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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媛对“识字歌”与“识字碑”十分好奇。

她往识字碑那里看去,识字碑前也有几个人在看,有人在读,也有人瞅一眼就离开了。她挤上前去,碑上的字她能认得一大半,少数几个不认得的也能根据上下文的意思稍稍猜到。心道:也不难嘛!

站着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忽地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忧愁。

最后,她转身离开了识字碑,想往市集里去看看山下又有什么新东西、新变化了。

转了一圈,发现变化不大,特别新奇的也不多,但是集市上的人看起来与街上的人一样,都比以前更舒展、精神了一些。有一个好的官员管理,百姓自己不觉得,外人一看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在县城转了半圈之后,她回到了驿馆,吃了饭就去找表哥赵苏。

赵苏正在家里温习功课,才翻两页书,表妹就找上门来了。赵苏掩上书,接待了苏媛。

兄妹俩坐下来,赵苏先问苏媛:“休息得怎么样了?”

“我本来也不累。”

赵苏问道:“你准备名帖了吗?”

苏媛道:“嗯?就是常见你们送来送去的那个?”

奇霞无文字,自然也就没有名帖这种东西。

赵苏道:“对。这是礼仪,也是约定、表记。哪怕人见不着面,见着了帖子也知道你来过了。”

“我知道这东西的用处,好吧,既然来了,就照这里的规矩来,也不算不对。”

她忽然笑了起来:“他管的地方也不比咱们家更大,人也未必比咱们家的人更多呢。”

赵苏心里别扭了起来,说:“管得好就行。”

苏媛低声道:“是啊。咱们就是缺这样的人。唉,连个文字都没有。”

赵苏对这一声“咱们”没有太大的触动,向来都是一边骂他“獠女之子”另一边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是“青蛙”——山下人住洼地、洼地里养青蛙,然后两边都有人骂他是“杂种”。有人跟他说“咱们”的时候,他通常会非常的警惕,因为这代表有人要拉拢他了或许要把他当枪使。也就父亲更在意他,母亲还总是惦记着山上舅舅家。

哪怕是亲表妹说“咱们”他都不自觉地警惕起来,含糊地应道:“没有文字是麻烦些。”

苏媛摇头:“比麻烦还要大一些,我说不清,但道理我懂的,咱们比山下人差得太多了。我学这边的话,好些词句都不明白,咱们的话里也没这个东西,要看到了事儿才懂,像个傻子。”

赵苏道:“现在不是知道了?知道了就行。”义父说过,并不是福禄县的人比别人蠢,只是没见过罢了。现在见过了、知道了,就该走下一程了。

苏媛道:“我为文字的事儿发过愁,咱们自己没有文字,寨子的别人可以不用文字,但是咱家不同,家里要管许多事,事情越来越多,没有文字就只靠脑子记,过不一阵儿就记乱了。我想自己造一套文字,可这太难了!”

赵苏心底有些诧异,没想到苏媛还曾有过这样的雄心壮志。他想,倒是个好想法,可惜你现在的本事确实是不不行的。

他说:“就算创制出来,用的人少了,不久也就没了。”现成的例子就是福禄县了,福禄县里读书识字的人不算少了,比起到外更繁华的地方呢?无论是官话嘴皮子还是文章笔杆子,都差得远了。用进废退,各处皆然。

苏媛道:“我曾想过借用山下文字,两边的话不是一一对应的。用山下文字标记音标,一个音又有数个字对应,也是乱七八糟。抛弃祖先的语言统统改用山下的语言、文字,倒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又不甘心。”

赵苏一向知道苏媛不是个一般的女子,她有这样的想法还是让赵苏对这个表妹有丝刮目相看。不过他很快又回转了心意,道:“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你现在着急对你自己没好处,还是先办好眼下的事儿,一件一件来。”

苏媛道:“我来找表哥就是为了眼下的事情——你说,这位县令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问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苏。虽然之前也在赵宅住了一些时日,也会有书信往来、姑姑口述,她还是想当面问赵苏。文字有千般好,终不如面对面能够感受到对面的情绪。当面问,对方没有掩饰的时间。

赵苏也看着她,说:“你问的什么?”

“什么都行。”

赵苏道:“你已见过他了。”

苏媛道:“嗯,我是想知道,他究竟可靠不可靠?”

