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铜牌本就不是正经铜牌,坐堂的又何必是正经捕快?”孙一平笑道,晃着牌子打开门,忽然顿住脚步,回头一伸手。
林沫已盈盈行至身前,自然而然的探手握住。
前几日的波谲云诡,多半也都没有发生在越溪镇上。
唯一一个鲶鱼妖伤人案子,也快速告破,所以越溪镇依旧是初来乍到时那般热闹喧嚣。
小河上船只往来,新鲜的鱼获提上驳岸,北上的丝绸一箱箱装船。
天空中不知不觉飘起了蒙蒙细雨,倒是这江南秋冬季的日常。
孙一平从袖中摸出一把油纸伞,撑在了两人的头顶。
“明明不怕雨的。”林沫虽然是这样说的,可是唇间分明有掩不住的轻轻笑。
孙一平本就在低头看她,自然是看到了那一抹勾人心弦的笑,却依旧说道:
“这江南的粉墙黛瓦、青石街道,撑着伞才对味儿。且听!”
话音落下,雨声敲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倏忽变成唯一。
但很快,吆喝声四起,收衣服的收衣服,关门窗的关门窗,未曾携带雨伞的行人匆匆忙忙,渔夫们则奇怪的抬起头,因为斗笠的遮挡,方才察觉到下雨。
“且快,且快!”有人在雨中奔忙
“慢点儿,慢点儿!”父母在雨里唤着踏水的孩儿。
“可接住喽,可接住喽!”船上的人因为雨杂着风掀起浪,不得不一边摇晃一边提醒岸上的同伴。
四面杂音,汇聚在油纸伞下,然而林沫却并不觉得吵闹,反而觉得生机盎然。
这越溪镇,就像是彻底活过来一样。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孙一平曼声吟哦,携美而行,穿风带雨。
街巷上、驳岸间,人们各忙各的,此时也无人看他。
但伞下,一双桃花眸子一眨不眨,眼底柔波中倒映着的,已全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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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中的路并不长。
穿街过巷,孙一平来到自己走马上任之后就来过一次的府衙。
收了伞,站在门口的门房看到他差点儿没有认出来,不过毕竟是吃这碗饭的,突然想起来这位就出现过一次的上官,急忙见礼,便要帮着收伞。
“无妨。”孙一平笑了笑,将伞纳入袖中。
然而······“啪”一声,伞从袖中跌落,滚在地上,伞上的水四处泼洒。
孙一平:???
旋即袖子摆动,一只猫头探了出来,小可对着他连着“喵喵”叫了几声,也不知道骂骂咧咧的说的什么,接着又缩了回去,再无声息。
林沫忍不住掩唇轻笑:
“小可是因为夫君将那湿漉漉的伞直接丢进去而生气了。”
“明明是这臭小猫非得在出门的时候跟着,现在又不愿受这委屈。”孙一平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而有眼色的门房已经收了伞,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上一次忘了过问老丈贵姓?”孙一平不由得多了几分好感。
门房大爷忙不迭说道:
“不敢得捕头尊称,草民姓秦。”
“有劳秦老丈,做的不错。”孙一平笑道,携着林沫沿风雨廊向前厅走去。
能得这位衙役们对其身份已经不知道咀嚼出多少版本的仙家人物一句称赞,秦大爷受宠若惊,看着那把伞,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
孙一平携着林沫走当大堂,大堂上的几名衙役本来在淅沥沥的雨声中昏昏欲睡,听到脚步声,有气无力的抬头看去。
白衣公子踏风而来,身后跟着的少女虽然用面纱遮住了半边容颜,但是看那水润桃花眸便是佳人倾世。
好一对金童玉女!
接着衙役们就意识到当面者是谁,登时打了一个激灵,忙不迭的纷纷起身:
“参见捕头。”
“大家辛苦。”孙一平道了一声,“最近可有什么案子?”
