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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里死了人,还是自己的兄弟,阿苏洞主回家之后先问清了事情的始末,接着就去了兄弟家安抚自家亲人。

寨子里这一场虽然死了人但人头没被带走,也不算输。又俘获了对方的一些来袭之人,阿苏洞主自留了一些,又分了几个俘虏给兄弟家。苦主家的儿子抱着他一阵大哭,转头收下了人,挑了两个看起来品相颇佳的俘虏当成了人牲,剩下的预备留着当自家的奴隶使。

利基族砍老男人的头,奇霞族放壮年男子的血,都是族中的顶尖祭祀。

这是寨中的惯例了,阿苏洞主道:“我还有客,明天再来。”

他侄子问道:“是今天夺回阿爸头颅的客人吗?我要去谢他。”

阿苏洞主道:“是。”

家人也不管祝缨是不是山下来的,都打算去道谢。阿苏洞主正要交好山下官府,便不拦着,反而要带着侄子回自家去见祝缨。一行人才出门就看到赵苏走了过来。

阿苏洞主问:“你义父呢?你怎么自己过来啦?”

赵苏道:“义父命我先来看看,说不熟寨里丧事怎么办的,冒然过来怕犯忌讳。”

阿苏洞主道:“他总是这么小心。”对侄子简要说了。

这侄子对山下人的印象一向不是很好,同赵苏也是面子情,不过人家帮忙夺回了亲爹的头他也就不太挑剔了,说:“我亲自去道谢吧。”又很疑惑:伯伯为什么对这人这么客气了呢?

一行人便往阿苏洞主家去。

祝缨此时已安顿了下来,先将自己收拾妥当,清清爽爽坐在离火塘不远的地方想事儿。看到赵苏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阿苏洞主,她也起身相迎。阿苏洞主身后的年轻人就不认识了,这人长得与阿苏洞主没半点相似的地方,但是看他的衣饰也知道此人的身份应该不低,祝缨记得,在混战的时候仿佛看到过他。

阿苏洞主先给祝缨介绍这年轻人,年轻人十分实在见面就给祝缨行了个大礼。祝缨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道:“你遭逢大难,不必多礼。”

她说的是奇霞话,将这年轻人唬住了,顿了一顿才哭着说:“能抢回阿爸的头,你是我的恩人。”

祝缨道:“遇到了这样的事,谁都会帮忙的。你的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又问安葬的事儿需不需她出点力。

阿苏洞主道:“都办好啦。”

年轻人又邀她去葬礼上坐坐,吃个饭、喝碗酒,全家好认真谢一谢。

祝缨看向阿苏洞主,阿苏洞主点一点头:“咱们一同去看一看,再回来我家。”

祝缨道:“好。”

她又问有什么礼仪忌讳,重新修整,又拿出布帛作为礼物,再三叮嘱自己的随从不要随便出阿苏洞主家,才带着侯五去了这年轻人家。出门的时候又问一句:“大郎呢?”赵苏闪过来站在她的身后,同她一起去葬礼上致奠。

奇霞族也不兴烧纸钱,却把逝者生前用过的许多东西烧的烧、放进棺材的放进棺材,也算厚葬了。不兴拈香,也不兴跟着哭几声,人们摘了自己身上的贵重佩饰往棺材里放,祝缨也摘了枚玉佩放了进去。

逝者的妻儿放声痛哭。

出了这边哭声震天的屋子,再回阿苏洞主家,洞主家已点亮灯笼火把,预备好了丰盛的酒宴来欢迎贵宾了,从里到外丝毫看不出才经历了一场“战争”。

祝缨是主宾,侯五在她的身边,其他人都被安排到下面有人招待着喝酒、吃肉。曹昌是个老实孩子,不喝酒,带得童波等人馋得口水要流下来了也不敢多喝。

祝缨已探听到了今天这场“战争”的始末,再看阿苏洞主这几个儿子越发看出些端倪来了。他们豪爽,心眼儿却不多,又很想把这不多的心眼拗得看起来像是很多,结果却是弯弯绕绕把自己绕得乱七八糟。

她听着苏媛的三哥故意说要“三千洞兵人人都有酒喝”,肚里就想发笑。她面上却一点也不显出来,反而说:“辛苦过的人是该有赏的。”

阿苏洞主瞪了三儿子一眼:“那你还不滚去催酒?滚!”