赵苏道:“什么才算可靠?你的亲哥哥可靠吗?”

苏媛也没了灿烂的笑容,道:“是啊,人都有可靠的地方,也都有不可靠的地方。哥哥是自家人,本事又不可靠。这一位本事可靠,又不是自家人。”

赵苏问道:“你可靠吗?你对义父而言是个可靠的人吗?”

苏媛认真地问:“这是你在问,还是代他问的?”

赵苏问道:“有区别吗?我看不透他,不过他绝不是个任人摆弄的人。你、舅舅你们住在山上是能看着山下对着山下的人指指点点,可莫要以为住得高就真的比别人厉害了。”

苏媛道:“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实话实说就是生气了?生气的是你。”

苏媛道:“好吧,咱们都不生气。他能帮到咱们,我对他本也没有恶意,只是想做交易前多知道些事儿,才好准备。”

赵苏夹在父系与母系之间心稍偏向父系,对母系也不是全无情感,但被表妹这么说他又不自觉不喜欢起来,并不想偏帮表妹。口上说:“你这次难道打算做大买卖?如果不是,一次交易做下来,也就知道为人了。上回交易不就很顺利么?”

苏媛见从他这里问不出话来,心道:这一次本来也是为了再试探一回的。表哥到底是在山下长大的……

她不知道赵苏的心里很明白,两边都要从他这里套取些对方的情报,祝缨还让他写下来,他本就这个尴尬的身份,早习惯了。只是双方做法有差异,祝缨能给他的好处更多,让他写的时候也有点为奇霞族“正名”的意思,多少有些诚意在内。表妹的话里就没这层意思,一味只问义父情况,并不提还能给些许好处。

虽然他知道,义父如果能够有个“安抚獠人”的政绩,对仕途是很有利的。可人家做得好看,且不似作伪。

他更欣赏祝缨的做法。

苏媛笑道:“好吧,你说的对,我先与他交易就能看看人品啦。上回有姑父和你做中人,这回可是我自己来了。你说的名帖要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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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第二天收到了苏媛的名帖,是赵苏代写的字,帖子却是苏媛派人来投的。

来人投帖,询问什么时候能够见祝缨,苏媛想与她面谈交易的细节。

祝缨派人跟着去驿馆回话:“只要苏娘子准备好了这两天都可以,详情面谈。”

那边苏媛当天下午就到了县衙,此时赵苏正在县学里上课,二人中间并不用翻译。祝缨这边有关丞、莫主簿等人相陪,苏媛则带着自己的随从。

此时,她才向祝缨介绍了她的随从,侍女们不提,她指着一个中年男子介绍:“这位是我阿爸信任的……嗯,帮手?”

祝缨好心地纠正:“辅佐?”

苏媛道:“对。他的名字用你们的话说,是树的意思。”

男子并不很魁梧,却显出一种别样的精明,也穿着带着绣纹的奇霞族的衣裳,也会说一点福禄的方言。他用方言向祝缨问好,关丞等人听了一阵轻松。他们很怕什么都听不懂。

祝缨道:“既然能听得懂,可就太好啦。请坐。”

宾主坐定,由关丞先代祝缨说:“不知娘子此来,有何指教?”

那边是那位树老兄代苏媛说:“县令与我们洞主答应了交易的事儿。”

他两人先开了个场,苏媛道:“早就有话,那咱们就说说怎么交易?”

祝缨道:“这里有几条,要同苏娘子讲清。苏娘子说的能做主,也是要报给令尊的,我这里谈下的,也必须报给朝廷。是不是?苏娘子之前如果试着交易过就应该知道,无论是盐铁还是米,朝廷都不会准许随便交易。”

苏媛道:“不错。”

祝缨道:“要报朝廷,我就得向朝廷说明你族的情状,你族姓名,来历过往、人口,你父姓名。人口你给我个约数,不要虚报。你一旦虚报得太多,这件事情就不归我管了,你就要重头再来与府里、州里打交道了。他们好不好相处你比我清楚。”

苏媛认真地听着,皱眉道:“什么都要告诉你?”

祝缨道:“也不必,知道得太多了会把人吓跑的。”

苏媛笑了与“树兄”对望一眼,对祝缨说:“好。”

祝缨道:“你们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你写,我报。快马进京,半月可回。”

苏媛道:“你能交易多少?”

