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柳如是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外面已是日上三竿,分明是快到中午了。霜风还算凛冽,穿过山神庙半破的门扉,若是没有那一堆熊熊燃烧着的火堆,还真的教人有一种“清寒入骨”的滋味儿。尤其是柳如是这种内功修为还没有到达一定境界,更兼昏迷过后的人来说,这一堆火焰,可就真是不可或缺的了。
“醒了?感觉怎样?”
熟悉的声音传来,同时还伴随着一股清香的味道,像是粟米粥,又似乎有些荷叶的清香。柳如是才自睁开眼,来不及打量四下的环境,便闻到这一股香味,然后不争气的肚子就传来一阵极度的饥饿感觉。
“小姐……”
“先吃点儿东西,待会儿再说你的事情。”张芜荻的声音略显柔和,偏偏夹着那么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的语气,柳如是一时间不自在得很,想说什么,却见着一瓦罐荷叶粥递到面前,当下只得伸手接过,怔忡愣神。
另一边儿,张芜荻却是继续言道:“你昨天夜里潜入孔府,从水下泅渡,藏身于亭边的船上,这一点,足证你谨慎有余,而且能够有的放矢,说实话,能做到这一步,确实出乎了我的期许。可见你毕竟还是聪敏有加,不过也正因此,天寒地冻,难免寒气入体。我随给你调息过了,但终究还要你自己再搬运周天,温养一二……”
“谢谢小姐……小姐,你用过了么?”柳如是怪不好意思的,一半是自己昨夜里最后的失手,还要自家小姐出手收尾。如今又是小姐帮自己推功过血,煮好了荷叶粥……倒像是自己是被服侍的哪一个。主仆易位,怎么着都有一种羞赧的感觉。
“不必……我早就用过了。”张芜荻摇摇头,关上了山神庙的门扉,立时间,屋里的温度就有了明显上升,暖洋洋的。
“若说潜伏进去,你颇有可观之处,但出手之后,却未免太让人失望了!优柔寡断,武者大忌,这一点,我应该跟你说过很多次了……”
见得柳如是要说些什么,张芜荻又道:“你吃你的,挂着耳朵听就是了……算了,你这丫头,第一次,我也就不责备你了。只是以后你须得记住,只要是敌人,你可以留手,但至少要保证对方没有还手之力,否则,那就是真的嫌自己命长了。昨夜我若不在,你自己想想,会是什么下场?”
柳如是默默点头,知道张芜荻有心点播,也知道自己昨夜当真是昏招连连,唯有默默听着。
“小姐,那孔家……”
“没了。”张芜荻冷笑一声,坐在柳如是对面:“那老东西被我挂在了盛京城门,至于孔府,一把火烧了干净,如今该是白地一片,想来该有不少人胆寒了吧,如今的盛京城内,大约是够热闹得了!”
柳如是面色一白,显然是知道张芜荻所说的“付之一炬,化为白地”,绝不只是纵一把火,那孔府上下,怕是也没有几个能逃过劫难。她虽然深恨孔克坚这老东西数典忘宗,但其余人等,却是并没有非要置之于死地的意思。好歹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罪不该死,那就最好不要杀戮……
说白了,柳如是终究少了那一份杀伐果断。毕竟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的性子。柳如是一方面,节义无双,对于汉奸之流深恶痛绝额,另一方面,却也有着这个时代的女子都具备的共性,慈悯而又柔弱。
张芜荻瞧见柳如是脸色一白,就知道这丫头又钻了牛角尖。当下冷笑一声,拨了拨火堆:“放心,那些歌姬舞女,我给了他们一炷香的时间离开。至于别的人,那却是都留下来了!”