将这傻子给赶走了。

寨中年轻的姑娘们唱起了歌、跳起了舞,祝缨看了两眼,发现她们的舞蹈节拍很有意思,有点像跳大神。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阿苏洞主:“寨子里是什么人在主持祭祀呢?还是洞主吗?”据她所知,山上祭中应该有连郎中也兼了的巫医的。

阿苏洞主道:“他今晚在各家有事。”

“哦。”祝缨说,猜到大概是去主持丧事了。

有年轻的姑娘在歌舞,哪怕宾主不聊天场面也不会冷,洞主的二儿子却偏偏要热个场。他一手提着一坛子酒一手拿着一只碗到了祝缨的席前,说:“县令,我敬你。”

侯五大惊失色,赵苏道:“表哥,义父不喝酒……”

祝缨不等这位“二表哥”对赵苏瞪眼便说:“我对你舅舅说过,他家的酒我喝。”

将空碗递给了“二表哥”,“二表哥”一咧嘴:“痛快!”接了空碗倒满酒。

侯五想来挡酒代饮,也被祝缨使眼色斥退了,她接了“二表哥”的酒碗一饮而尽。她酒量尚可,不过久不饮酒一碗下去头稍有点点飘。阿苏洞主在大声喝斥二儿子鲁莽,祝缨已笑着看“二表哥”又给她满了一碗,她也不推拒,又喝了。

“大表哥”见状也上来敬酒,祝缨来者不拒。

阿苏洞主大喝:“你们又来灌人了!”

祝缨道:“他们故意试我呢!”

“大表哥”说:“没有!我很佩服你的。今天你不像个山下人,倒像我们阿苏家的勇士一样。”

祝缨道:“你有。想试我酒量,还想试我武艺,你已按捺不住了。你兄弟也想给我下马威镇住我,不过想装得不叫人看出来。”

“二表哥”矢口否认:“我没有!”

祝缨道:“说的就是你,喝酒显威。你们都不懂你们的父亲,觉得他人老胆怯了。你既不想与我多交往,也不想与我做交易……”

阿苏洞主脸色大变!

他不能说人老成精也是阅历丰富,“一喝酒就揭短”这种事儿世上肯定有,不过当这种反应出现在要谈条件的人身上的时候,他心底是怀疑的。此时此刻,这醉酒的反应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祝缨说的话,那是真的在“揭短”。

祝缨还说“二表哥”:“你们不懂你们的父亲。”

侯五脸也变了,忙对阿苏洞主道:“洞主,大人醉了。”要把祝缨拉去休息,阿苏洞主的内心很矛盾,既想再灌两碗酒看看祝缨还能说出什么来,又担心这样不礼貌会将事情谈崩,便说:“是我没留神。”让赵苏赶紧侍奉义父去休息。

祝缨被侯五扶起,她看到了阿苏洞主说:“你身体不太好了,上次的伤应该还没完全好吧?你肯下山找我,是在为你的儿女操心了。”

侯五担心了个半死,如今他们孤身在此猛戳主人家的痛处也不太好。

阿苏洞主却露出了少有的坦诚,他说:“你说的都对。”

“那是,我可不骗人。”

侯五再也不敢耽搁了,道声“得罪”,硬把祝缨带回了客房,随后,越苏也跟着匆匆进了客房,留下主人家面面相觑。

洞主夫人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苏洞主道:“撒酒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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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这酒疯还撒到了客房里,进了客房就只有她自己的人了。侯五见她一抬眼看到了自己,不由一个激灵,只听祝缨说:“侯五,你现在背后也不说我的坏话了。”

侯五苦着脸:“是,小人改了毛病了。”

“你没有,你还在背后说他们的不好,我都听到了。”