“你要多少?价怎么算?”

苏媛道:“只要是山货,都行。也有牛马、也有木材、也有茶、你们也常有人进山采药,你可说,我看有没有。我就要盐、铁、米。”

祝缨招来了祁泰,那苏媛就叫上了树兄,两人开始讨价还价,祁泰是个不会交际的人,就会死咬着底价,气得树兄用奇霞话开始骂,祁泰又听不懂。祝缨听得心里暗乐。

最终谈下来,苏媛那里的情况就让赵苏写个片子,祝缨这里将两边谈妥的情况往政事堂报一下,然后两边交易。福禄县自己也不产铁矿也不产盐,祝缨也是从中转手的,所以得得到批准。

本次是一次性的交易。

祝缨接着就召来了赵苏,道:“你们兄妹都认识,不须我多言啦,有一件事我们想托你来办。你代你舅父写一份陈情表,详述部族实情,写明所请之事。”

苏媛也说:“表哥,那东西我不会写,还请你来写。”

奇霞族的情况赵苏早就准备好了,他写的时候心里矛盾得紧,他下意识里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像是舅家叛徒。一直犹豫着没往上交。

现在看到表妹也在,显是谈妥了两家都同意,他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赵苏心里有稿子,当场一挥而就,捧给祝缨看。祝缨拿起来说:“改一改。”

赵苏忙问:“要怎么改?”

祝缨指着他这一篇说:“喏,开头要敬问陛下。这里,要写明阿苏家二十年来是与朝廷为善的、是向慕王化的。再有,这里,写铁器一则是为学习耕种,二则是为守卫家园,因为周围还有许多不服的部族,会侵扰阿苏家。人口户数如果不准,就不要报这么多,这里,最后要署上你舅舅的名字。”

一一给他指正了,让他改一下,主旨是要把皇帝抬出来好好敬一敬,然后是表白对朝廷没有任何的恶意,是敬畏朝廷的、是需要朝廷的,是想与朝廷好好相处的。

原本是个介绍情况的片子,到了祝缨手里最后变成了一份“陈情表”,亦可视作一部“獠人”对朝廷示好、隐有归顺之意的表章。这可是自上回“獠乱”之后朝廷首次收到了“獠人”的上表。

都改好了,祝缨再自己写一篇公文,一并送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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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接到祝缨发过来的公文,经手人看到“福禄县”就乐了,戳戳旁边的人:“来了!”

旁边的人道:“什么来了?你又闹,瞧,我写得好好的字被你蹭坏了。”

“你重写就是!看,福禄县又来了!哈哈,有好戏看了!”

“这两个ying,可真是冤家了。”另一人也笑了。

就在前几天,段婴又有事迹传到了京城,他管理一地做得还算不错,今春刚刚协助守军击退了一股袭扰边境的胡骑,可谓守城有功。

两人挤眉弄眼,将这公文放到了一叠文书的上面,王云鹤能够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然后就等着看好戏了。

王云鹤从朝上回来,拿起这一份公文,看到“福禄县”三个字也笑了。不紧不慢地打开,仔细地看着,忽然叹道:“这是用心了呀!”

陈峦已渐渐淡出,就差把亲儿子调回京升一级自己就休致了,他不急着问有什么事儿,施鲲先问了:“谁?”

王云鹤道:“福禄县。”

“哦!他!”施鲲说,“一向是个用心的人,又干什么了?”

“獠人。”王云鹤说。

施鲲想了一下,才紧张地问:“怎么?他把獠人怎么了?!!!”

陈峦听到福禄县也踱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以两人对祝缨的了解,她身边必是事故不断的。几十年前獠人首领被烧死,事情就闹得很大,闯祸的人也是个有上进心的,他们担心祝缨这回再闹个更大的。

两人急急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却是申请与一个“奇霞族”交易的事情。

“奇霞族?是什么?哪里冒出来的?”陈峦说。

王云鹤就又拿出来公文中随附的文书,一共是两篇,第一篇就是“陈情表”,以洞主的口气写请求交易一些盐铁。

这一篇里有“自述”“奇霞族”情况的内容,奇霞族是美玉的意思,又有什么勇健族之类的。奇霞族也分各家首领,现在这个是阿苏家的。所谓“獠人”占地极广,据粗略的统计得有两州左右,不过其中多山,道路崎岖难行,朝廷不得深入,所以详细的图纸还是画不出来的。就这奇霞族人口众多,估计得一万户以上,阿苏家有个四、五千户。别的族有大有小,也有上万户的,小的就几百户。