“你该知道,孔府上下,孔克坚的家人没有无辜之说。既然是跟随孔克坚享受着投靠后金所博来的赏赐,那么自然也该付出应有的代价。退一步说,那孔府女眷,几乎都是后金皇帝赏赐给他的,诛之又何妨?你要记住,大是大非面前没有无辜,所谓的仁慈,只对自家人讲。对外人,没有仁慈怜悯之说。”
“至于那些歌姬舞女,我给了一炷香的时间让她们离开,至于出去之后如何下场,与我何关?难不成杀一个汉奸,还要想办法安顿下那些依赖于汉奸吃饭的人?给一线生机,就算是念在她们到底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罢了。”
“可是……那些手无搏鸡之力的弱女子,孔克坚一死,她们还能活下来么?”
“这就要看她们自己造化了。聪明点儿的,自有一线生机,若是……哼哼,那也活该。不说别的,你当初能够守住一腔节义,寇白门更能够直接对后金鞑子动手,都是一样的出身,她们就非得要侍奉贼子?哼哼,哪来的道理,无数还在与后金鞑子抗争的人都救不过来,还能去救那些摧眉折腰的货色?”
“可是,她们都只是女……”
“女子又如何,女子就不是炎黄苗裔,汉家后人了?胡汉有别,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眼中,后金统治下的那些顺民,固然其情可悯,但却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我们花费精力去安顿。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己都不自救,还能指望别人?”
“昨夜若是那些歌女中有能够请我出手的,我也不至于袖手旁观。偏生一个个都畏我如虎,除了畏惧,便是怨憎我给他们带来了绝路……这样的货色,没有斩杀当场,已经是我张芜荻手太软了!”
柳如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言道:“我就知道,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终究还是怀有一念慈悲的。只是人不自救,如之奈何,到底怨不得小姐。”说到这里。柳如是叹息一声:“我们要驱逐鞑虏,便不能瞻前顾后,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光复中原,也就成了空口白话。”
张芜荻点点头:“你能看清楚这一点,我就放心了。”
柳如是放下了瓦罐。她的胃口一向不大,就算是开始练武,也依旧是“猫食儿”,一两口就有了饱腹感。比起张芜狄周云舒这样的兴致上来,三五斤大肉也只当等闲的真正武林中人,终究是差之天远,望尘莫及了。
“只是小姐,那些‘顺民’,到底也是在敌人的屠刀下,不得不屈服。就是反抗,也要有希望才行啊,不然,岂不是徒然送死?他们只是普通人家,什么家国大义,能懂几分?好好活下去才是真的。说到底,还是当年大明朝廷不争气,不然,何至于亿万百姓,遭受异族铁骑践踏?”
张芜荻颇为诧异的看了柳如是一眼,着实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么一层见解!当下微微点头,言道:“你说的有些道理,却不全对。云舒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汉家天下,不只是朱家皇帝的天下。断送了这锦绣江山的,更不是老朱家——虽说我其实也觉得老朱家的几任皇帝多少算不得明君,但让这天下崩颓的,哼哼,那些自诩圣人门生的读书人,到时要担九层的责任!”
“算了,说这个干嘛,面对侵凌,你不反抗,我不反抗,那还有什么指望?都等着别人来解救自己,那来解救自己的那人,谁又去救他?带领大伙儿抗争的,是英雄,当敬慕;有人号召,便随即响应反抗的,也算人物,值得正视。忍辱负重,心里却一直不甘屈服的,也不该瞧之不起。但若是自己都没有了反抗意志,却还指望着别人出手,救自己出苦海的货色,却是不值得怜悯,死活关我何事?少一些这样的人,我炎黄华夏,只会更加辉煌……”
“罢了,这些有的没的,心中有数就成。最近留神一点儿,咱们可是已经暴露了。”
“啊?”柳如是一脸茫然。在她的认知里,昨儿晚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能不惊动后金的人么?
却听张芜荻继续道:“昨儿夜里我带你回客栈的时候才发现,居然有人盯上了客栈,十之八九,就是冲着咱俩来的。只是好巧不巧,咱们前脚去了孔家,倒是让人家扑了个空……不然的话,我干嘛把你带到这离城三十余里的地方,受这霜风照顾?”
“哦”柳如是点点头,言道:“原来如此,那我们接下来要不要蛰伏几天,然后再出手?”