侯五郁闷得要死,嘟囔了一声,不敢接话。

赵苏见状往一旁一闪,甭管这酒醉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想让祝缨现在看到他。

祝缨接过毛巾擦了把脸,往盆里一掷却又看向了他。赵苏心里咯噔一声,却听祝缨说:“别扭得要死,还以为自己是个心里清楚的人。你知道原稿是刘松年的手笔,偷偷照着识字碑练字。私下找赵振,把府学的卷子还自己做了一遍。”

曹昌听到了声音走了过去,先说一句:“怎么让大人喝酒了?”又赶紧拉出了赵苏,接着便和侯五合力将祝缨送到了内室,把她扶上了床。祝缨将鞋子一蹬,扯起被子一盖,不理他们了。三人如得了赦一般跑了出来。

曹昌大大地出了一口气,道:“还好我跑得快,没被看到。”

侯五使了眼色:走!

三人悄悄地跑了,都不说刚刚听到的别人的秘密。

他们刚走,祝缨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慢条厮理给自己倒了碗茶,小声嘀咕:“亏了,没吃多少东西。”

重新洗了脸,坐在床上回想这几日的所见所闻。

以山寨的规模想凑出三千兵是能够的,但是,一个这样的山寨是不可能日常维持得了三千兵的。不过一路宿过两个小寨,期间也隐约看到路边山上还有别的小寨,如果都是阿苏家的部下的话,统统加起来凑个上万兵也是能够的。

祝缨估算着阿苏家的规模。不小,但也不特别的庞大。部族不大才好呢,太大了,谁是主、谁是客?这个规模对她来说刚刚好,地盘、人口仿佛比她手里的多一点,但是她还是占优的。譬如福禄县,地盘比万年县大得多,各方面却都是比不过万年县的。阿苏家也是一样的意思。

阿苏洞主这几个儿子可真是够叫人发愁的。虽然不知道利基家是个什么样,也不知道索宁家又是什么水平,但是只要有一个人与阿苏洞主能力相仿,对付阿苏洞主这些儿子就绰绰有余,到时候阿苏家就得吃大亏了。怪不得阿苏洞主对自己是这样的态度。

两部今天的争斗她也看到了,她不大懂兵事,不过京城禁军不少,金良又是行伍出身,她多少看到了一些、听到了一些。就今天这一场来看,两边都不能说是“兵”,比“群殴”好上那么一点,稍强于民间械斗。

她准备明天一早就在寨子里、四下的山里再转一转,看一看这里的农桑渔猎。

才要睡下,却又听到脚步声起,祝缨微微皱眉,脚步声她听得耳熟——苏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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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是侯五等人出去的时候从外面带上的,里面没有插上,苏媛一推便将门推开了。

她手里拿着一盏油灯。她掌着灯,进屋后反手将门给插上。里间的门刚才被祝缨打开了,透过门正好看到苏媛的动作。苏媛转身看向内室,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里间床上坐着个人,她反而吓了一跳。

“谁!”

祝缨没说话。

苏媛拿起灯照进去,看到祝缨,脸上现出一点点嗔来:“你醒酒了,也不说一声。”将灯又拿进了里间,往一张小桌上放了。她站在灯,歪着头看着祝缨。祝缨也看着她,灯下美人别有风韵。

苏媛晚上也喝了一点酒,趁着一点点的酒意来到了祝缨的屋子。

她看祝缨没动,嗔了一句:“看什么呢?”

祝缨仍然没动,苏媛上前坐在她的身边,一只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你不想睡吗?”

祝缨转过头来看着她,苏媛的心呯呯直跳,心想:他会说什么吗?又会对我说怎样的实话?他会说出我的心事吗?

祝缨却站了起来往外走,苏媛险些被闪到床上。她也不生气,仍然带着那一点嗔:“你站住!这么大的男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来?不知道我过来的意思?”

祝缨真的站住了,苏媛踩着重重的步子到了她的身边,说:“我们要与人好,就结亲!他不愿结亲就给他生个孩子!”

祝缨歪头看着她,仍是没有多言。苏媛深吸一口气,凑近了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你留下来好不好?留下来,我是你的,以后这个寨子都听你的、周围所有的寨子也都听你的!”

