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江水,东流入海,似乎自亘古以来,就没有停歇,而且直到永远,也不会有停歇的时候。载沉载浮,周云舒被滔滔江水卷入江底,然后又被送到江面。反复折腾,像是要将这个不规则的物什,打磨圆润,化作它河床上的一粒石子。
昏迷不醒的周云舒,仅有那么有限的灵觉,朦朦胧胧地感知着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像是被一种力量在搓圆揉扁,沉闷压抑,偏偏又无能为力!
算来应该是第二回“享受”这种水中漂流的滋味了吧?上一次道行未足,是彻底昏死过去,倒也不觉得难受。现在却是有着一份意识清醒,像是被人关在了小黑屋里面肆意揉捏,想要抗拒却又欲振乏力,想要睁眼却也始终一片黑暗。那种难言的滋味,卫视一言难尽,却又不得不捱着,可能到地老天荒,也是没什么转机可言了。
“终究……还是和水有缘么?只是,就这么死去,似乎有些不甘呐……”当朦胧的意识中最后一个念头闪过,周云舒终于为吃不住,彻底沉沦在了那无尽的黑暗之中了。上一次还有醉道人智行和尚捞起了他,免了鱼腹之厄,这一回,还有贵人相救么?
也是奇了怪了,按说像周云舒这样的仙人,垂死于江中,其肉身无疑是一种极佳的灵药。对于那些还没能登临仙境的水中生灵来说,有着莫可阻挡的吸引力。只是除了周云舒刚落水的时候,晕散开来的血迹引来了无数的大鱼小鱼,掀起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惨烈厮杀,偏生片刻之后,便一切复归平静,再没有什么鱼儿往他这边儿凑了过来,就这么任由他那一具“尸体”随波逐流,载沉载浮……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西贺牛州与南瞻部洲交界的一片海岸,忽然间就黑云压城,惊雷电掣,暴雨倾盆而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罕见的维持了三天三夜,也不知淹没了多少山丘平原。可能是龙王老爷发够了脾气,到了第四天清晨,这场莫名的暴风雨,才算是停了下来。
那暴风雨初停的海面上,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海水海水由墨蓝色变为淡蓝,渐渐地舒缓平静,没有什么波澜。海风也不复方才的暴烈,而变得和煦起来。仿佛上一刻还是提刀欲杀的怒烈将军,下一刻就是闺房梳妆的温柔少女。
涛声阵阵,浪花朵朵。一艘楼船残骸,些许对方还闪烁着点点灵光,显然曾经也算是一件仙家宝物。只可惜,如今却是灵光三单,好些地方,已经千疮百孔,莫说什么灵光了,比之于寻常朽木,似乎也多有不如。
楼船残骸曾是仙家宝物,却不意味着船上的乘客,也都是神仙中人。事实上,这艘楼船,原本是行商的赶海客。每每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出海,去一些海中的岛屿上倒卖些商品,赚一些差价,有时候也兼着客船的是你不给,亦或者兼职保镖什么的。
只是这一会,显然是运气不好。遭遇了大风浪,莫说这一遭空手而归,就是好不容易费了老大的价钱才从一家“仙门”那里买来的仙家包船,也给保费在了风浪之中,可说是,亏到了姥姥家了!总算命不该绝,托了宝船的福,勉强让他们闯过风浪,挣扎着到了这海边儿……
海运便是如此,全凭天意,稍有不顺就是血本无归。这一遭虽然货物没了,而且赔上了此前不知多久的积蓄,但至少人都还活着。人活着,希望就在。作为赶海客,从入行的时候,他们就有了这份觉悟。
此时此刻,几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以及一位白纱覆面,身上却几乎不见水珠的女子围坐在一堆才燃起不久的篝火边,借火取暖,既是消解被惊涛骇浪惊骇的心情,舒缓情绪,也是为了取暖,驱散那从骨子里滋生出来的寒意。旁边还有个瞧上去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比起这帮惊魂未定的“成年人”,小女孩反倒是淡定许多,似乎见惯了这些风浪,习以为常了一样。
不多时,云霞出海曙,红光接水天。阳光照在身上的时候,像是一种名叫做“希望”的东西加持在众人身上,虽然一切如旧,但却也像是有了什么不同。
那位白纱覆面的女子看着身边活力十足的小女孩儿,一时感慨无数。回想起前些时候的惊魂,海上三日风暴的那种无助,感激之情,便再一次炽烈起来!纵然已经道谢了不知多少次了,这一回还是由衷的表示谢意:“谢谢你了,妹子,多亏有你啊!若不是你,哎!”