“这倒是不必了。不然咱们前些日子搜集的那些情报消息,谁知道会不会作废?虽说就算过时了也无伤大雅,但终究也是一个麻烦。再者说了,时不我待,咱们余下的时间也不多了。哼哼,你一定猜不到,昨夜里去客栈的,居然领头的,正是那大汉奸宁完我……”
说到这里,张芜荻便停了一下,柳如是见微知着,立刻就接上话头:“这么说,宁完我这厮也折在了小姐手上?嘻嘻,活该这厮命数到头,不然,少活也能多活一天。可见人若该死,五行无救,那宁贼是命数尽了!”
张芜荻微微一笑:“行了,少在这里溜须拍马。今儿白天好生休息,晚上还有行动。这一次,还是你出手,让我看看,你是否能有些长进。”
柳如是闻言怔了怔,顿了一下,用力点头道:“这一次,决计不会让小姐失望!”
“但愿吧。”张芜荻不知可否的点点头:“你应该猜到我要你去杀谁了吧?”
“范文程?”柳如是抬起头:“洪承畴、吴三桂都统兵在外,盛京城里,顺位算下来,就该是姓范的这老贼了。”
张芜荻略带赞许的点点头:“不错。不过,那宁家,你也要走一趟。若我所料不差,今儿个宁家应该布置了灵堂,哼哼,斩草除根,除恶务尽。那宁家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十多岁的人了,宁完我的罪孽,他们当然辞不掉。我要你去在灵堂前诛杀了宁完我的三个儿女,还有他的妻子以及母亲……”
说到这里,张芜荻神色肃然,冷厉的道:“你,能做的到么?或者说,你,能不能下得了手?”
柳如是有些艰难的坐着眉头,把脑袋也垂了下去。心里面天人交战,源自本心的那一种仁慈隐恻,让她着实无法下手对付老弱妇孺,但张芜荻之前的言语,也未尝没有道理,这可就让人纠结了。
见柳如是如此,张芜荻心中难免有些失望。要么点头,要么摇头,至少有个决断,哪怕是说自己下不了手,至少不是这样优柔寡断。:“唉,到底是揠苗助长,我给她的压力和期许或许太高了吧?”张芜荻心中暗暗思量着,却是对培养柳如是的那份热情,有了少许的消减。
“小姐,我能!”好在柳如是到底也是奇女子一位,终究没让张芜荻失望。在心中天人交战片刻之后,便自有了决断:“承其富贵,便享其罪孽。宁完我膝下三个儿女都算是成人了,既然享受了宁完我带来的那一份后金赐予的富贵荣耀,那么自然也有陪着下地狱的觉悟。”
“至于说宁完我的夫人,夫妻一体,休戚与共,自有该诛的道理。至于宁完我的母亲也是一样。不要说什么不得已之类的,那洪承畴也是大汉奸一个,但洪母却是宁可在汉地孤苦,宁死也不愿意被洪承畴接到盛京城享福,甚至于洪承畴捎过去的金银,也弃如敝履。宁可冻饿而死,也绝不屈节。洪母如此,自是可歌可泣,然宁母,并无规劝其子的举动,自是该诛,并不算是枉杀无辜!嗯,不杀也可,杀了也不亏道义。”
张芜荻点点头,又问道:“那么,若是宁完我还有个两三岁的孙辈呢?”
“若是有这样的小孩子,我自然是下不了手。当给宁家一个机会,让他们安顿下那小孩子,比如说安排衷心仆从带走孩子什么的,然后再诛杀大人。至于那小孩子能否长大成人,那是宁家人的事情,与我无关。网开一面,便是道义不亏。”
张芜荻眼睛亮了起来,赞许道:“你能有这般观念,并不是一味盲从与我。这一点,很不错。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宁家人就交给你处置便是,是杀是饶,由你决断。只是有一点需要注意,若是咱们没有功夫也就罢了,若是有功夫的话,还是稍稍注意一些,尽量剑下不要有冤魂。”
柳如是点点头,表示受教了。那张芜荻却是伸了个懒腰:“我打坐一会儿,你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