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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它甚至比画面给人的印象还要深刻。

卖珠人住的地方并不好,一股难闻的味道。

祝缨已经很久不曾到过带难闻味道的地方了。这座客栈的味道与她曾闻过的难闻味道又有点区别,霉味更重一点,又仿佛带着一点咸腥味儿,与她童年时住过的那些臭味更重的地方相比,是另一种的难闻。

这里住的大部分都与那死去的卖珠人差不多,好些人是不想被头道贩子、二道贩子克扣得太狠而自己带着珠子过来卖的。

祝缨和花姐的衣饰不算奢华,却比这些苦哈哈的人好不少。她四下看了一看,找到了客栈的掌柜:“这里还有旁的卖珠人吗?”

掌柜将她二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问道:“您这是?”

祝缨道:“买珠子。”

她说着一口极正经的官话,那位掌柜的官话里则带着点口音。她看着那个满面愁容的掌柜的,说道:“你们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你帮我做个中人。”

掌柜的道:“这位小官人,小人这里只是个客栈,再说了,这珠子的成色……”

祝缨道:“当我是冤大头呢?”

掌柜谨慎地看着着,祝缨道:“我不要顶好的珠子,我要用来制珍珠粉的。”

花姐不去看掌柜的,她斜仰着脸看祝缨,补充说:“入药用的。”

掌柜的改了颜色,道:“小官人,你明白。”

如果是极好的正圆大珠,报价上就有得说道了,且还有皮光、大小、产地等等方面的讲究,这些还有造假的。但是如果是制成珍珠粉,正圆的大珠制粉就不划算。一般都是小珠,这样原料也会便宜许多。不直接买珍珠粉,因为成品珍珠粉也可能有假。所以买珠子,自制。拿那等有瑕疵的小珠,与正圆大珠磨出来的,入药之后更没有太大差别了。

祝缨道:“是吧?我原本是想采买大珠的,不过听了这里的事儿……”

掌柜的听她的口音是一股子的京城味儿,就笑道:“您是个明白人。”

祝缨道:“劳您帮我约一约。再难过也不能不吃饭不是?我们讨生活的人,原是不配悲春伤秋的。”

“您这年纪,说这样的话可不太好,看开点儿。您要多少?”

“得先看看货。”

掌柜的道:“那可不好说。你要在产地,真真论斛卖,到了这里又比在产地要贵不少。要不他们怎么宁愿自己带着珠子过来卖呢?不过贩到京城去,您一准有赚头。”

“照行情来。”祝缨说。

“好。”

祝缨倚在柜台上,下巴挑了一下,问道:“听说这里出了件不小的事儿,不会耽误咱们的事儿吧?”

“呸!”掌柜的小声啐了一口,“断子绝孙的货!不会有好下场的!”

然后悄悄地对她说:“封了我四间屋子,害我这半边客栈都没人敢住了,就为找什么珠子。那人身上都搜遍了,还是没有!顶好是找不着!我好重新开店呐!”

“您这儿出了凶事,不得再做场法事才能重开?”

掌柜的一脸晦气:“可不是,您看看这里住的这些人,我才能赚几个钱?”

祝缨道:“房钱不多,中人抽成也不少吧?”

掌柜的也笑了:“小官人年纪不大,倒像个老江湖了。”

祝缨道:“我的事儿甭忘了。明儿我再来听信儿。”她说完就揽着花姐、撑着伞,两人又走了出去。

掌柜的并不起疑,她这打扮也不像是会住在这种客栈的人。

出了客栈,花姐问道:“你不看看那屋子?为什么又要买珠子了?”