没错。之前的暴风雨打翻了他们的船,多亏了面前这小小的少女他们才能够得救,少女虽然看上去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但那种在风浪中无畏无惧、劈波斩浪的那份气度与能为,却让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很难将其看做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只是那小小少女却不懂得这些大哥哥姐姐们那些复杂的事情。她只是眯起眼睛,甜甜的笑着,笑起来的样子满是天真与纯澈。小巧玲珑的身板儿被阳光与海浪染成耀眼的小麦色,看起来开朗到了极处。似乎,在他身上,有着比朝阳更像希望的物什。
便在这时,忽然一个男人忽然指向海面说道:“看,那里还有人!”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见一个人漂在海上。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叹息道:“已经死了吧!不然怎么漂着!”可能是有感而发,他们之前毕竟也是险死还生,见到此情此境,自然是免不了有一种伤怀的情绪滋生。
“我去看看!”那小小少女却已经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向着海中跑过去。她身子虽然小巧,动作却是十分矫捷。一入海水,她就像一条滑溜的小鱼,迅速的向着那漂着的人奋力游过去。数十丈的距离,小女孩也不过十多个呼吸,就差不多够到了。
“小妹妹,我去吧!”说话的是那位白纱覆面的女子。她话才出口,那小女孩已经转身奔走。话音落下,小女孩已经跳入了海水之中。女子面上显出几分着急的神色,足间轻点,像是一只白鸽乘风,忽忽间一个起落就是三丈距离,数次之后,便踏浪而行,追了上去。
敢情,这位白纱覆面的女子,居然是位“练家子”,学过一些轻身功夫!要知道,就算这小仙界灵气充裕,人们的身体素质普遍都比较好,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够飞檐走壁。像这位白纱覆面的女子,能够登萍度水,显然她也是学过一门武功,可以身轻如燕。不过她学的阀门必然也十分粗浅,否则的话,也不至于还及不上那位小女孩……2200
话不多说,仅仅片刻功夫,一大一小就已经来到了漂浮在海面的那人面前。没有等小女孩托起那漂浮的人,白衣女子后发先至,举手一捞,将那人提在手上,另一只手则是抓起了小女孩,然后故技重施,登萍度水,很快便再次回到了岸上。
这个时候,众人围上来打量着被捞起的这位。但见得那是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庞,身上穿着一件道袍,却是破破烂烂。透过破破烂烂的道袍,还能见得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疤,大多都已经结了痂,唯有胸前,像是被什么剜去了一块肉一般,瞧上去甚是怕人!
“这……这该不会是江洋大盗吧?”一个气息有些柔弱的男子迟疑道:‘他这人一身伤疤,也太恐怖了些!’
“闭嘴吧!”说话的是那个刀疤汉子:“八成是遇到打劫的了,运气不好,被折磨后抛在了海里,是个可怜人!”一边说着,这厮似乎也在为方才小女孩勇敢救人,自己却没什么表示而有所愧怍,主动过来搭手帮忙,将被捞起的这人平放在沙滩之上。
这个身体尚有余温的“可怜人”,无疑便是周云舒了。到底是天仙本质,纵然在水中不知被泡了多久,也不曾浮肿。甚至就连身上的伤势,也在体内的那一缕成就天仙所衍生出来的纯粹生机的自行运转中,慢慢的恢复着。虽说这个速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也终究有所好转。在无时无刻不被风浪折腾的情况下,能够有这种恢复的趋势,已经十足的了不起了!当真是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可算是脱离了水的折磨!
