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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桦的顶头上司是鲁刺史,他得完成鲁刺史交代的事情,哪怕是御史就站在面前,他也努力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樊路听了康桦的话,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康兄想好了?真的想要知道案件原委?”

京官与地方官员是一种很奇怪的关系,他们都是官,气质上却有着一些难言的差别。这种差别也存在于“常年跟在上官身边”以及“独自在外办事远离上官”的人之间,难言却又真实的存在着。哪怕是同一个人,他做京官和做地方官员的时候,都会有着些微的差距,很少人能够例外。

祝缨就是那个例外。

而康桦显然是个正常的案例。

康桦跟到樊路的话之后,脸色就变得有点难看了,祝缨乐得在一边看他们之间的交锋,一瞬间,她约摸就将鲁刺史、康桦以及阮、樊二人的心思猜着了一点。

等到阮芝打了个圆场,说:“这是御史台的案子,并不与贵州相干,只是询问祝令些事情,你尽可放心。祝令,好生安置康兄,你我谈一谈,可好?”

祝缨才说:“小吴。”

小吴躬着身进来,对康桦做了个“请”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将康桦引到了别处静坐等信儿。

祝缨看了关丞一眼,关丞也缩着脖子跟着走了,关丞是一点也不想陷进这些事情里的。

祝缨对阮、樊二位道:“既然不是要审我,就请移步坐下慢慢说吧。”

阮芝道:“祝令玩笑了,我们二人客随主便。”

他的品级并不比祝缨高,占了“京官”“御史”身份的便宜,方才与祝缨能平起平坐且来问话,行动间对祝缨仍保持了些礼貌。并没有“天使”们常有的那种不将地方官员当人看的高高在上。

祝缨道:“请。”

一行人到了小花厅坐下,曹昌等人上了茶就都垂手退到一边,一声也不吭了。

樊路好奇地打量着祝缨,见她是个端正白净的年轻官员,一身简单的布衣,轮廓显得很柔和,虽不笑,却不让人觉得冷漠。这人年纪比自己还小一点,品级却已比自己高不少了,原大理寺出来的,也不知道有几分本领……

阮芝也看着祝缨,道:“祝令是大理寺出来的应该知道规矩,我们二人并不是来审问的,问些事情还要走。祝令也不必过于拘束。”

祝缨道:“好。”

她一看这二人,以前没见过,就知道这案子有点意思了。御史台自己没有监狱,是借的大理寺的监狱看押的犯人,所以御史台与大理寺之间交往还是比较多的。祝缨又是个有心人,御史台里的人她都认识。这两个人面生,就是她离京之后才到的御史台。

御史台与所有的衙门一样,都是吏比官多,在有数的官员中间还要刨去出缺的,想从剩下的人里找出俩祝缨都不认识的搭个班儿跑个两千七百里问个案子,这事儿就透着不寻常。

阮芝道:“为的苏匡的事来,祝令以前知道苏匡吗?”

祝缨不与他兜圈子,道:“我进大理寺的时候他就在了,我外放时,他仍在。”

阮芝问道:“其人如何?”

祝缨道:“精明强干。”

“何以见得?”

祝缨道:“调过他核完的案子了么?并无纰漏。外出推案也常能有所发现。”

樊路突然插言道:“所以你才荐的他?”

阮芝心道:傻子,他在大理寺十年,什么样的审问手段不知道?你竟想突然诈他?

祝缨不动声色,道:“我荐他什么了?”

樊路道:“就在你离京之前,他的考语……”

阮芝忙打断了这个年轻人的话,道:“不要说与案子无关的事儿。”他忽然又问起了左丞。

祝缨道:“也是大理寺的老资历了。”

小吴从京城回来已带回了一些消息,然而从阮、樊二人的情况来看,事情似乎不止是窦朋要抓权那么简单。大理寺自己的事儿,窦朋必不会让御史台出手来查!祝缨有数,左丞可能也会从中吃点好处,苏匡更不用说。“精明强干”用在办案上固然是好,用在搂钱上必也能成个大贪。

但是,闹出去了终归是大理寺丢脸,能自家内解决是最好的。借了外力终究不美。

御史来的,就代表背后还有其他的事情。

苏匡最后的荐词是郑熹授意她写的,她可不值得御史台这么大费周章的。

她很警惕,多一个字也不说。

阮芝又慢慢问了一些苏匡和左丞的事情,并且问祝缨:“祝令这么评价他二人,可有什么依据么?”