祝缨抬起了手,苏媛心头一跳,只见祝缨伸出一根食指抵着苏媛已经靠得很近的脑门儿,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我妈不叫我跟傻子一块玩儿。”

苏媛瞪大了眼睛:“你!”

祝缨慢慢地用那一根指头将她与自己推开一尺的距离,说:“小傻子。”

虽带了一个“小”字,整个词却没一点亲昵的意思。她说:“我今天见过你所有的哥哥了,你四哥说话虽然很少,可也与其他几个差不多。我都见过他们了,我知道你和你的父亲在愁什么。”

她食指在空中下划,又抬起另一只将苏媛微张的领口理好,说:“我问过你‘能不能做主’,你该明白是什么意思。是女人都能生孩子,这算不得本领更称不上金贵。我是能做主的人,也只与能做主的人说话。我不与你姑姑商议任何正事,她只是信使。你呢?你本事不差,是够格做下一任当家人的人,如果眼睛只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与你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苏媛的心跳得愈发厉害了:“你不要儿子吗?”

祝缨道:“你几个哥哥可也都是你阿爸的儿子。”

祝缨收回了手,说:“能当家做主的人却要以出卖身体生孩子来做条件,真是个傻子。明天我会找能做主的人好好谈一谈。”

见苏媛还没动,她伸手捏着苏媛肩膀上的衣服,将她提到了门口,单手开门,不幸遇到了侯五巡夜又巡了回来:“大人房里灯亮了?是口渴么?”

曹昌道:“我去倒水……”

两人看清门口的人影之后,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碗!

他们的声音又惊动了刚躺下的赵苏,他也从隔壁房里拉门走了过来:“怎么了?”

祝缨面不改色继续将苏媛提了出去,顺手把门给关上了。侯、曹二人一声也不敢吭,苏媛将头一昂,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赵苏大步追了上去!

苏媛一路不说话,没几步就到自己房外,赵苏道:“你站住!”

苏媛回过头看着他,说:“怎么?”

“你干什么去了?”

苏媛道:“聊天。”

赵苏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咱们不讲究这个!”

“那你、你们,有没有……”赵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苏媛生气地说:“你看呢?”

赵苏并不好打发,他仍不依不饶道:“我要听你说。”

“没有!讨厌鬼!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赵苏突然恢复了礼貌,后退了三步,说:“夜里风大,进去早点休息吧。”

苏媛道:“什么鬼?!”

赵苏却心情很好地回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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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清晨,祝缨早早起身,她这一夜睡得挺好的,赵苏也早早起来到义父房门前站岗。

父子俩精神十足,侯五、曹昌却是顶着四只黑眼圈,问也不敢问,连讨论都不敢,就怕被童波等人听到。他二人自诩是祝缨的“心腹自己人”与福禄县的衙役不一样,哪里会把昨夜看到的事情拿出来讲?好险没把自己给憋死!

祝缨洗漱完了,跟赵苏一起在自己房里吃早饭,早饭是阿苏洞主家的厨子做的,仍是山寨风味,鸡蛋、熏鱼、腊肉等等十分丰富,还上了一壶米酒。

赵苏吃了两口粥,低声道:“奇霞族不知道何时沾了些郑卫之风,父母不禁青年男女自择婚配。”

话才说完就听祝缨笑出了声,祝缨伸手给赵苏倒了碗米酒,道:“能说出这个话,你再喝点儿吧。”

赵苏有点疑惑地看着祝缨,祝缨道:“只要有选择就会有高下。哎呀,吃完了你陪我四下走走?”

“是。”

祝缨不再解说,两人吃完了饭又去看阿苏洞主,阿苏洞主今天得去兄弟的丧礼上,祝缨问赵苏:“你不去吗?”