祝缨道:“准备一笔钱,我要买点便宜的珠子。”她看珠子不能说是行家,不过抄家抄多了,好东西见得也多,总能分辨出一些来。到了福禄县许久,不往京城送点儿东西不合宜。

她的钱又不多,“礼轻情意重”这种鬼事,能干成的都得有别的情怀襄助才能奏效,也不能一次两次总是卖弄“情意”。她要往京城比如郑府送点好东西,也就好打这个“物离乡贵”的主意了。

称点便宜的瑕疵珠子,磨成粉,郑熹爱怎么追查价格就怎么追查去吧!对了,还得给金大嫂子送一小瓶使使呢!这边珠子的产地,差点品质的珠子都有按重量称着卖了。如果有合适的大珠也买几颗,不强求。

花姐想回驿站,祝缨却揽着她七弯八拐,又收了伞。花姐问道:“怎么了?”

祝缨拎着伞,说:“有人跟着呢,没事儿,已经甩掉了。”

两人回了驿站,花姐照祝缨说的,取了一些金银。这里没有经过几重转手的珠子当然很便宜,毕竟还是珍珠也不能卖个猪食的价,它还是值些钱的。花姐拼凑了一阵儿,才将金银凑了个差不多。

祝缨第二天独自一个人去看货,又到了客栈那里。掌柜的给她安排了一个卖珠人,验了货,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珠人问:“官人还买别的不?”

祝缨道:“不敢。我初来乍到,怎么敢想在行家这里捡漏!差不多的大点的,如果有,也可以看一下。觉得能从你们手里占便宜的,本领都不在眼力和运气上。”她指了指死去的卖珠人住的房间。

掌柜的和卖珠人都说:“官人明白。”

说了明白也没耽误他们收钱以及以次充好。祝缨最后只从他们手里买了几颗大珠——亲自从一堆珠子里挑出来的。

他们又说:“好眼力。”

祝缨也不翻脸,提了一匣子的珠子,说:“就这么定了。”掌柜的见交易完了,才取笑道:“那位小娘子呢?”

祝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掌柜的识趣的闭嘴了。祝缨提着珠子,又有了点好奇的样子,问道:“怎么?今天还没解封?”

掌柜的说:“没解封也没用,能翻的他们都翻了个遍,嚯!我那些柜子都叫他们劈了,也不见搜出什么东西来。我却还得置办家具。”

祝缨问道:“那卖珠人的家人就不过来?”

“他们来也没有用呐!他们以前也没跟着过来,哪里知道东西会藏在哪里?”掌柜的低声说,“这人也是。人在钱在,人没了,哪里来的钱呢?”

祝缨道:“那……我能瞧瞧那屋子吗?”

她装得太像,一脸的冷云那股熊孩子样,掌柜的说:“小官人要瞧那个做甚?”

“瞧瞧怎么了?”

掌柜的心说:你是想回家吹牛吧?

接了祝缨给他的一块碎银子,掌柜的就让祝缨去随便看了。房门都被贴了封条,因为是自杀死的人,相邻的两间和对门也没人住。祝缨在外面转了一圈,趴着窗户缝儿又往里瞅了一眼,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床板都掀了,地板也掀翻了。掌柜的没说错,他是得买家具了,之前搜索的人差点没把这间房子给拆碎了。

祝缨又在这间屋子的外面转了一转,问掌柜的:“他就一个人来?有朋友吗?朋友没说什么吗?”

“他就一个人。跟他有关的人,真有,官府早拿走了。”

祝缨不再多问,跟掌柜的告辞。

走不多远又折了回来,在房间的窗户外面,将窗户下面的一段竹子拎了起来,拆开一看,依旧放好,顺着窗户缝将之塞进了室内。

接着就坐在客栈不远处的一间简陋的茶室里,看着往客栈的人来人往。看了一阵儿,她的眉头微微一皱,她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蓝兴的家仆或许不认识她,但是她一个混了京城数年的人是识得这个蓝家的家仆的,这个人的身边还带着几个打手一样的人物。

又过一阵,她忽然起身,对一个往客栈里探头探脑的小丫头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黑丫头听着熟悉的声音,面露喜色:“祝……”

祝缨将一根食指竖在唇前,小黑丫头闭嘴点头。祝缨道:“过来说话。”

小黑丫头道:“我家娘子正在那边等着呢,咱们过去说话吧。”

祝缨皱眉道:“你们在里干什么?”