祝缨道:“看他们断过的旧卷就知道了,一个锐气,一个稳重。苏匡办案是有一手的,也肯干。左丞经验很足。”

樊路突然发问:“你怎么不问问是什么案子?”

阮芝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祝缨道:“既然是案子。断过案的人就该知道无意间一句话就容易引出许多的麻烦来,不知原委的多余述说又容易引起误解,反而于案情不利。顶好是问什么、答什么。”

阮芝大声咳嗽了一下,道:“祝令在大理寺的时候,置办了不少产业?”

“嗯?”

阮芝又纠正了一下:“你曾为大理寺置产,是么?”

“是有一些。”

“还记得有哪些么?”问话的时候,阮芝的心情是难言的羡慕。他虽是才进的御史台,也常听人说起大理寺的祝三郎,一个面面俱到的“大管事”。大理寺可以说有权,也有些人能以权换财,但是在祝缨手上,大理寺一个断案的地方竟然不靠包揽诉讼而成了个富得流油、上下都阔绰的衙门,那是御史们都羡慕的。

祝缨道:“当年离任的时候我账本都交出去了。现在不能信口开河,万一记错就不好了。大理寺应该有旧档。”

祝缨办交接的时候有账。现在就有左丞当时的接收的收据。左丞签的名。证人是胡琏。三人都画了押。不过祝缨不打算把这些都告诉阮芝,她觉得这背后有事,并不想交底。

眼见她油盐不进的,阮芝只好吐了些实情:“苏匡侵吞了大理寺的公产,正在查他。只是有些证据却不见了,所以才来请教。”

祝缨道:“要什么样的证据?”

樊路要说话,被阮芝直接按了下去,阮芝道:“能有当年的产业名录是最好了。”

“我可不会私留大理寺的底档。”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樊路道:“祝令,祝前辈,我们不是来查你的。”

祝缨道:“就算是查我,我也是没有私留底档的。”

阮芝对樊路道:“你出去走走。”

樊路的脸色有点难看,阮芝定定地看着他,樊路黑着脸居然听话地出去了。阮芝将身下的坐椅住祝缨这边拉了一点距离,道:“樊路年轻人,说话难免鲁直着,却也是实情。若是查祝令,就不是我二人来这般说话了。出君之口、入我之耳,绝不对第三人讲起。”

“底档都在大理寺封存了。”祝缨说。不说还能写呢!奏本一上,八张嘴都说不清了。没影儿的事都能编它一编,她但凡说出一个字,她自己都难洗了。

阮芝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再次张开眼,对祝缨道:“是大理寺内有人告发了他。”

“告发他的人没有证据么?”

阮芝道:“还要什么证据呢?几个月不发钱米,算不算证据?”

“亏空成这样了?”

阮芝道:“他说他的钱财是来自妻子的嫁妆。”

祝缨心道:你从苏匡那儿问不到的东西,就想从我这儿问到了?

她说:“那就难办了,不定罪的时候可不能轻易查抄官员家的账目。”

“祝令有何可以教我?”

祝缨道:“我离开京城两年了,世易时移,我也说不好。”

阮芝起身作揖,祝缨也起身扶住了他。阮芝再三说:“还请不吝赐教。”

“早知如此,当年就不置办那么些个烦人的东西了。”

阮芝道:“已然置办下了,还望再费一回心。”

祝缨道:“不是我的案子不想问,知道得太多了终究是个麻烦。”

阮芝道:“本不是大事,我只管查案子,最后怎么结案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好吧,你们千里迢迢的来,实在不容易。”

“多谢体谅,我必不忘今日之事。”

祝缨道:“凡事都有个根儿。私卖官产,产业得在他手上不是?他接手的时候,是谁交割给他的?交割给他多少?”

阮芝道:“左丞倒是回忆起了一些,也写了个单子,也有几个证人。可是账本烧了,空口无凭。苏匡手下也有几个证人,都说没有拿到。”

“死无对证了?”