伸手一摸,尚有余温。虽不热,但比起冰冷的海水,却还有那么点儿温度。刀疤汉子面上便多了几分颜色,叫道:“身子还没冰冷,应该是没有死透……”说着,这厮便将两根手指往那周云舒鼻子处一搭,却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呼吸:“他的呼吸太微弱了,感觉不到,咱们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能救不了了!”
当然了,他的话没说完,就算有那灵丹妙药,刀疤脸又如何能够舍得拿来救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们这一伙人,算不得什么坏人,平日里也算重情重义。但赶海客这个行业,又怎么可能会有那种纯粹的烂好人?
一言既出,众人叹息。那位白纱覆面的女子倒是有些犹豫,她其实并不是赶海客。确切的说,她是赶海客的客人,本来是搭乘对方的船只出海,运气不好赶上了暴风雨罢了。此刻的这一点儿犹豫难定,显然是身上有着灵丹妙药,只是东西太过珍贵,拿来救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她却是舍不得的。只是不救吧,道义上无可厚非,但对比起身边这位小女孩,便总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那小女孩儿却是不管那么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单纯至斯,她并没有理会众人说的什么没救了之类的话,只是匍下了身子,而后拍拍周云舒的脸颊,大声呼唤道:“喂,醒醒,要吃饭啦!”她这样特别的呼喊方式令几个赶海客都在愁容中泛起一丝笑意,只觉得这小女娃果真善良,只是却也难免有一点儿痴傻。
不过,那白纱覆面的女子却是不然,她似乎别有触动,透过简单的话语,更看见了一颗无瑕的童心,就像很多年前的自己一样。当下便下了决定,用手在小女孩肩膀上拍了拍,柔声说道:“妹子,你先让一下,姐姐这里有药丸,保管能够将他救醒。”
那小女孩儿虽然天真,却不是真的痴傻。她如何不直到周云舒的状态甚是不妙?之前那种唤醒方式,除了并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人之外,也是想起了以前自己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曾这么唤醒过自己,所以抱着万一的心态,姑且一试罢了。毕竟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你还能指望她智慧通达,无所不知么?
当下小女孩就让开了身子,用期翼的眼神看着白纱覆面的女子,浑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赶海客们的呼吸渐渐粗重,眼神中贪婪的光彩很是艰难的被克制着,直到一枚浑圆雪白的丹丸落入周云舒的口中,才慢慢平息了下来。而那白衣女子在喂药的时候,也在留神注意,见那赶海客并无异动,才算舒了一口气。
“好了,等一会儿,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周云舒本来意识都完全沉寂了,却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一种涓涓清流出现,紧接着便是意识复苏。那涓涓细流渗入了他那干涸的四肢百骸,虽是杯水车型,却也是即将渴死的人得了一杯甘霖一般,终于能够苏醒过来了。
平心而论,白纱覆面的女子拿出来的丹药,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灵丹,对于周云舒这样的天仙,能起到的作用,更是可以忽略不计。但周云舒此时所缺少的,其实仅仅是一线外来的力量,促进他的意识复苏。只要人醒了过来,疗伤也就容易的多了!
而那枚丹药,正是起到了这个作用。就像所谓的救命稻草,并不是稻草能救命。只是对于溺水者来说,一根稻草,就是一线希望。那枚丹丸,对周云舒来说,便是就相当于那根稻草,将周云舒从昏迷中唤醒了过来。
像是听到了谁的呼唤,耳朵边嘈嘈杂杂,像是有七八个人在说着些什么。偏偏此时身体虚弱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程度,连听觉也大受影响,根本分辨不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眼睛睁开一线,随即就听到了一个童稚的声音大声欢呼:“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