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年轻——虽然人还是年岁不大,但江湖阅历,却还是有的。什么普通人会在快入夜的薄暮时分,于渡口旁边的亭子里摆上吃食,推杯换盏?说什么今夜过不了河,只能将就一宿……
若是行商客旅,通常都会算好时间,绝不至于卡在薄暮时分到达黄河边上;若是江湖武人如自己一般,那也没有那份子闲情逸致,赶路的时候带上那么些事物酒水……带的动么!看对方摆起来的,怕不有六七个碟子,色香俱全,荤素咸备。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原本就是这附近的人家。
只是若是这附近的人家,那又何必在这里静等天黑天明,回家睡一觉明儿赶早不成么?这么一分析,那就大约只有一种可能了,便是这像是夫妻俩的二人,很可能与自己一样是武林人士。只不过对方并不是要赶路,要渡过黄河,而是其目的地就是在这黄河渡口。
略略回想,就忆起了这黄河之上可是有一个“排帮”的存在,张芜荻心中就大致有数了。这排帮说起来还有一段儿故事。自古排帮乃是在长江上面讨生活,黄河上自有一个帮派,就唤作黄河帮。原本势力倒也不小,十余万帮众纵横黄河上下,好不威风霸气!
只可惜后来到了大明末年,天灾人祸不断,原本靠着黄河纵横往来,攫取沿岸财富奉养自身的黄河帮也因此失去了银钱来源,慢慢的就散了伙儿。倒是那长江上的排帮,虽然也干些灰色收入,但基本上还是做着运送货物的买卖,虽然也因为天灾人祸,收入大大减少,好歹也还能够活得下去。
只是后来李自成起兵,席卷黄河两岸,大江南北。一路上裹挟着无数百姓,长江上的排帮自然也没能躲过,最后并入了李自成的一路大军之中。后来南逃北窜,几经波折,终于背井离乡,最后李自成覆灭之后,原来的排帮中人,也流落在了黄河之上。得,反正也是一条大河,在哪讨生活不是一样的呢?于是乎这帮子人重抄旧业,又在黄河上打出了排帮的旗号……
“这么想来,这两个人应该就是冲这排帮来的了吧?算了,管他呢,左右与我没有干系,不必自寻麻烦,且对付一晚,明早就渡河便是!”这么想着,张芜荻大大方方的抱拳见礼,道了句江湖上的“切口”,随后便把马栓在一旁。
“小姑娘这是第一次出来跑江湖的吧?”那边儿花姑笑靥如花,开口笑道:“正好姐姐这里还有多余碗筷,不介意的话,一起来用些吧。反正咱们江湖儿女,也不拘那些小节,交个朋友也是极好的。”
不得不说,花姑这一番话,乍听起来或许似乎有些唐突,实则却是八面玲珑,聪明得很!认定了张芜荻十有八九就是那贱货徐妙真的后辈子侄,但终究不能给出绝对的判断。于是乎,一番试探总是免不了的。这就是老江湖和愣头青的区别了。
愣头青做事,自然是什么也不需要理会,只要“莽”就是了,偏偏到了最后却又下不了狠手,最后大多数都还没闯出个名堂,就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而老江湖则是含蓄的多,纵然有了决断,也要确证十足的把握。而一旦出手,那就是全力以赴,雷霆一击,顷刻间便有结果。
说的就有些发散了。那花姑的一番话话,先是直言不讳,点出了彼此都是江湖儿女的身份,一来是因为他们夫妻俩此时的状态,要说不是江湖人,只怕也没人相信,主动说出来,虽不至于能给人一种“坦诚”的感觉,但终究能够拉近双方的距离。
而后面的以姐姐自居,又是劝张芜荻一起用些吃食,那就更是一种手段了。既能拉近关系,也能从张芜荻的应对中看出端倪,这个拿着惊鸿宝剑的小丫头片子到底是个雏儿还是个老江湖,自可以甄别出来,然后成为“巧取”亦或者“豪夺”的判断依据。
在这个时候,童云自然是不需要出声的,只需要保持着微笑以对就好了。毕竟男女有别,相信自己妻子出面,更容易让这小丫头放下戒心。