阮芝苦笑道:“办过案的都知道,账本烧了是个什么意思。不然,我也不用来这里了。”

祝缨道:“这样。当年我离京前他们查过我的账,你回去悄悄的调一下那个档,里头应该有你要的东西。”

阮芝又吐了一点实情,说:“早看过了。祝令离开时的账目是清晰的。左丞接手之后,又有苏匡参与,如今二人互相推诿,都指责是对方干的!两人都是办案的老手,轻易问不出什么来。”

祝缨心里捋了一下:哦,有人因为没有几个月没有发补贴,所以把苏匡给告了,但是一把火把大理寺的有关为账目给烧了。苏匡不认私卖官产,左丞也不肯背这个锅。但是苏匡嫌疑更大,左丞多少也有稍有一点不太干净的地方。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双方在扯皮。

就这么一件事情,窦朋想借机干点什么是很正常的,但是御史来了,就代表除了窦朋,大理寺外应该还有别的人想借这件事再生出点事端来。只是不知道那个想借此生事的人是谁!

无论是郑熹还是温良等人之前给她的信里都没提及此事,王云鹤,尤其是陈峦也没提及这件事,要么是突然发的,要么就是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祝缨道:“那就真不好办了,我亦无法。我离开都两年多了,这两年里,关山阻隔,公文还好些。要说为旁的事情进京,一来一回小半年都过去了,能知道什么?”

阮芝有些失望,不死心地问:“真的无法么?”

祝缨道:“动手晚了,没有及早封账。”

阮芝叹息一声,道:“终是白跑一趟。”

祝缨道:“天色已晚,还请先到驿馆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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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芝支开了樊路也没能从祝缨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二人心中都有些郁郁。樊路更是说:“难道他与苏匡不和是装的?仍是要维护苏匡?他们都是郑詹事使出来的人……”

阮芝道:“莫要胡说!你今天有些冲动了。”

樊路笑道:“我这年纪就该冲动的,可惜没诈到他。咱们明天还去见鲁刺史么?”

阮芝道:“不去。咱们是查苏匡的,又不是来查他们的,早些回去复命要紧。”

“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来。”

阮芝道:“问不出来就问不出来,这可是个难缠的人呐!”

两人又商量一回,终究是无计可施,心中对祝缨实在说不上是满意。

第二天一早,二人着急赶回京城办案,拒绝了祝缨的挽留,也对康桦说了不去州城,留了帖子请康桦代向鲁刺史致意。

祝缨这边,连夜又将京城的书信重新看了一通,上面也有左丞浅提了几句苏匡“攀上高枝”“中饱私囊”的话,却又没有其他人的话来做个佐证。现在写信去京城问,眼下肯定是来不及了的,只得跟着下一封公文的时候一道送进京,多问几个人才好定夺。

她给三人都置办了些土产做礼物,亲自将三人送到县城外的官道上。礼物不多不少的,也看不出来怠慢。

康桦故意留在后面,他另有鲁刺史给的任务——应付完了御史,得把祝缨叫到州城里来问个话。不然御史过来查了一回,刺史还不知道县令跟什么大案有牵扯,“以后”万一有事,岂不要抓瞎了?

阮、樊二人怏怏地上马,简单地谢了土仪,正要驱马回京,远远的、一队骑士飞奔而来:“有令!有令!”

康桦心道:这又是什么事儿?

阮、樊二人想这必是祝缨的事儿,他们懒得管这个,都打算催马赶路。不想这一队人却是冲他们来的!

为首一人先不问祝缨,而是问:“阮、樊二位御史在吗?”

二人问道:“何事?”

来人道:“接令,命阮芝、樊路查问福禄县驻军案。”

祝缨心道:丁校尉犯什么案子了?!!!

那边阮、樊二人下了马,取了身份凭证验讫,来人这才取出一份公文交给阮芝:“着查福禄县驻军钱粮。”

康桦听这事儿跟他们没关系,对祝缨道:“鲁大人有令,此间事了,你到州城一趟。我先回去向大人回话。”

祝缨道:“慢走。”康桦对阮、樊二人拱手,道:“告辞。”

二人道:“且慢。”

康桦问道:“何事?”

二人将康桦叫到一边,将公文给看他了一眼,康桦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樊路道:“康大人,你且回不去了,得帮这个忙。”

阮芝又对祝缨道:“又要叨扰啦。”

祝缨道:“哪里的话,还住驿馆吗?”

“也只得如此啦。”

“请。”祝缨做了个手势,心下暗暗警惕,这事儿不太对劲!二人看她的眼神有点怪,丁校尉才来多久?能有什么钱粮上的问题?难道与我有关?又留康桦,难道是为了辖制我?

阮芝道:“我二人与丁校尉并不相熟,还请祝令代为延请。”

祝缨与他们一边回驿馆一边说:“好。二位是要下公文,还是只是问话?”

