜来。虽然昆曲里面也有武生这个角儿,而且老人早年跟随父辈们学艺的时候,也恰好练过一段时间的武生,但视力方面的身体机能。却是不可能因为常年锻炼和保养就能一直维持住的,有些老人到了岁数,双眼远视,这也是没有办法好想。
带上老花镜后,老人翻开本子看了下,然后又双手伸直把笔记本挪远了些,这才皱起眉头轻声念了出来:“如月辉轻曳,着落檐角寂静无声,如掠清风。于无碍处细于尘……(旦上),缓步青峰上,对清纱明月,剑入匣中……(唱词)。我有一剑,似什刹镜花水月信煦温,我有一剑。似荡云星河万马奔腾,气薄千山大泽雷雨。为乾金为九霄之龙……”
半晌之后,老人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从老花镜儿的镜框上,两道目光落过来:“这是什么东西?不太像是昆曲的戏折子,倒有点儿古曲的味道?不过古元曲可没有这种神仙鬼怪的内容?虽然说从唱词还有规范上来讲,倒是勉强说的通,但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似的。这种东西要说搁在老前,我怕没太多人买账。”
杨一就忍不住笑了一下,只要老人没有直接下一条“狗屁不通”的批语,那么就算是自己赢了第一场,毕竟要把《云荒》改编成昆曲,就连他这个来自于未来,见多了各种大杂烩讯息的作弊者都没有太多把握。事实上一开始他的改编也是不忍卒视的,剧本最后完成以后,还多亏了他的老师季棠郸帮着修改,要不然,现在常鸿瞿的反应可就不会是这么古怪,而是勃然大怒了。
虽然心里在庆幸着,可他的嘴巴却丝毫不慢,笑着看过去:“常老师,你虽然没有走出过阳澄湖石牛潭这一亩三分地,但空闲的时候看电视总是有看的吧?”
“听曲儿的时候多,看电视的时候少,但肯定看过。”老人就点点头。
杨一继续笑,跟准备偷鸡的狐狸一样,看上去不动声色,但除了狡诈之外还有两份期待和紧张:“那武侠剧看过没有?”男生这就是在拿常鸿瞿的过往经历赌一把了,因为从王京母亲那里得知,老人少年时代昆曲里面的好些行当都是唱过了,最起初是小生和武生,还有丑、末两角儿也是尝试了一段时间,所以一些基础功夫也都练过。而这种练过传统戏班子功夫的人,对于武侠剧肯定不会像老知识分子老学究那样,纯粹是极端排斥的心理,说不定还会很喜欢。
果然,男生的猜测并没有错,对方点点头,显然有了两份兴趣:“怎么没有?我跟师傅学艺的时候,就是从武生学起,其实就算不学武生只是一般的生末角色,那些最基本的东西也少不了,你看看我这孙女儿,现在一天光是劈叉练骨,没有两个小时我都不让她下地。那些武侠片里面的替身,我们戏班子里面随便挑个人都能上。”
杨一闻言顿时大喜,这老头儿就上当了吧,然后也不管旁边众人不解的目光,在大家“你们一老一少是不是跑题了”的无奈和疑问中,就笑着凑趣道:“看来还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厉害。不过我现在要说的不是这个,不知道常老知不知道,在武侠小说最开始出来的时候,可是被当作不务正业的东西来批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