第二篇是祝缨自己写的,祝缨现在接触的是阿苏家,有这么一点需要,她来做个申请,为的是换取一些牛马,福禄县缺耕种用的畜力。今年春天她只得向富户租借调剂,才能让贫户也用上耕牛。又写之前已与阿苏家有过一次交易,就是租用阿苏家的牛马,彼此信用都还可靠。

奇霞族没有文字,所以户口统计不严密,数字是约数。她也是根据多方询问估了个数等等。

她又写,这份阿苏家族长写的奏表,乃是族长外甥执笔,孩子已经在县学上了一年学了。

政事堂三人见了,又惊又喜,又都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倒不辜负了我们将这些年轻人派出京去。”

陈峦指着陈情表上要求交易的数目说:“这个数目倒是识趣。”

一般蛮夷要东西很多是没有数的,有些就是故意多要一点,留点讨价还价的余地。还有是能要多少要多少尽量多要好倒手转卖。朝廷并不总是冤大头,有些东西还是特别的限制的。这里铁只先要个三百斤、盐要一百担、米要千石,并且不是要,还是交易,主要还是讨个“允许交易盐铁”,他们拿牛、马、茶、木材等来换。

王云鹤道:“没想到他能做到这样。”他本来只想让祝缨锻炼一下治理地方的能力,外族的事儿没想她能做到如何。他看得出来祝缨的长处在庶务上,所以给她一个偏僻的县去治理。没想到祝缨连对“獠人”都这么细致。朝廷当然知道“獠人”不是铁板一块,具体到族别、家别,语言、栖息之地面积有多大,尤其是户口数,数据还是不清的。祝缨报的这些虽然仍然粗糙,但已为“治理”提供了粗略的数据。

以王云鹤的估算,祝缨还得有后手,就像她在大理寺的时候,摸清了底就该下手了。大理寺最后在她的手里,多么的顺滑啊!王云鹤有点怀念掌京兆的时光,那时候的大理寺对他,比现在都乖。

施鲲感慨了一句:“能干的人到哪里都是能干的。”

陈峦道:“报给陛下吧。”

施鲲道:“好!”

皇帝有些年纪了,正是喜欢听到好消息、不喜欢听坏消息的时候,听王云鹤奏了,感兴趣地问:“是那个‘獠人’吗?是献了白雉的福禄县吗?”

王云鹤道:“是。”

皇帝又指着祝缨那封公文上的一处问:“獠人头人的外甥也做学生了?”

“是。”

皇帝很高兴,又问:“户口数是真的吗?”

王云鹤道:“据三十年前旧档,彼时刺史奏报数目虽不精确,也言獠人各部有数百户至万户不等。多年繁衍,倒不是虚言。”

皇帝道:“很好。”

看着交易数目并不算大,便答允了,又说:“祝缨?人不错。果然是该在外面多做些实事的。”

王云鹤道:“年轻人面皮薄,做了好些事不好意思说。”

“哦。”

王云鹤道:“臣听刘松年前两天在家里骂的来着。”

“干刘松年何事?”

王云鹤道:“臣不能说,请陛下问刘松年。”

皇帝来了兴趣,道:“什么样人,能令刘松年詈骂?”命把刘松年传了过来。

刘松年正在琢磨着写一篇新的文章,祝缨把识字碑的碑文十六篇都给他拓了下来,仔细包好送给他看,又附了一篇表扬他的文章。刘松年虽然破口大骂,说:“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言而无信,小王八蛋!”

心里却有点得意,碑竟然真的立起来了!文人之爱,天下文宗也不能免俗。且看拓片刻得还挺不错的,不算对不起他的文字。写的那篇文章在刘松年看来,文采就那个样子了。字里行间明着挤兑他、暗中却是夸了他刘松年不为名利、做好事不留名,只是为了教化偏僻百姓。马屁拍得刘松年都不觉得这是马屁,要写个文认真骂一骂小王八蛋不讲信用。

被皇帝召的时候他还在奇怪:叫我何事?莫不是又要叫我拍他的马屁去了?