小黑丫头低一头,两只脚尖互相挨蹭着:“有、有趣么……”

不多会儿,三人就坐在一处了。小江看了小黑丫头一眼,道:“我就知道,有这种事儿你是不会不管的。”

祝缨道:“我管什么了?”

小江道:“那间客栈出事后我就去盯着了。”

祝缨看着她,小江也回看祝缨,她的眼睛有点发亮:“你会管这事儿的,对吧?”

“不会。”祝缨说。

管什么管啊?她是能弄死蓝兴还是怎么的?民间故事里总会以“青天为民除害”当成个结局,可你要在大理寺干久了就会知道,很多时候青天们连个狗腿子都拍不翻,更多的时候“报应”是在正主儿争权夺利失败之后顺捎赏给普通人的。譬如甘泽的表妹曹氏,当时就能问她丈夫的罪,但是龚劼的那些事儿,得龚劼倒台之后才能清算。

你说他的家奴逼死人命,他还说他给了钱了呢。

真要照着刑律判,那她这个抄家的时候帮郑熹私扣了许多财帛的爪牙,早在几年前就该流放三千里在福禄县扎根了。

小江道:“你才不是这样的!你来!”

祝缨不想跟她说话了,小江急了,匆匆打开内室的门,说:“她们在我这里!”

祝缨望过去,只见几个披麻戴孝的女人、孩子,眼圈儿红红的看着她。他们的衣服上满上补丁,脸上满是悲苦。

小江低声说:“你放心,我嘱咐过她们了,可不敢这么哭着。那边的人都急红了眼,她们一哭出来叫破了身份,那珠子还不得着落在她们身上么?岂不是要叫人逼死了?你总会有办法的,是吗?”

祝缨看了这几个女人一眼,小江低声用方言与她们交谈了几句,又对祝缨说:“本来在海边儿收珠子的价低,他们也就认了,可是他们家有人病了,就想多换点儿钱,当家的就带着珠子过来自己寻买家。可那些人压价太低了,逼得人没法儿活。现在……”

祝缨道:“让她们去领回尸首安葬,别的什么都不要干。”

“咦?”

祝缨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姑娘,很平静地说:“就是我亲娘也不能代我答允什么。”

她慢慢走回驿站,花姐正在等她。祝缨见花姐脸上有些焦急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花姐低声道:“京城蓝大监那里的家奴来过了,问珠子的事儿。没等到你,气咻咻地就走了。”

祝缨一声冷笑。

花姐道:“怎么样?”

祝缨道:“弄不了蓝兴我还弄不了他们么?那个奴才也不是什么好人,带着的那两个打手,你道是什么人?当年王相公做京兆,京兆的地痞无赖跑了一些,他们就是那跑的。如今王相公不管京兆府了,他们就又回来了,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那……”

祝缨道:“没事儿,我自有办法。”

她也不去再找鲁刺史,也不去管什么蓝兴的家人,把珍珠交给花姐,让她找人去做成粉。自己又写了封信给郑熹,写了鲁刺史的半年会,以及招呼她去给蓝家找珠子。

信的末尾口气很平淡地问:是蓝兴疯了还是蓝兴的奴才疯了。还是他们都很正常,是自己“不懂事”,应该把鲁刺史当成蓝兴的代言人?蓝兴有什么事儿,直接叫鲁刺史给她下令就成的?这是珠子,还是赵高手的那头鹿?