赵苏道:“他们也未必想见我。”

祝缨道:“走吧,我与你同去,别叫人挑了礼数。”

两人仍是去丧礼上转了一圈,这回就不用再往棺材里扔贵重的佩物的。在这里,祝缨见到了寨中的巫医。这是一个年老的男子,有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他唱着难懂的歌谣,祝缨饶有兴趣地从头听到了尾,觉得很有意思。

原来,天下跳大神的唱的意思都差不多。

她忽然有点想父母了。

看了一会儿,阿苏洞主就过来说:“县令大人,你又过来啦?我这里忙完就要去找你呢。”

祝缨道:“死者为大,不要耽误了殡事。”

两人客气一回,阿苏洞主请祝缨回他家了,他也不是哪个亲戚的丧事都要从头呆到尾的。路上,祝缨说:“洞主去看看其他人家吗?”

阿苏洞主道:“早上看过啦。”

两人无话,到了阿苏洞主家,阿苏洞主请祝缨到正堂的火塘边坐下,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着茶、一些肉脯之类。他拿出小刀慢慢切着肉,堆了一碟子推给祝缨,又切了自己吃,显出是要长谈的样子。

赵苏躬一躬身,往后退了几步要出去,冷不丁后背撞上了个人!赵苏一回头,就看到苏媛神色自若地走了进来。祝缨道:“大郎,要么出去要么坐下,选定离手,再不能反悔。”

苏媛坐在阿苏洞主的身侧,赵苏就坐在祝缨的身侧,祝缨一边嚼着肉条,一边看着苏媛说:“洞主,你留下了她,她是能做主的人吗?”

阿苏洞主看了女儿一眼,心里矛盾得很。祝缨道:“你这女儿很能干,可是一个管家再能干,我也不想与管家定约。再能干的管家也不是主人,跟管家说话不顶用。大郎留下来,是我知道他能当他的家。”

苏媛神情紧张地看着父亲,她想对父亲表一表忠心,却又张不开口。她明白,一旦她说出“我就一心为阿苏家辅佐哥哥”,祝缨一定会转而与她的哥哥接触。

阿苏洞主长叹一声:“县令大人上山,连我的家也想看一看的吧?我的几个孩子,县令大人都看到了,我的儿子虽多,却不如这一个女儿聪明懂事。可是女儿要怎么当家呢?我快死了,我这个家不能跟着我死。我要在死前将家里安排好。”

祝缨道:“我上来是为了榷场的事,我说过,让我看一看才好筹划。开榷场是为了长久的贸易,可不是为了一锤子买卖。如果洞主家不能持久,这件事我也是不能答应的。洞主的家事我不该过问,也不想过问,但是想问洞主一句,你怎么保证持久?”

阿苏洞主道:“我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祝缨道:“那可不太稳。开榷场不是一句话就能办好的,选址、选官吏、定规矩,从划地、建造市场,再到召集商人、定价、供货,等等,这边儿房子还没盖好,那边儿有人反悔,今天一个说法、明天换个人又换一个说法,我担的责任可太大了。”

阿苏洞主道:“我与你发誓,绝不反悔。”

祝缨摇头道:“我不想看反悔后的报应,我只希望能够保证没有反悔的事情发生。”

阿苏洞主终于吐了一点实话,道:“小妹当家倒可保证。”

祝缨道:“洞主担心她坐不稳你这张椅子。”

“是啊。”

祝缨问道:“洞主觉得把这张椅子传给谁,他能坐得稳呢?”

阿苏洞主哑然。

祝缨没有催促,阿苏洞主能请她上山,又屡次派女儿下山办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把女儿像妹妹那样拿出来嫁掉,就已是一种表态了。而她昨晚对苏媛,也是一种表态。

终于阿苏洞主低声道:“县令大人能够帮助我这女儿坐稳这张椅子吗?”

祝缨喝了口茶,低声说:“洞主不是已经开始安排了吗?你我不如坦诚一点,阿苏家兴旺和睦对我也有利,不然你这里乱起来必有人做山匪打劫,我那里也不太平。我不希望你家出事。”

阿苏洞主大喜:“好!那榷场的事?”

祝缨道:“我已有了些想法。开当然可以开,如何说服朝廷我已有了主意。只是如何开,怎么定个规矩,还请洞主能够让我在寨子瞧瞧,与寨里的人聊聊。再看看寨中的产出当如何安排。”

阿苏洞主道:“可以。你要怎么与你们的朝廷说,要我做什么?”