刘松年打起了拍皇帝马屁的腹稿。

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构思好,人也到了皇帝面前。

舞拜毕,皇帝道:“刘卿,快起来,有事问你。”

此时王云鹤等人奏完事都跑了,只有一个刘松年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问:“不知何事劳陛下垂询?”

皇帝就问:“祝缨怎么得罪你了?”

刘松年跳了起来:“必是王云鹤又说什么了!”

皇帝笑问:“究竟何事?”

自己干的好事,刘松年也不怕说,但仍然先要说几句:“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被皇帝再一催问,才气呼呼地说:“又被这小子骗了!”将识字碑的事说了,又说了自己明明叮咛了不许说是自己写的,偏偏要再写一篇文章来气自己。

皇帝问道:“什么识字碑篇?”

刘松年就将自己的底稿给皇帝看:“随手写的,勉强看吧。您看着,我找王云鹤算账去!”

皇帝道:“且慢!”

皇帝上了年纪,有点爱听好消息、爱热闹一点,脑子还没糊涂,第一篇满满的歌颂他,这让他对刘松年更加满意。接下来的数篇都是很浅显的内容,但是常识也都有了,还押韵。皇帝说:“你下了不少功夫啊。不过这……是不是杂了点儿?还数数?又有刑律?使民争讼,不是好事。”

刘松年道:“小子写信,有点可怜。他蹲路边看个农夫卖橘子,连数都数不好。就添了这一篇。又乡民蒙昧,使知朝廷法度。”

皇帝有问题,刘松年顺口就给解释了。皇帝道:“你们都很用心。那篇文字呢?”

刘松年很诧异,皇帝对一个县令不能这么关心吧?还是拿了来,皇帝看祝缨写的文字确实不够华美,但却轻松诙谐,显得与刘松年很熟。他问道:“你什么时候与这他这么熟稔了?”

刘松年道:“何曾熟了?不过见惯了假模假式想在我面前装个文人样子求一纸好评的人罢了。他不跟我装,我跟他说话也不用端着。”

皇帝道:“不是因为他能挨你的骂?”

刘松年不动声色,抱着自己的拓片走了,皇帝在背后说:“小气!”

刘松年头也不回,留给皇帝一个潇洒的背影,一骑绝尘去找王云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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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不知道京城里还有这么一场,她并不想让识字碑的事情这么早就被拿出来显摆。现在有阿苏家这一件事就很不错了,识字碑的事儿她宁愿慢慢的传到京城,至少等福禄县的百姓能学会唱了这些歌再说。

京城批复没到。交易不好擅自进行,她现在正忙着另一件事——送本县愿意去府学一试的人到府城去。

从福禄县城到南府府城距离不算太远,就算坐车,跑快点也就在中途宿一夜。如果是骑马,祝缨的水平就是当天能到。但是福禄县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去过府城,祝缨又有其他的打算,决定亲自带他们去府城,同时由县衙给准备几辆马车,免得贫寒学子如甄琦还得靠两条腿走着去。

此时,京城的批复还没下来,她就请苏媛先在驿馆里住下,让花姐陪苏媛在县城里逛逛。自己姐姐陪着洞主女儿逛街,不算怠慢。

她先让小吴去万铁匠处取东西,小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仍然是去了。万铁匠见小吴要东西,便问:“也不知道大人要打这个做甚,都在这里了。”将一个破布包的一些叮当的东西递给了小吴。

小吴接了,拿到了县衙,祝缨又不在。

祝缨是去县学看名单去了,博士和助教最后攒出了一份想去府学一试的名单,表情十分陈痛。祝缨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第一个就是甄琦。

甄琦是县学所有学生里最用功的,当然资质也可以,总拿头名。到府学应该能选上,下一步就不好说了。除了他,县学里还有几个人,平时成绩也还不错,放到府城估计悬。此外,又有不在县学的书生,也想报名试一试府学,祝缨也都把他们给带上。

她拿了名单,说:“既然要试,都要用心,收拾好行李明天咱们就出发。车马费不用你们操心,无论考得如何,我都把他捎回来。”学生们都笑了,有些人无所谓,甄琦显得格外紧张。

祝缨前脚走,他后脚出了县学说是回家收拾衣裳。

才出县学大门,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大人,许咱们去府学么?”