她一句也没有评断低价强“买”珠子的事儿,只轻描淡写地写了蓝家家奴给卖珠人的价格,以及卖珠人悲愤自杀,珠市上都知道了这件事儿。绝口不提什么阉宦骄横、什么国家法度。

随信又附了些珍珠粉和自己买的大珠过去。

如果郑熹回信让她看顾蓝兴的面子,凡沾了“蓝”字儿的,哪怕是鲁刺史的话,她也得忍气吞声地照办,那她也就照办。顶多提醒一下王云鹤,蓝兴那儿招了几个十年前就该当街打死的无赖打手。顺捎把鲁刺史治下的案子再整理整理,写封信送给左丞。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来,让小吴去送一封信给小江。信上写的是,让卖珠人的家属不要去跟官府闹太大,哭着领回尸首就行了,再去客栈里收拾包袱,顺便将客栈房间内的一段竹子取回。竹子剖开,里面就是珠子了。把珠子到驿馆里,找北方口音的客人,越远越好,才到州城的北方商人最好,尽快出手。然后带着卖珠人的尸身回家安葬,拿钱给家人治病即可。

蓝兴的家人要是追索订金就给他们,反正他们付的订金本来就少得可怜。

办完这些,祝缨就在驿站里坐等,果然等到了小江陪同卖珠人的家属前往驿站。花姐起初不知祝缨为何说要多等一天才走,看到小江,她低低地惊呼一声,问祝缨:“她?”

祝缨道:“不必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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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却不能不管祝缨。

祝缨离开之后,小江心里难说是悔是恼,又或者有几分不解。她留在州城不随着去福禄县,本就有一点点自己的小心思。张仙姑对她不能说有恶意,不欢迎的意思也是明摆着的,她也不想去讨那个嫌。能听到一些祝缨的故事就可以了。

在州城住了些日子,却不见有什么祝缨干了大事的消息传出来。直到卖珠人的事儿闹得有点大。

鲁刺吏弹压这消息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她并不喜欢蓝兴这样的人,也想帮一帮采珠人的家人。当时也想:他应该会来吧?

祝缨果然来了,却不料是这么个结果。

她压下了情绪,帮着卖珠人家里看了信,又帮着她们领了尸首,去了客栈,最后一行人到了驿馆。让卖珠人的家人伪称是要寻一个去海边收珠子的商人,好一同回乡。代她们办妥了这些事,小江便不再与卖珠人一家同行,送走卖珠人家,自己坐在驿馆外面的台阶上发了一阵儿呆。

突然,她站了起来!

祝缨的马是极有辨识度的,将全天下的马都拢到一起,这匹马也得算是上等的。

小江对小黑丫头说:“小丫,收拾行李,咱们跟着他一道走!”

小黑丫头正在为她难过呢,吃惊地问:“他?走?去哪儿?”

“福禄县。”

“真、真要过去呀?”

小江道:“当然。”

祝缨启程的时候,身后就跟了一辆车,又不远不近地缀着了。

小江和小黑丫头还坐在车辕上,心想:你来问我,我也有话回你。

哪知祝缨根本不问她。

这天晚上,大家同在一座驿站里宿下,小江还是同小黑丫头住在间。此时花姐才发现了她们,花姐很吃惊,她知道张仙姑的态度。晚饭后,花姐找到了祝缨,问道:“她们,怎么回事儿?”

祝缨道:“犟上了吧。”

“你把话说清楚。”

祝缨见花姐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只得说了卖珠人的事儿,道:“帮忙我是愿意的,但这事儿绝不能传扬出去,否则不好收场。我驳了她的面子,她大概就是这么犟上的吧。”

花姐道:“你自己有数就行了。哎,你怎么知道珠子在竹子里的?”

祝缨道:“看人。真是老实巴交的,被欺负死也就死了,但是家人生病,能想到自己亲自来卖珠,被强索的时候也没有忍气吞气地交出来,反而放言让人得不到,可见是有些脑子的。所以轻易不会毁珠。他家里有病人,心里有念想。

他以前都是卖给海边收珠子的人,头回来这儿。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自己一个人来的,人生地不熟,没有别的窝。屋里能翻的都翻遍了。没人给他把珠子带走,屋子里又没有,那就是屋子外了。被逼得急了,又不能藏太远。随便找找,就差不多了。

除非中途有贼偷了去,他又不必为贼隐瞒。”

花姐道:“那……”

“嗯?”