阮芝笑道:“不会让祝令夹在中间难做的。”

“好。”

三人先回驿站,祝缨亲自去找丁校尉。

丁校尉家本来就要准备暖宅的事儿,虽然会被老婆打,他此时还是在家里帮忙的。丁宅看门的是丁校尉从营里调来的军士,看到祝缨笑道:“祝大人来了?!标下这就去通报我们校尉。”

祝缨道:“跑慢点儿。”

军士仍是一道烟跑了去,丁校尉转眼就出来:“祝大人来得好早!我这里酒席还没准备好哩。”

祝缨道:“方便说话么?”

丁校尉道:“到书房来吧。”

丁校尉不读书,“书房”不过徒有其名而已,实则是个丁校尉装门面的会客室。两人宾主坐下,祝缨道:“京中两个御史要见你。”

“咦?我与御史有什么瓜葛?我养个外室,那不是没养成么?”他摸了摸脸,上面疤还没掉呢。

祝缨道:“这也算个事儿?你自己小心着点儿,没发文拿你,现在事就还不大。”

“哦哦!祝大人,一同去不?”

祝缨道:“我要不与你同去,以后还能做得成朋友么?走着。”

两人走到院子里,丁校尉对后面大声叫吼了一句:“我跟祝大人出去了!”

丁娘子从后面绕过来,见到了祝缨才笑道:“祝大人又要为我们家费心啦。”

祝缨道:“哪里。”

丁娘子这才放心地放丁校尉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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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到了驿站,里面已然摆开了架势,阮、樊二人与康桦正在聊天儿。三人的随从加起来也有十数人了,都列队整齐。

祝缨暗中警惕,丁校尉却大大咧咧的。祝缨向丁校尉介绍了阮、樊、康三人,丁校尉对三人抱拳为礼,又问:“不知叫我来有何事?”

丁校尉是一点也不怕的,他是军人,并不像一般的官员那样可以被随意处置。

阮芝请他二人坐下,丁校尉的品阶最低,就坐在了最后。

阮芝就问道:“丁校尉帐下可有一个叫洪幺的人?”

有。祝缨在心里答。丁校尉帐下从她手里领补贴,拢共百来号人,她连这些人长什么样都知道。

丁校尉也说:“有。这小子怎么了?”

阮芝点点头,不答反问:“为人如何?”

“就那样吧,是个肯出力气的兵。”

“品性如何?”

丁校尉道:“这话奇怪,咱们当兵的,以忠君爱国为要,哪有什么不好?”

阮芝道:“那就是还算可信了?”

“他没犯什么案吧?”丁校尉忽然怵了。

阮芝微笑道:“好叫丁校尉知道,五百里外有一地名丰堡,那里的士卒险些哗变。”

“哎?那与洪幺有什么关系?”

阮芝对祝缨道:“祝令,我现在要是封账,应该不算晚吧?祝令一向能干,我们都是知道的。只是有时候,太能干了也不好。丰堡的驻军与本地洪幺等人都是同乡,祝令会心疼人,给他们发钱了吧?都是同乡……”

原来,一处征发的兵役并不全会分到同一个地方,譬如福禄县就需要一百来人,如果洪幺老家一次征发三百人,另两百就会调到别的地方。洪幺等同乡跟着丁校尉到了福禄县,他的另一部分同乡们则在丰堡当兵。

今年过年之前,祝缨不但发了按月的补贴,还给每人一笔按品级不等的过年费。都凑在一起,对普通人家来说也算是巨款了。祝缨又提供了费用极低的运送钱款的业务,让洪幺的家人过了一个好年。

好巧不巧的,洪幺“肯出力气”之外又别有一个特点——大嘴巴。丁校尉带兵也不算很苛刻,更要给祝缨面子,他就点了个强壮又能言会道的士卒,命他陪同福禄县派去开同乡会馆的人回乡。一是给福禄县的人领路,二也算是为了保护福禄县人的安全。

这个人就是洪幺。

洪幺能言会道在赶路无聊的时候是个优点,可是回到家一吹牛就是个缺点了。他回到家,陪同乡会馆的人将捎带的钱一分,自己也回家过的了。过年少不了串亲戚,他大嘴一张,就吹起牛来:咱们这回可以发达了!福禄县孝敬咱们土地、钱粮、还给牛和犁!

他与所有出门闯荡而回家的人一样,必不能灰溜溜的回来。征发兵役是件没有出息的事儿,但是能发财就另当别论了!