祝缨笑道:“洞主明白人,当然还要上一份表章了,这个依旧让大郎来写。”

她已规划好了,还是阿苏洞主的名义写请开个集市可以长久贸易,理由就写寨子离县城太远,交易不便。当然免不了要称颂一下皇帝,再赞美一下天-朝的物产丰富之类。然后祝缨再写一个奏本,详细说明本地的情况,并且向阿苏洞主要更详细一些的奇霞族、阿苏家的情况,她需要再汇报一下。

“你人多、地方大,才好设榷场。只有三五个人,也是不值得单设一个的。”

阿苏洞主慢慢听着,犹豫地问:“我家所有的事?”

祝缨道:“不必所有。你有那么多的敌人,又有那么多的需求,与朝廷走得近一点不是坏事。”

阿苏洞主笑道:“这是实话。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好。”

阿苏洞主道:“我可以照你说的做,你会帮我对付利基族吗?我出兵,你有兵器、有钱粮,又有主意。咱们打败了他们,就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地,你也会有更多的功劳。”

祝缨笑道:“拉一个打一个?那是在玩弄心术。那我也可以先答应你,等你把他打得不行的时候再帮他一把,叫你拿奴隶人口来换米、盐、铁,让你们永远流血,我一直可以收获人口,对我岂不更有利?我只想大家都能过得好一点,并不想玩弄这样的诡计。阴谋,我懂,但不想用在你们身上。”

阿苏洞主死死地盯着祝缨,祝缨安稳地坐在那里,丝毫不为所动。

阿苏洞主道:“县令大人帮我这许多,我也不能不给你允诺!我愿与你结为兄弟!”

祝缨毫不犹豫地说:“好!”

赵苏吃了一惊,人往后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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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为兄弟是件常见又不太寻常的事情。

所谓常见,是指只要意气相投了,当场斩鸡头烧黄纸就算是个把兄弟的。所谓不太寻常是指,结为兄弟之后就跟亲兄弟只差那么一点了,两家辈份也通了,得算个通家之好了。尤其是两人的身份,阿苏洞主是“蛮夷酋长”祝缨是“朝廷命官”,这就不太寻常。

但由于是私人的关系,就像祝缨收了赵苏做义子一样,倒也不能说是犯法。

阿苏洞主当即就安排了起来,就在他家前的那一个宽阔的广场上,阿苏洞主叫来了巫医兼任主持,又通知寨中的人明天观礼。

阿苏洞主全家的人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结拜了,四兄弟看着比自己年纪小一大截的祝缨,以后就要叫“叔”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苏洞主却不管他们的意见,一个劲儿地下令安排。

第二天的时候,阿苏洞主另一个兄弟还没下葬,这一个兄弟就在结拜了。

祝缨穿戴整齐,与阿苏洞主到了广场上。只见广场上站满了人,人又蔓延到了广场下面的路上,黑压压的一片。

一个壮年男子牵了一头牛、一匹马上来,闪亮的刀锋划过牛颈,将它的血放到一个大盆里,牛发出痛苦的长鸣。接着是马,也是如法炮制。次后用一只银碗从盆里盛出血来,由巫医接了,递到二人的面前。

两人各取血涂了口唇,跪下对天盟誓,说的是奇霞语的誓词:“我两人结为兄弟,从今天开始就是一家人了,要互相帮助,绝不背叛。如果背叛,就放干他的血祭天地。”

山上山下都欢呼了起来。

阿苏洞主就让全家来跟祝缨改称呼,祝缨十分自然地叫洞主夫人“阿嫂”,阿苏洞主的儿子们狠狠咽了口唾沫,还是叫了:“阿叔。”

苏媛倒是张口就来:“阿叔。”

接着,阿苏洞主就开始摆流水席,庆祝自己多了个兄弟。祝缨留意看着,他这流水席摆得比赵翁做寿的流水席也不差多少,自家吃得好一些,外面的桌上也能管饱。

祝缨会奇霞语,与上下说话并无阻碍,不多时她就与不少人都混熟了。尤其那位巫医,她说:“我姐姐也学医术,她在弄个药方。”巫医道:“弄出来了吗?”祝缨道:“差不多了,等弄出来我给你捎来?”巫医矜持地点了点头,又说自己也有很好的伤药。祝缨也向他讨一点,还说自己也有跌打药。