书到此处,不免就要说说为什么同为袄教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何以童氏夫妇对于那徐妙真这般不待见?这自然也是一段风流公案,其中涉及诸多不谐之处,不适合正大光明的讨论,这里就不做赘述。反正,参考一下“我的耙耳朵夫君和他的强势前任情人的二三事”就成。嗯,重点是耙耳朵以及前任情人,余下的就不需要多费笔墨,狗血之处,自行体会吧。
张芜荻微微一笑,她也算见识广阔,如何参不透花姑的话里玄机?再留意到这一对二夫妇虽然像是在对自己表达善意,但一双眼睛里,可没有几分“欢迎”的意思,更多的,却是有着三分敌意。而眼中的余光,则是落在了自己背负在背上的那一口“惊鸿”宝剑上面,于是乎,对方什么来路,有什么用意,张芜荻自认已经看破的七七八八了。
不要奇怪张芜荻怎么就能够从人的眼神中看出这么多细节来。须知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谓“神现于一顶天窗”,张芜荻本身就是宗师人物,又参悟修行了周云舒传给他的凝元养神的秘术,精神,亦或者说是“元神”远超同侪,已经到了能够轻易看破境界不如自己的人的些微情绪。
却说张芜荻自以为猜到了真相,对方分明就是和那已经死在了自己手中的徐妙真乃是一路之人,多半就是袄教中的人物。而且关于徐妙真死在自己手上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对方很可能就已经从自己背着的这一口“惊鸿”宝剑,猜出了真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眼中的三分敌意。
至于说为什么没有上来就对自己大打出手,为同门复仇,为袄教剪除强敌,这也好说的很。毕竟徐妙真的身手的确了得,手段更是厉害!这样的人物都栽在了自己手中,对方慎重一点儿又何足为奇?
乃至于这一双夫妇做出一副“热情相邀”的姿态,姐姐妹妹的招呼,不就是对方的一种迂回手段么?比如说在食物里面加一些玩意儿,又或者等自己松懈下来,拉近关系之后突然出手,妄图出其不意的击杀自己……
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似的张芜荻神色不变,呼吸不改,微笑着谢过对方的“热情相邀”。断定了这一对二夫妇十之八九和那袄教徐妙真脱离不了干系,张芜荻又如何不会提起十二分的谨慎?那徐妙真用毒的手段自己可是见识过的,万一这一对夫妻也有什么神秘手段,大意之下,岂不是会把自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
“哼哼!”张芜荻心中冷笑着,自忖着看破了对方的门道,而对方却还自以为能瞒过自己,犹自在演绎着他们的剧本。张芜荻抱着“看戏”的念头,倒要看看对方怎么表演。至于说出手拿下对方,暂时却没有一个即为合适的机会。
那一对儿夫妻,虽是推杯换盏,热情相邀,但动作之间,却是门户谨守,丝毫没有破绽可乘。而据张芜荻的观察,对方两口子分明都是宗师人物,若不能暴起发难,先解决掉一人,那么以一敌二,自己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张芜荻心中有数,自然不会急于一时,只需要慢慢寻找机会便是。
这就有意思了,一个先入为主的认知上的误差,张芜荻已经将童氏夫妇视为极厉害的对手,正自酝酿着寻找机会,暴起发难,那边儿童氏夫妇还把张芜荻当做徐妙真的子侄后辈,琢磨着怎么着把那口惊鸿宝剑给拿过来!