“捕头和夫人且坐,属下这就去拿卷宗,不过也都不是什么大案,多半都是偷鸡摸狗的小事,所以陆县丞做主判决了。
因为捕头不在,属下等擅作主张将卷宗移交给县丞,还需向捕头赔罪。”一名老衙役站出来说道,同时挥了挥手,让几个年轻人去拿卷宗。
孙一平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意见,县丞陆蒙在此地主持事务也已经有一些岁月了,小小的越溪镇上自然也没有什么人能够掣肘,所以衙门上下已经都是陆蒙的亲信,或者心向着陆蒙,这是情理之中的。
孙一平本也不是来夺权的。
无外乎是拿了这个牌子,求一个善始善终罢了。
老衙役还是很有眼色的,很快端上来两杯热茶。
门外风雨如磐,此时品上一口茶汤,倒是暖心暖胃。孙一平并没有推拒,接着便看到了桌子上的卷宗,简单翻阅了一下,的确如同衙役所言,多半都是小偷小摸之事。
对于一个商贸重镇、货物集散之地来说,这实属正常。
甚至这数量还偏少了,证明陆蒙治理有方。
脚步声匆匆响起,门外行来三四个人,其中当先的是一名身穿青袍官服的文人,身后还有人给他撑着伞,而因为是冒雨行来,所以他的衣服下摆都已经湿透,显然并没有修为在身,否则小小法术就能够滴水不沾。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此地县丞陆蒙。
说来也是惭愧,孙一平发现自己见这位此地父母官,也就是见过两三次罢了。
“孙捕头,别来无恙啊!”陆蒙笑着说道,拱了拱手。
孙一平亦然还礼:
“县丞近来可好?”
“自然,自然。”陆蒙一边掏出来手帕,擦了擦鬓角的雨水,看了看沾湿的袖口,想要擦拭又无能为力,只能把手帕收起来。
孙一平合起来桌案上的卷宗,伸手一指,光晕浮现,一个“振衣术”直接套在了陆蒙的身上,让其衣袍上的水渍直接消失殆尽。
陆蒙登时一喜:
“没想到孙捕头竟然还有此奇术。”
“县丞也并非毫无修为在身,又何必惊讶于小小的‘振衣术’。”孙一平不慌不忙的喝一口茶。
陆蒙皱了皱眉:
“孙捕头此话何意?余不过是陆家出身的一介文人,何来的修为?
更何况······余为陆家子弟,怎能对捕头不敬?”
他将“陆家”这两个字咬的很重,显然也是想要强调自己很清楚孙一平的身份。
咱们是自己人啊!
然而孙一平却没有认账的意思:
“余来到越溪镇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是先是东海妖族来探,接着是镇边九门和瀚海佛国次第出手,接踵而来。
或许的确是因为六扇门在行事的时候出了纰漏,不过余倒是更倾向于认为,早就已经有人在此处等候。
否则胥郡怎么说也是江左财赋重镇,若没有确切的情报,又怎么可能会让东海妖族和镇边九门等铤而走险?
万一所欲杀之人并非目标,那会导致打草惊蛇不说,而且朝廷肯定也不可能熟视无睹。
因此······”
孙一平说话间,已经直勾勾的对上陆蒙的眼睛,不过从这目光之中他还真的没有察觉到惊慌,对面看上去有些诧异,但更多的依旧是带着少许笑容的平静。
事到如今,话到此地,越是平静,越是说明对方有备而来、甚至是有恃无恐!
孙一平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手中茶杯的杯盖已经呼啸飞出,直打向陆蒙。
动用杯盖,而不是直接动用薄暮剑,看上去孙一平还是留了一手。
“砰!”陆蒙一张嘴,一道气息喷涌而出,击中了杯盖。
杯盖当空碎裂,而陆蒙长身而起,衣袖翻飞,金丹修为已经无需掩盖。
孙一平则冷声道:
“没想到陆家旁支,竟然拜入蜀中唐门麾下!”
方才对于大堂上的衙役们来说,就只能看到杯盖直接被击碎,但是孙一平看的很清楚,那气息的波动之中,裹挟着一根银针,正正刺中了杯盖。
这一招“口蜜腹剑”,正是擅长暗器的唐门绝技!
陆蒙哈哈大笑道:
“我为陆家旁支,姓是陆不假,但是这偌大的陆家,可有几人真的把我当做陆家子弟?
嫡庶尚且有别,更何况是已经差了不知道多少辈的旁支!
从陆家那里,我获得不了官场上的扶持,也获得不了长生!
要么是权,要么是寿,凭什么都把持在嫡脉的手中?”
说着,陆蒙直勾勾盯着孙一平:
“想来你这个陆家的外甥,也没有办法回答我,为什么吧?!
不过你能猜到,想来是因为陆家帮忙了吧?”