没多久,十里八乡好些人就知道了他怎么显摆的。他明明只攒了两贯钱,却将这两贯钱都拆散了放到一个笸箩里,摆在自家堂屋的桌子上叫人看。对钱吹牛,越吹越没了边儿。

事儿就传到了在丰堡驻军的人家里,福禄县都这样,丰堡应该也不错吧?

并没有!

丰堡地方就算要与驻军相处,也是先从校尉等头领开始结交,谁能照顾到一个个的大头兵呢?那得看校尉做不做人。

这校尉自己捞钱还捞不过来,又要士兵过得清苦以显示自己清廉,哪有心想到他们?校尉不做人,自己吃得满面油光,却以“青黄不接”为由,又污了一笔款子。丰堡驻军的日子愈发的难熬。

终于在前阵子出事了!

起因是一个士卒收到家里人捎来的口信——他爹死了,但是没钱埋,家里借了钱办了丧事儿,让他把一些军饷捎回来还债。

他向校尉讨钱,反被校尉的亲兵说:“不识大体,没眼色。”

两下吵了起来,亲兵把人给打了。丰堡士卒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老乡帮老乡,与亲兵们打了起来,校尉又要“行军法”,要斩杀带头闹了他的事的人。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士卒鼓噪起来,执刀杀进了校尉的大帐,将他给挟持了。

又把平素奉承校尉、欺压士卒的亲兵们都杀了,接着就公推了两个人要向上陈情,控诉校尉不做人。

事情闹大了,当地官府赶紧加紧文书发到了京城,皇帝震怒!

京城一面下令安抚、处置哗变的士兵,一面下彻查。事情比较紧急,需要快点拿出个结论。

再另派官员过去调查又耽误时间,正好,阮芝、樊路已然在附近了,不如发一封公文,由驿路飞奔去通知,可比另派官员赶路节省时间啊!

这里面本来没祝缨什么事儿的,祝缨道:“丰堡克扣士卒以致哗变,与我福禄县何干?”

阮芝道:“凡事都要从根子上来。钱粮的账,还是要说一下的。”

丁校尉也有点傻,他不识几个字,他的账也挺糊涂的。他有点慌乱地看向祝缨。

祝缨道:“账可以封了查,我的账你查一千年都行。将要春耕了,我县里钱粮调度要安排这一件大事,耽误了春耕,我是不依的。”

阮芝微笑道:“这是自然。”

祝缨道:“请。”心里却骂了一句:他娘的!

他看了一眼丁校尉,丁校尉惴惴,低声骂道:“他娘的,我非得割了这小子的舌头不可!”

樊路听到了,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祝缨心说:你可闭嘴吧!

————————————

案子主要是士卒哗变,但是阮芝二人在福禄县,所以先查的福禄县,且说:“我们还要赶去丰堡,不会耽误祝令太多时间的。”

祝缨道:“请。”

一行人到了县衙,祝缨自己现在就是被查的人,只得把大堂让给了阮芝。阮芝也不拿她当犯人,还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丁校尉也得以敬陪末座。

樊路道:“时间紧急,咱们就长话短说了——丁校尉,你的账呢?”

丁校尉道:“我叫他们去取!”

阮芝道:“且慢!”他指了自己的两个随从,让他们跟着丁校尉的人回营去拿账本,又让把洪幺也给带过来。

然后,阮芝对祝缨客气地道:“不知县里的这一笔账目是怎么结算的?据我所知,福禄县并不富裕。还请封账看账。”

他邀了康桦一同查看福禄县的账册,福禄县历年旧账早清,如今是祝缨到了之后重建的新账。虽如此,他们几人都不是专门做账的人,查起来也十分的麻烦。

樊路道:“我们只看这一注的账。”

他们命随从先上封皮,然后再让福禄县将与丁校尉的账目往来部分从中拣出。如果看着没问题,那就算过关。只要稍有问题,立时就要倒查回去。

祝缨道:“虽不富裕,先前朝廷免了逋租之后就好多了。过不好,因新债叠旧债。旧债免了,自然就没了新债。且又搜出隐田隐户,这点钱还是有的。祁先生。”

别人见御史得吓得半死,祁泰天生懵懂,耷拉着眼皮、抱着本账给阮芝报账。

开荒分地、提供耕牛种子之类都是有公文往来的,福禄县的账目里也有一笔“钱粮”明明写着是开荒的补贴。

阮芝又问:“为何没有耕地,要分荒地?”