阿苏洞主低声对妻子道:“巫医平常不太喜欢与人说话的。”

洞主夫人道:“是很让人喜欢的一个人呢。”

祝缨吃完这一席,次日又找到了阿苏洞主,往他那位死了的兄弟的丧事上去,按照她与阿苏洞主的关系,现在死者也算她兄弟了。

阿苏洞主道:“不是要去寨里看一看的吗?”

祝缨道:“看是要看的,家里的事也是不能不管的。”竟真的去了丧主家里。

奇霞族的风俗跟山下略有不同,不必停灵太长的时间,这一天就下葬了,人们将棺材抬到另一座山上,放进了一个山洞里。这山洞比较高,将近山顶了,里面高高低低摆来很多棺材。棺材抬进去之后也不在洞里再掘坑深埋,只是往里面一放。巫医又在外面兼起了祭司,带着几个人又唱又跳,唱跳完了葬礼就算结了。

祝缨跟在队伍里步行,她与阿苏洞主并肩,听阿苏洞主介绍一下山里的物产之类,也有茶,也有米,还有木材等。

祝缨道:“我问过茶铺,春秋两季茶好,春季尤其的好。大哥给我的茶我也拿去给他们看了,他们说制得不好。”

阿苏洞主道:“要好匠人才行,总弄不到。”抢人是一个好办法,问题是抢不到。好的制茶师傅不在他这周边,根本无从下手。

祝缨道:“等秋茶下来,我设法寻一个吧。”

阿苏洞主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两人又一路说着如何经营山寨的事,直到走回家阿苏洞主也没觉得累,到晚上休息的时候才发现双腿都肿胀了。

此后祝缨就满山满寨的乱蹿,偶尔还顺手雕支漂亮的木簪顺手送给个孤独的老阿婆。

也见过奴隶,他们戴着枷锁,还要背着沉重的东西,祝缨低声道:“不戴枷还能多背一些。”

寨里的人都笑着说:“不戴枷就跑了。”

祝缨默默记在心上。

祝缨又往山中的稻田看了一回,还看了茶山、附近的其他小寨。寨子看得不多,她的时间有限。

眼看离开的日子将近,这天晚上,祝缨去向阿苏洞主辞行。

阿苏洞主十分不舍,道:“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呀!”

祝缨道:“我还要回去办咱们的事呢,榷场的事我心中也有数了。回去就写奏本。”

阿苏洞主叹道:“我也没想到事情真能办成。”

祝缨道:“只要想办,总能成的。对了,另有一事,既然已经结义,大哥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万一我调走,不能把大哥一家晾在半山腰上不去下不来。我少不得为大哥筹谋一二,只盼大哥不要当我别的用心。”

“兄弟你说。”

祝缨道:“大哥担心的没错,女儿当家必会有人挑毛病。不过,如果有朝廷的敕封,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苏洞主突然不说话了,祝缨道:“莫慌,不是要管着你。如果是给你授官,以后这官也可以传给你的儿女,儿女再传给儿女,世袭,你还管着你的地方,除了多一个官儿,旁的什么都不变,怎么样?”

阿苏洞主脸上豁然开朗!

祝缨道:“你认朝廷为主,朝廷并不派官员接管你的山寨。每年缴一点赋税,数目能另商量,就是自己人了。盐铁交易也不像现在这般困难,榷场更是容易。当然,咱们现在先不跟朝廷讲,一点一点放出来。人口也不全报上,一是大哥你这里没有文字,数目也不准,二是,报得多了,又有赋税上的麻烦。今年可以先不报,等到明年。或留到有需要的时候再报上去。

我虽然不愿动刀兵,但大哥要是被人袭击了,我也想保你平安。有敕封,别人动你你向朝廷求援名正言顺,是过了明路的。”

阿苏洞主听到最后一句,道:“好兄弟,你很好!是在为我着想。就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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