花姐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有些执拗了。”

“咱们还是想想自己吧,回去之后咱们都要忙起来了。”

花姐问道:“忙什么?”

“我要下乡走一走。一同去吧。”

“干爹干娘呢?”

“带上。单独放在县衙里我也不放心。他们语言又不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祝缨说。

她要下乡,得带着小吴、侯五、曹昌等人随行,以张仙姑不放心的态度,花姐也得跟着。留县衙里的还有几个熟人?不如一同走了。

花姐道:“哎哟,那得带不少东西,我得去列个单子。”

一忙起来,花姐也就顾不上小江了,小江主仆二人还是跟着走。这等领附着官员队伍行进,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看的人也不太在意。

又过一天,祝缨再在下一处驿站歇息,却在这里遇到了几个面熟的人——福禄县县丞、主簿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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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丞、主簿没有料到会在驿站里遇到顶头上司,两人脸现为难之色,上前行礼:“见过大人。”

祝缨道:“快快请起。你们两个这是干什么?是咱们县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这就回去了。”

“这……”

县丞与主簿心中大呼倒霉,刺史传召他们是不敢不去的,但是被顶头上司给逮了个现行,他们也是有些尴尬的。“越级沟通”这种事,一般人干起来是有顾忌的。

两人尴尬地笑笑,道:“大人这是要回去了吗?”

祝缨道:“是啊。你们呢?”

“这……刺、刺史大人有召。”

“哦,那是不能不去,是吧?”

“是……是。”

祝缨也没为难他们,为难个什么劲呢?刺史有这个权利这么干,让县丞和主簿现在受这个夹板气也没意思。

“那就去吧,”祝缨说,“好好回话。我又不会拦着你们。当上官的不能这么不懂事儿,你们说是吧?”

后一句话听得县丞和主簿心头一突,讪讪地道:“那不能,那不能。怎么敢这样说上官呢?”

祝缨道:“既然要赶路就早些去歇息吧。”

县令和主簿背上起了一层牛毛细汗。

以前,每年到了时间县丞或者主簿会带了账跟汪县令在刺史府会合,他们报账给刺史听,汪县令就负责顺便挨个训,其余时间就住府城里不过来管事。祝缨到县衙办完交割之后就没有离开,反而像是要安家了。

他们就私下说,新任这位祝县令看着一脸聪明相,仿佛是有点别的名气,但是!她拖家带口住过来了!也太不懂事儿了!非赖县里不走干嘛呢?

这二人虽非本地人,却是本州人,看祝家这一群人的样子,是完全不懂本地方言的。祝缨突然说“不懂事儿”,他们不由做贼心虚了起来。

两人目送祝缨离开,主簿就到了县丞的房里,两人以方言交谈。

主簿道:“他不会是知道些什么吧?难道有人告密?”

县丞道:“慌什么?再看看。”

“这回他才到了州城回来刺史大人就召你我二人去,是不是有什么事呀?难道刺史大人又要收拾他了?他不太好收拾?”

县丞道:“先见了刺史大人再说。唔,大人说什么,咱们就含糊应着,先看看。神仙打架,咱们先别掺和。”

主簿故意说:“他有什么丰功伟绩咱知道得不多,可他也太不叫人省心了,能有一个省心的上司该有多好。上任汪县令多好?天天住府城里,一年也不过来几次,大家也都过得自在。也不用他干活儿,只消每年见上刺史大人两三次,大家把县里的事打理得好好的,公廨田的收益也都给汪县令送到府城里去。”

当上官的,不给下属添麻烦,不与下属共处一处,这应该是基本的素养!

县丞道:“除了汪县令,你还见过别的县令这样的?还有,以后不能再当他的面随便说话了!”

