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舒首先留意的,是这一处空间的本质乃至于目前唯一观察到的生灵的跟脚。他已经判断出了,那年轻妇人,正是牵引他们来此的正主儿。确定了对方的跟脚,周云舒才自留意对方卖相如何,以期能发现更多的东西。知道的越多,也就越有底气。他已经心中有数,这回他也是参与了进来,想要脱身而出,做一个旁观的看客,却是不能了。
柳毅与周云舒不同,他第一时间,留意的是那牧羊的妇人,从外而内。但见得那牧羊女生的十分娇俏,姿容昳丽可爱,柳毅升平锁紧,绝无一女子能够及得上其毫厘。想来就是那蕊珠宫女,仙子临尘,也决计比之不过。总算柳毅此人还是个读书读出了浩然正气的儒生,多少算个正人君子,很快就回过神来,倒不至于一直死盯着人家妇人的面庞不放……
挪移目光,却见得那妇人衣衫上多有不洁污秽,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好一派楚楚可怜的模样!柳毅心头一软,先前为什么被牵引至此的疑虑一扫而空。见那妇人凝听翔立,若有所伺,便问道:“子何苦而自辱如是?”
周云舒立在一旁,有意消减着自己的存在感,静静的看着。柳毅、牧羊女、还有那一句“子何苦而自辱如是”,让周云舒元神中灵光闪过,终究是明晓了大概是哪一桩神话故事。他对于洪荒几度纪元更迭也有了浅显认知,一时间当真有些想要吐槽:“那些大神通者的命运轨迹大致雷同也就罢了,毕竟神通广大,在天道中的烙印也是无比深刻。但要说什么样的神话传说都能重复演义,那也会不会太荒谬了一些?就算有,又怎么恰好都让自己赶上了?”
这些个槽点,暂时是没有答案的。周云舒也就是吐槽一句罢了,诸圣营造这一方世界,本身就把许许多多的神话样本放了进来,算作一个有一个的副本……不如此,死水一潭般的世界,哪里来的那么多机缘奇遇去培养一个个可堪造就的后辈?
上面就是题外话了。周云舒既然猜到了怎样的故事,自然犯不着走一个尴尬的过场。让自己这位新结交的朋友表演就是——故事轨迹里的说法,柳毅这厮,最后可是得到了龙君龙女的青睐,成就一段传奇呢!
周云舒心如明镜,都已经看出了眼下是这位天仙境界的龙女引他们过来的,而他默运玄功,遍查整片洞天,除了面前这位龙女,便再无他人。联想到这龙女设局,托人传书正是要避开泾河龙宫,那么此时洞天之中,当然不会再有别人。
这位龙女显然也不是一朵白莲花,否则的话,也不会安排的这般妥当。依着周云舒的眼力,立时发现了那龙女身上有着禁制,让其一身法力禁锢,比之于普通凡人,还要孱弱不少。依着常理,对方是绝不可能施展出之前那种手段将两人引入洞天之中。若是不明白其中关窍,周云舒终究难以完全安心。退一步说,原本是这龙女引两人过来,此时人在面前,却要等柳毅询问,仅此一点,就足证这位并不简单,多一个心眼儿总不会错。不过,有些东西,终究还是有待观察,此时就下结论,还有些早了。
却说那柳毅询问,语气甚是怜悯,那龙女面现悲伤之色,一时间珠泪涟涟像是情难自禁,待到柳毅再三问询,那女子才哭着道:“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
周云舒心中暗道:“我这柳兄年岁不过三十,怕是还没有你的年岁的零头大,如何就能是你龙族的长者?什么见问于长者,若是我等不纹不纹,难道你就不会想办法倾诉,然后请托么?”不过现在也不是抬杠的时候,再加上这龙女身上的禁制以及此时的状态,周云舒还不至于怀疑对方别有用心。以龙族的那一份高傲,如何肯把自己折辱到这种程度?怀着一点好奇三分同情,周云舒便索性就继续看下去,若有需要,施以援手,也是义之所在。
想来是周云舒的道行终究比那龙女高出太多,对方的道行法力又被禁锢,是以在周云舒施展一些小窍门削弱自身的存在感的时候,对方若非有意,总会不自觉的把周云舒给忽略过去。你看那柳毅,原本与周云舒一道而来,这时候不也全然没有想起这么个朋友么?
却听那可怜的龙女继续言道:“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
周云舒以心灵之道感应,确证这位龙女此时所言,却是的的确确句句发自肺腑,比之于最开始的时候,显然更为恳切,当即便也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准确一点儿描述,是最开始的时候,这位龙女还是耍了些小聪明,用来引起柳毅的注意。不过这也不足为奇,毕竟虽然说心有决断,但她并不知晓柳毅是什么样的。素昧平生,用一些手段,原也在正常不过了……
这些就不足以渲染太多了。别的不说,那龙女这会子的悲伤却是实实在在的发自肺腑,一字一句,椎心泣血。非但柳毅为之感染,周云舒道行高深,更能体会到那一句一字中蕴含着浓烈的情绪,俱都发乎于心,铭于骨肉。
堂堂一位洞庭龙君爱女,下嫁于泾河,却孤立无依,被夫家折辱至厮,其中的那份屈辱怨恨,岂是简单数语可以描绘清楚的?但无论是周云舒还是柳毅,都不是一介愚夫,自能够体会其中未尽的种种悲苦。尤其是周云舒,他除了感应到龙女句句出于心,更能说服他的,终究还是那龙女身上的禁制。
咳咳,主角是龙女跟柳毅,周云舒暂且退场。那柳毅君子秉性,闻言怒不可遏,却终究还怀有一线清明,问道:“你既然是洞庭龙君之女,自然也算是仙神中人。千里传音之类的道法神通总该会上一些。既然如此被夫家薄待折辱,何不传讯洞庭龙宫,请来洞庭龙君为君做主?”