孙一平没有否认。
在从东海回到胥郡的路上,孙一平就向陆轻鸢请教了陆蒙的事。
虽然见面不多,但是孙一平可从来没有对这位姓陆的放松戒备。
陆蒙说的对,但也不完全对。
任何一个家族的延续显然都不可能只依靠教导和扶持嫡系子弟,嫡系一代人没有成材、都是纨绔,也在情理之中,甚至是很多大家族富贵之后难以避免的普遍现象。
这时候自然就需要旁系子弟站出来支撑家族,说不定还有可能成为新的嫡系,让家族继续光大。
对于陆家这种修道的家族来说,更是如此,毕竟有修炼天赋与否,有的时候真的很看脸。
因此陆轻鸢从储物囊中拿出来陆家族谱和卷宗认真查阅了之后,态度肯定的告诉孙一平:
陆蒙早年也是接受过家族的培养和筛选,只是很可惜资质平平,落选了,之后便凭借自己的文采考上了朝廷恩科,入仕为官。
不过之后的十几年也都是在穷县的县令和富县的县丞之间调来调去,并没有再往上升,或因考评不佳。
因为这是旁系子弟各凭本事的事了,家中没有更多关注,卷宗也就没有记录细节,十有八九是因为陆家也没有做出针对性调查。
概因陆家这种千年世家,代代都有庶出沦为旁系,年年都有陆家子弟升迁调任,需要拉拢和保持联系的门生故吏更是数不胜数。
满朝朱紫,也不过就是陆轻鸢手上卷宗的一行字。
一个县丞,你是哪位?
陆蒙觉得家族没有重视自己,殊不知他也没有什么闪光点能够被家族重视到。
孙一平淡淡说道:
“有了陆家的帮助,只是更确凿罢了。
余之前还揣测过镇边九门和瀚海佛国,毕竟东海妖族之流不见得能够让陆家子弟心甘情愿为其所用。
倒是没有想到,汝背后的竟然是蜀中唐门。只是不知道汝在何时就已经和唐门沆瀣一气,以汝之年龄,想要修炼到金丹,想来也是废了不少功夫吧?”
陆蒙淡淡说道:
“若是在陆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金丹,如今圆梦矣!”
“所以我们的位置,其实是你泄露给东海妖族和镇边九门的了?”孙一平眯了眯眼,声音也主见阴沉下来。
陆蒙摇了摇头:
“实不相瞒,余受了唐门的恩惠,自然有必要事无巨细,向唐门禀报。
至于这些消息又是怎么流转到镇边九门和东海妖族的手中,余的确不知。
方才孙捕头,哦不,或许应该称呼一声小天师,小天师有一句话说的不错,既然为陆家之人,不管余认不认陆家,至少还顶着这祖宗之姓,那定然不可能和妖族沆瀣一气!”
陆蒙甩出来这话,掷地有声。
孙一平挑了挑眉,一时间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说的好像是真话。
否则若他平时真的都有这么好的演技,早就不应该只是在县丞的位置上蹉跎了。
并且这家伙······似乎话里有话、夹枪带棒啊。
他一个陆家之人,不和妖族沆瀣一气,那是谁和妖族不清不楚呢?
显然是此时背后就坐着一个乖巧小妖女的孙一平啊!
陆蒙这般有挑衅意味的话都敢说出来,反倒是说明他更有可能也是一个莽夫。
看来问题还是出在蜀中唐门的身上。
而唐门根本就没有打算让陆蒙知道个中底细。
“唐门······”孙一平斟酌道,“看来这些人在蜀中也坐不住了。”
梦境之中获得的信息,加上现实之中所了解的只言片语,让孙一平很确信蜀中唐门在蜀山派内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也一直安安心心在蜀地发展,成为和眉州苏氏并驾齐驱的黑白两道。
但是现在来看,蜀中唐门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悄然在江左布局,诸如陆蒙这种失意的世家旁系都是他们拉拢的对象。
也不知道拉拢了多少人,其目的又在哪里?
取代勾吴四姓,成为天下第一世家?
又或者和镇边九门、瀚海佛国一样,想要打击天师道和青台宗,推动着蜀山重新称为天下正道之首?
不管是哪一种原因,蜀山的确有自己的行事动机。
那么这只是代表蜀中唐门,还是代表整个蜀山派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