“哎,省心的日子到头了。”

“他已算是省事的啦,也没问账,也没案,也不曾叫人训话。”

县丞、主簿思索着接下来如何行事,他们那不懂事又不让人省心的上司,则回到了福禄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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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仙姑和祝大两个在衙门里憋得有点狠了。

张仙姑比祝大年轻些,觉得自己应该比祝大更能适应,她跑出县衙到街上找个铺子也想跟人话家常。这在京城是很习惯的,京城别的没有,官儿就特别多,张仙姑这老封君的架子就总也端不起来。

到了小地方,人人都敬她,人人都与她语言不通,她到哪儿,就身边三尺都是空地。

张仙姑出去一天就又回来了,再不提上街的事儿了。

祝缨和花姐回来后,张仙姑可算找着说话的人了,连问:“怎么样啊?刺史大人好不好相处?”等等。

祝缨道:“还行。闷坏了吧?收拾收拾,明天开始咱们下乡转转去。”

张仙姑道:“好好,我陪你一同去。刺史大人有什么令下来了吗?”

“是我自己有事要做。”

“也行也行。”祝大抢着说,他也闷坏了。

祝缨道:“小吴,去告诉外面,明天一早,我要见到衙役们列队!”

小吴道:“是。”

他的方言进展也不太快,不过连比带划的还算能交流。他跑出去找人一说,衙役们弄了半天才弄明白他说什么,还以为听错了,都问:“大人要下乡?”问了好久才确认,新县令要出夭蛾子了!

可是县丞和主簿又都不在,他们也不太敢公然抗命,私下里说:“怎么这么巧?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一个见了刺史回来,另两个又去见刺史,回来就有这道令……”

叽喳半天他们还是决定第二天列个队,看看小县令要作什么夭。

后衙那里,祝家人就忙了,张仙姑和花姐得坐个车,还得携带些衣服、铺盖之类。祝大又觉得下乡吃的肯定没县衙好,要带点酒食。

忙到天黑,一家人才停下手来。祝缨和花姐这才把见鲁刺史的事儿跟老两口说了。

老两口先问:“光棍不吃眼前亏。刺史那么大的官儿,这么顶撞,不会有事儿吧?”

祝缨道:“这一回不给他拒了,下回还有更多的麻烦事呢!”

花姐道:“干爹干娘只管想一想,当年在朱家村,是咱们不够客气吗?”

两人再三跟祝缨确认了,“吃亏没个完,不如翻脸”。张仙姑就骂:“哪怕在京里,郑大人、王大人他们也都要好言好语好好讲理呢!”

祝大也叉着腰,胡乱指着一个他认为的州城的方向开了腔:“撅着个腚,叫人上赶着去擦?去舔?还舔得感恩戴德?上赶着舔的那是狗!”

两人骂完了才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衙役都齐聚在了衙门前,等着祝缨训话。

他们的队伍只能勉强算个整齐的,本县已经几年没有正经这么列过队了。祝缨出来一开口就是他们听不懂的官话:“分作三班,一班在家,一班随我出巡,一班轮休。”

祝大等人听不懂方言,这些衙役也听不懂官话。祝缨到了福禄县这些天也没有为难他们,他们也不是很想跟这位县令大人叫板,甚至想在合适的时候给县令鼓个掌。无奈没人领头,不知道县令这训话结束了没有,找不到这合适的节拍来捧场。

祝缨也不想他们继续迷惑,突然改用了方言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衙役们仿佛在背上被人抽了一鞭子,原本勉强整齐的队列一抖,瞬间几乎站成了几条直线,整个儿看上去又像个长方的队列了。

祝缨接着用方言说:“行了,分班吧。”

县丞、主簿都不在,怎么分呢?谁指挥呢?是平分还是怎么的?又是一阵攘乱。

祝缨道:“肃静。我点名的出列,第一班:童立、童生、童波……”

她挨个人点名,衙役们开始喘不过气来。他们有名册,县令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不稀奇,但是县令点名的时候,目光是随着名字确切地看到每个人的!几十号人,她一一识得。

这还不算,有心人会发现,她安排的三班也很有讲究,老少搭配,连高矮胖瘦看起来都比较整齐。

衙役们什么话也不敢说,听着祝缨分派了任务,第一班跟她走,第二班看县衙,第三班回家休息。十日后,她带第一班回来,第一班休息,第二班跟她继续巡游县境,第三班看守县衙。

祝缨平和地问:“听明白了吗?”