那龙女听了柳毅之言,更是悲不自胜,歔欷流涕,泣道:“君子所言,诚然为善。只是妾虽想要请君父为我做主,只是被限制了道法神通,如今也不过是柔弱之躯,并无神通在身,如何能够千里传音,飞剑传讯?”
“这……”柳毅一时间也颇多为难,他倒是有心为之,只恨力不从心。这中间涉及到仙神,他一介凡夫如何能够帮对方捎一封家书?微微皱眉,柳毅却还是说道:“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却是不知能否有相助之力?”
说到此处,柳毅倒是想起了周云舒这个新近结实的朋友。想到周云舒也不是凡俗之刃,之前为自己醒酒的那种力量,高远莫测,很可能也是山中道人游戏红尘,或许对此能有些什么主意。正要转头看看周云舒是怎么个意思,却又听得那龙女拜谢道:“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
柳毅闻言,大笑道:“固所愿也,义不容辞!只是……”柳毅迟疑道:“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惟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
龙女转悲泣败谢,说道:“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那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
柳毅说道:“既是如此,自然不会辜负使命!”说着,这厮可算是想起了而周云舒这位新朋友被冷落在旁,这会子回头看向周云舒:“周兄意下如何?”
“啊!”那龙女忽然惊觉这里竟是还有一外人!旋即就想起了此前她借助一件小时候父亲赐下的灵珠施展小术引得两人过来,只是却没注意到,人进来之后,自己竟是把另一个给忘了!那龙女好歹也是洞庭龙宫出身,见识总是有的,如何不知道这种情况极不正常?她想要传信洞庭请来娘家做主,本来就是瞒着夫家的,小心谨慎还来不及,哪里会出这么大的一个纰漏?唯一的解释,只能说这位姓周的也非凡人。龙女此时心怀惴惴,也只能期盼周云舒与泾河龙宫并没有什么交情,否则,就太可怕了……
周云舒微微一笑,拱拱手:“散人周云舒,见过洞庭龙宫小公主。”他不称泾河龙宫二夫人,便是知道这位龙女显然是根泾河龙宫彻底反目,只是人在檐下,几度摧折,不得不被俯首罢了。再者说了,这一声‘洞庭龙宫小公主’,无疑是也表明了立场,自己并不是站在泾河龙宫这一边,算是给这位可怜的龙女一枚定心丸。
那龙女兰心蕙质,立刻就明了了周云舒的弦外之音,心中稍宽,垂手下拜道:“见过上仙!小龙沦落至斯,倒是让上仙见笑了。适才多有得罪,唯望上仙勿罪。若能得脱囹圄,必不忘上仙恩德,洞庭龙宫必有厚报……”
“倒是个八面玲珑的小姑娘!”周云舒心中暗暗点头:“虽然略有三分天真稚气,但心思也算缜密,而且也能够隐忍,倒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不管怎样,终究还是要帮上一把的。”他知道,这小龙女所说的多有得罪,并非是先前冷落,而是指把他与柳毅引入洞天的手段罢了。
“无需如此。”周云舒微微一笑,道:“今日便助你一助便是。稍后贫道解开你身上的禁制,你只消随我等一道出了这洞天,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龙跃,便是恢复自在之身,如何?”
那柳毅之前还在惊讶于龙女对周云舒的“上仙”称谓,敢情自己这位朋友,还当真不是凡俗之流。能被龙女认可,还是以见前辈之礼拜见。可见周云舒在仙人之中,也非泛泛之辈。不过也就是惊讶一下罢了,这时节,东胜神洲时有仙人出没,一些逸闻时有听闻,惊讶一过也就罢了。反倒是想到龙女之困,正好借由周云舒之手解决,岂不正好?
谁料周云舒这边愿意搭手,那龙女却是不敢应下。就见得那龙女伏身再拜谢道:“多谢上仙垂怜相助!只是妾身身上的禁制非同一般,但有触动,必然会惊动泾河龙宫。届时我等非但出不得这一方洞天,反倒是会连累上仙与义士……方才乘着夫婿与舅姑宴客,妾身方才斗胆,借助幼时君父赐下的灵珠的灵力引二位入得洞天,本是罪过,却不敢再牵连恩人……”
周云舒微微皱眉,其实龙宫龙君的修为,跟其执掌的水域关联甚大。泾河虽大,却也最多支持玄仙道行的龙君,便是厮杀起来,周云舒也不会放在心上。唯一可虑的,是对方能否借助这个洞天之力,那样的话,他就不是对手了!再加上身边还有个柳毅,本是凡夫俗子,若是冲突一起,就算他拦住了泾河龙宫高守,也难以照应柳毅周全。别的不说,一个虾兵蟹将,就足以结果了柳毅——浩然正气虽然能够震慑妖魔,却奈何不了天庭正封的神祗,那虾兵蟹将也是龙宫麾下,自有天庭神光护持,却是不怕浩然正气的。
如此一想,周云舒对龙女更为欣赏的同时,也有了决断。当下便道:“既是如此,那边算了。小公主不妨把书信交托与柳兄,贫道自然护持柳兄到哪洞庭龙宫之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