完了!甄琦心中一紧!这是他娘!上一回要转科的时候,他是有些意动的,无他,家贫。以自己的资质,与人争进士很难,但如果转个其他的科,出头会更容易些。他也想过,县令大人敢让他们转科,或许会有些安排。县令大人自己就是个明法科,恐怕是有门路的。

但是他的母亲却认死理,必不肯让他转,险些以死相逼,甚至说:“便是县令大人也不能这样,你要不敢说,我去找他说去!半道上改行,哪有那么容易的?改完了,他一时得了面子,你的将来怎么办?这不是将人架到墙头上么?好容易你读书上头有出息,拼了一条命,咱们也不能毁了前程。我找他说去!你亲爹不是这县里人,你也不是,不归他管!”

此后他娘就有点防贼似的,总觉得县令大人要害她儿子。甄琦好说歹说,连蒙加骗,才没让他娘去找祝缨闹。

甄琦赶紧上前两步,听祝缨说:“当然。”

他娘陪着笑解释说:“大人,小妇人不是福禄县本县人,是改嫁过来的,前夫在邻县的,甄琦是前夫之子,不是本县人。”

祝缨说:“哦。”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甄琦,叹了口气,对甄琦招招手,问道:“你是自己上府城,还是跟我一道走?”

甄琦脸涨得通红:“大人,学生……”

祝缨道:“你不是本县人?那就不该在福禄县学里,也罢,你去考取府学吧。”

他娘当场磕头:“多谢大人。”

祝缨摆了摆手:“回去准备吧。”

跟着她的人、县学里送她出来的人都面露不忿之色,县学中的人虽然也对转科的事不热衷,却没什么人把这事记在心上,都不懂甄母之心,只道祝缨对县学极好,甄母这般做实在无礼,甄琦急不可待地要去府学也未免凉薄。

小吴轻声骂了一句:“小白眼儿狼。”

祝缨道:“胡说。”

小吴哼唧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祝缨转脸对博士等人道:“都回去准备吧,明天出发不要迟了。”

回到了县衙,祝缨又让小吴去找张翁来。张翁不明就里,他也不知道甄琦的事,祝缨却记得甄琦的继父是他的族亲,甄琦是蹭的他家的书读的。她开门见山地对张翁道:“张翁,甄琦是你家亲戚?”

“算是吧。”

“他母亲说,籍贯不在本县,则不是本县学生了,这是我的疏忽。”

“害!当年带过来了,就算张家养子,虽不改姓,也是咱们养活的!”

“不提这个了,那孩子是个孝子,他母亲为了孩子更好的前程也没有错。只不过我看他是不好意思再跟着我一同去府城了,你帮帮他的盘费吧。”

张翁肚里把甄母骂了一回,口上答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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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祝缨便带着一行人往府城去,赵苏此时亦随行。他不想去府学,但是跟着义父出行他是愿意的。

这些日子他深深明白,一个人做事漂不漂亮也与见识有关。譬如甄母,这老妇人得意儿子资质,一心想要儿子走坦途固然无错,只是事情做得不好看。他想自己常年在福禄县,见过的世面并不多,不如总在义父身边,也好多学些事。

祝缨也不拒绝,两人并辔而行。学生们都坐在几辆车里,甄琦母子则在前一天就自行前往了。

赵苏一路向祝缨请教一些事情,说的最多的还是阿苏家的事儿,他说:“不知义父对‘獠人’有何安排呢?”

祝缨道:“你看不出来?”

赵苏老老实实地说:“总要互相有些信任才好说下一步。”

祝缨道:“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只要你还是福禄县的百姓,就把心放到肚子里。”

“我……”

“嗯?你有旁的想法?有就趁早说,要是拖着我,我才要生气呢。”

赵苏摇摇头:“没有。”他是有一点想法的,他们家在双方当个中人是有利可图的,他不怕变化,但是希望这种变化对自己有利。

第二天,一行人到府城。府城果然比县城繁华许多。祝缨先把学生带到驿馆安顿,然后自己去拜见那位按照规矩生病的上司。

上司今天没病,见到她来了,笑道:“稀客稀客。”

祝缨也大大方方地道:“不敢,给您送人来了。”

上司道:“是什么人?”

祝缨道:“学生呀。您尽管挑!”

上司与祝缨也没什么大交情,但是考虑到每年送粮还要用祝缨去怼鲁刺史,他很关切地说:“你舍得?”