倒不是说童氏夫妇不会明抢,只是他们可不知道徐妙真已经丧生于张芜荻剑下。而袄教能够汇聚起那么多的高手加盟,自然有着自己的一套规矩。若非必要,自然不好强夺。反正若是能够让这个徐妙真的后辈自愿把宝剑奉上,那么回头就算徐妙真知道了,也无话可说,不至于坏了教中规矩……
再者说了,童云他,可谓必就没有对徐妙真还抱着几分念想,总不能把事情做绝了……男人嘛,有些花花肠子,并不奇怪。就是花姑,何尝不也是对那徐妙真有三分忌惮,能坑,就不要动手,这样的话,徐妙真吃了亏也不没道理找回场子,何乐不为?
“小妹妹何必这么客气?都是江湖儿女,出门在外,便是要广结朋友。所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怎么,信不过姐姐,怕姐姐用蒙汗药?”咯咯娇笑一阵:“你是徐妙真的徒弟还是后人,莫要还怕,我们跟她也是老相识了,哪里会害你?”
之前张芜荻回应她殷勤邀请的时候的动作表现,看上去自然是老道,但张芜荻先入为主的那一份戒备,落在这夫妻俩眼中,却成了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一种拘谨。也正因此,反而更为确定了张芜荻乃是徐妙真的晚辈的这一“事实”……不得不说,先入为主要不得,会害死人啊!
有了这个判断,接下来自然是要更加亲热,以一种“长辈”的姿态,只要这小姑娘信了,自然会有亲近之心。初出江湖的雏儿,本来就有着较强的依赖性,他们平时警惕异常,但一旦有了可以依赖的人,却又智商断网,最是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等到这小姑娘上钩,然后乘热打铁,施展些手段套路,两口子自信能够让这个小姑娘双手奉上惊鸿宝剑,而且还对他们感恩不尽……有书友若是觉得荒诞不经,不妨参考下那些传销诈骗的团伙,便知道江湖上的险恶套路,把人卖了还倒为之数钱并非稀罕事……
话到这个份上,张芜荻自然不好再敬谢不敏。不过她也算是发现了,自己虚惊一场。合着对方两人并不知道徐妙真已经折在自己剑下,反而还把自己误认成了徐妙真的晚辈……这就很有意思了。张芜荻略加思索,便自明晓了徐妙真去对付自己的事情,这两口子很可能并不知情。而且从某些细节来看,他们和那徐妙真似乎不大对付,那么又是把自己误认成了徐妙真的晚辈,又是跟徐妙真不对付,偏偏装出一副热忱的模样,那可就真是有鬼了!
“莫非,他们的目的,就是我背着的那一口惊鸿剑?是了,若非此剑,他们又如何能够由我进而联想到徐妙真,然后还脑补了一些列的相关内容,真的把自己认为了徐妙真的晚辈?哼哼,这么说来,只是既然怀有三分敌意,不安好心,又何必做出这么一番热忱姿态?”
“嗯,这两人分明也是老江湖了,没道理不会认出自己的一身功力并不在他们之下……唔,莫非是因为云舒传我的那门敛息术的作用?是了,前几次遇到敌人,也没有一个看出自己虚实,以至于多有小视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悲剧收场……看来源头就在这里了。”
张芜荻心中莫名其妙,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思量。左右这两人已经暴露出了其袄教中人的身份,那么自己就决然没有放过的道理。乘着现在对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看破了他们的来路,正好虚与委蛇,然后暴起发难。
这么思量着,张芜荻当下脸上就浮起了一点“羞涩”的神情,眸眼里多了三分欢喜,随后又添了几分怀疑……活脱脱的一个涉世未深,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在遇到长辈朋友之后的样子。那一抹后来才出现的怀疑,更是神来之笔,将一个单纯少女演绎的淋漓尽致……
这却不得不说张芜荻修行养神炼神秘术的效应了。平心而论,演绎出这般复杂的情绪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能够让“观众”恰到好处的体会你所想要表达的情绪。很显然,张芜荻凭借着自身颇为浑厚的心神造诣,施展了一种类似于摄心术之类的暗示法门。虽是小手段,但却恰到好处,妙就妙在童氏夫妇毫无察觉。
“啊,前辈认识我……”说到这里,张芜荻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住口,却转而问道:“未请教两位前辈怎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