关丞忙插言道:“抛荒。”他将事情统统推到了汪县令的头上,讲述汪县令之不务正业,致使流人营荒废了,所以驻军也撤了,驻军种的地也就荒了。这一部分的公文还是在的,驻军撤离,还是要下文的。

阮芝与樊路又翻出这份公文,验看了上面的大印,才说:“倒也说得过去。”

须臾,丁校尉的账也拿到了。福禄县的补贴由祝缨这边发还好,粮饷等由丁校尉发的,中间账目稍有不清,丁校尉额头上生满了黄豆大的汗滴。

阮芝看了看,轻轻一笑,就将账本往桌上一扔。对祝缨道:“祝令,恕我们失礼了。”

祝缨道:“这是哪里的话?查清楚就好。”

两下又客气了一回,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当晚,阮芝等三人还是住在驿站,祝缨却召来侯五:“你连夜去京里一趟!”

侯五当时都要睡觉,被叫过去的时候还以为是要简单跑个腿,等知道“跑腿”的内容之后,人也傻了,这跑腿也太长了!

他小心地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祝缨冷冷地道:“没事就不能上京了么?你收拾好,去见几个人……”

她让侯五见的一个是郑熹,问问他的底,苏匡背后到底有什么事儿。第二个是陈峦,请他支招,其他谁都不问。

侯五见她神情严肃,忙道:“是!”

祝缨连夜给他开了条子,侯五从福禄县出发,一路径往京城而去!

那一边,阮芝、樊路二人也不在福禄县久留,两人虽对祝缨不是很满意,却知道哗变案的根子其实并不在福禄县而在丰堡,一旦处理不好,他们两个也要跟着倒霉。

第二天,二人连祝缨给准备的土仪也不及带,便动身往丰堡去了。

康桦对祝缨道:“你与我一同去见鲁大人吧!这都什么事儿?!”

祝缨道:“我还得准备春耕呢。”

“你账都叫人封了,还备春耕呢?”

祝缨笑道:“这不又解封了吗?”

康桦低声问道:“御史们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你总不说,大人和我怎么帮你?”

祝缨道:“这事儿与咱们都没有关系,与京里有关系,你真想知道?”

康桦厌恶地皱眉:“你就憋着不说吧!哼!”

祝缨道:“我倒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何况……”

“什么?”

祝缨道:“这件事儿,鲁大人恐怕也是不要沾的好。”

康桦瞪大了眼睛!

祝缨对康桦道:“不会叫你为难的。稍等,我修书一封,你捎给鲁刺史就是。”

见她如此不知好歹,康桦大怒:“你可真是不识好歹!大人好心保你,你却这般作派!”

祝缨道:“康兄这番奔波也是辛苦了。”

康桦拂袖而去!

关丞直到此时才敢凑上来,怯生生地问:“大人……这……要如何是好?”

祝缨一挑眉:“什么‘如何是好’?”

关丞不敢答话,心中委实担忧。他不敢再问,回到县衙之后等在签押房外面,待小吴经过之后一把拉住了他!

小吴吓了一跳!

关丞道:“别假模假式的了,问你一件事儿——你上京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吗?”

小吴笑嘻嘻地说:“能有什么事儿?相公们很喜欢咱们大人呢!都有回信。”

关丞狐疑地看向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好,我还会回来吗?我是京兆人,早躲回家里啦!”小吴说。

关丞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点的笑来:“那就好、那就好,看来是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怎么就不会有什么事儿呢?”小吴故意说,看到关丞又担心了起来,才缓缓说出下一句,“会有好事儿的!”

关丞笑骂一句:“你这猴子!”背起双手踱步走了。显是相信了小吴的话。

——————————

小吴的话倒也不假,就在他答完关丞的话之后的第三天,祝缨便又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关怀。

寄信来的是冷云,他特意派了人从京城送来急信。

信上写道:段婴那个狗日的又要扬名京城了,他写了篇别人都喜欢的赋出来贺太子有了儿子,他爹段琳正设法要把他回来呢!陛下看起来是有些意动的!咱们可不能落后了!要不要叔帮你弄回来呀?他有诗文,你有祥瑞呀!赶紧的,再整点什么白雉之类的,不然弄个灵芝也行!你“爹”郑熹现在不能动弹,他过得惨呀,天天被他舅骂。你别指望他了。也不要指望政事堂了,王云鹤是什么人你又不清楚。赶紧的,叔帮你。

祝缨心道:你是不知道阮芝来找我查了两个案子,要是有人从中弄鬼,搞不好我就得被押解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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