祝缨道:“福禄县多少年也没出什么英才了,放到府学里才更让人安心。”

两人哈哈一笑。

到了考试这一天,祝缨亲自把人送到考场外面,学生们都很感动。祝缨拿出个小布袋子,说:“来,一人一个,拿着,不算作弊。”

学生们一面伸手一面问道:“这是什么?”

“福气。”祝缨笑道,捏着个铁皮打制的小橘子出来,橘子上面一面錾了个“福”字、一面錾了个“禄”字。

这是她让万铁匠给打的,可费了不少工呢!

一人一个让他们提着,橘子上还有梗有叶,伸出来的叶子上能搁支笔,就让它冒充个文具。考生们都笑着接了,祝缨道:“好好考。”

转头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祝缨道:“甄琦?”

甄琦站住了,旁边是他母亲送考,很紧张地看着祝缨。祝缨也捏了个铁橘子给他:“人人都有,这是你的。你的学问考上府学是没问题的。”

甄琦攥着橘子,垂泪哽咽:“大人。”

祝缨道:“去吧,别叫人说福禄县学无用,教出来的学生都考不上府学。”

“是。”

祝缨也不在外面等,和赵苏两个人闲逛府城,这里与她上次来没有太大的差别,赵苏也来过府城,记忆却没有她这么清楚了。学生们在里面考试,祝缨就逛街,过不几日考完了出了结果,甄琦被选中了,但是名次竟然不如福禄县另一个学生好。

那个学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被选中,一时惊慌:“我、我是想来试一试手的。”

祝缨道:“试上了就上呗。”她看到大家围着这个学生恭喜,却又不理甄琦,就命人给甄琦送了一贯钱以做盘费。

顾同也是来“练手”的人,他小声说:“叛徒。”

祝缨道:“他怎么叛徒了?大家不是都来考的么?”

顾同也有点少爷脾气,道:“反正不对。”

祝缨道:“行了,甭怄气了,反正你们以后也不得见了,我还有正事儿呢。该回去了。”

顾同问道:“是这个事儿吗?”他提着小橘子问,他是顾家人,也知道一些事情。

祝缨道:“不是!”从他手里轻轻巧巧拿过小橘子走了。顾同跟在后面跳着脚的追:“大人,那是给了我的,可不能反悔。我总觉得拿着咱们县的橘子一定是会有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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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一路从府城又回到县里,京城的批复也下来了。不但同意了她与洞主所请交易之事,连申请的数目都没有打折扣。

祝缨命人将苏媛请到了县衙,告知她交易可以进行了。

苏媛这边也不含糊,道:“我们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交易?可不可以就在县城先订一些?我看县城也有铁匠铺,也有米仓,盐可以稍晚一些。我们的牛马现在就可以赶过来,要木头,运出来就要费些功夫。”

祝缨道:“可以。”

苏媛先挑了一些农具,其次又要了些兵器。祝缨遵循着朝廷的规定,可以给她箭头之类,却不卖弩给她,苏媛也没有过多的坚持,她要的更多的还是长刀。

过不数日,两下交割完毕。

苏媛也如祝缨上次那样亲自监督,直到最后一匹马被祝缨这边接收,她说:“好啦,你是个公平守信的人。”

祝缨问道:“那么,可以互相交换奴婢吗?”

苏媛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一出,没有马上拒绝,而是问道:“怎么交换?”

“一换一。你能做主,现在就定下章程,需要请示令尊,也请带话给他,我等回话。”祝缨干脆地说。

这事儿是她吃亏,因为她手里没獠人奴婢,要从大户手里抠出来奴婢,得花钱买。经济越好的地方,越贵。亏得福禄县自去年起就有了盈余,不然她还真拿不出这一笔钱来。

苏媛点头道:“可以。”其实她也要自腰掏包的。诚然,山上奴隶最多的人是她们家,但是不是所有被抢的奴隶都在她家手上,她也得出点血跟人换。她答应这个是要顶住很大的压力的,想来她哥哥也不会很同意。

那位树老兄下意识地想阻拦,又忍住了。

祝缨问道:“怎么?”

苏媛道:“没事儿!就这么说定了!咱们还照上回交易的样子来?”

“可以。我这里数目已经有了。”

“好!等我将这批米运回去,再来。”

“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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