“是。”

连最碎嘴的衙役也不敢戏笑问她老人家居然会说方言,是不是同乡、是不是跟他们开玩笑了。

别说他们了,祝缨亲娘也不知道她已经会说些当地方言了。老两口看女儿游刃有余就高兴,哪怕他们听不懂祝缨说了什么,也欢欣鼓舞地跟着女儿下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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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骑马,张仙姑和花姐坐着车跟在后面,祝大坐在车辕上。

两个衙役敲着锣在前面开道,其他人跟在后面。

祝缨的第一站是个离县城不远的村子,她命衙役敲着锣在村里喊:“县令大人下乡,无论贫富贵贱,有何冤屈都可诉说!有不和之处都可调解。”

她就在村里晒稻谷的大土场上坐下,面前摆一张竹桌,一个简易的公堂就形成了。

一村的人都在土场上聚着,几个穿着体面的中老年男子上前拜见。祝缨以方言道:“老人家是村中宝,快请起。”

村民们也都惊讶了起来。祝缨亲自把几个老人扶起,让人给他们搬了座儿,然后才说:“我奉陛下旨意,朝廷政令来为官一方,怎么能不管事呢?”

她与村民们的对话都以方言进行,祝大和张仙姑初时看着热闹,久了也听不懂这热闹就没意思了。两人慢慢挪了出来,想走走散散步,张仙姑眼尖,突然看到了两个藏蓝道袍的身影,她吓了一跳,走了过去。

相距十步的时候就看清了,竟是小江和小黑丫头。

小江和小黑丫头上前两步,对二人行了福礼。祝大不知道怎么跟年轻姑娘说话,张仙姑道:“真巧啊,你们也来看热闹啊?”

小江道:“大娘子,我是自己跟过来的。先前我做错了事,惹祝大人白白操心了,我为他做事来抵就是了。”

“哎哟哎哟,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做,你自己个儿好好过活就行了。你瞧,连我们也都没什么正事干哩。咱们连这儿的话都听不懂,做什么事呀?”

“我听得懂,”小江脊背挺直直地说,“我讲给您听。”

她慢慢地把土场上的话翻译给张仙姑听,祝大听着每句话都成句子,意思也通畅。奇道:“你会这里的话?来过呀……”

“没有。”

“现学的啊?那可真是了不起。”

小江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学不会就死,也就学会了。”

张仙姑愕然:“这是什么话儿说的?”

小江道:“人能装聋作哑,不能真的又聋又哑。害,我接着跟您说,那个蓝衣服的是哥哥,绿衣服的是弟弟,都说分家的时候不公平,对方占了便宜。祝大人就叫他们互相带着老婆孩子交换搬家……噗,他们都不愿意。祝大人要给他们重新分家了,原来并不是真的要他们搬家……”

小江慢慢给老两口译着方言,心中也渐有了想法:他并不是个冷酷的人,对那可怜人也多有回护。那卖珠人家的事,是我失了计较,不好代她揽事。

她的心里一阵的难过。仍然硬撑着,不肯就走了。

花姐在一边看了一阵,也从土场挪了出来寻老两口。

只有祝缨还在土场里,依次与这村里的人家交谈。断一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分家都算大案,其他多的是你家的鸡吃了我家的菜之类。

贵人眼里,这连件“事”都算不上,听着都算解闷的“闲谈”。但是于普通百姓,这就是天大的事情。种了一春天的菜本来能换一小罐盐的,现在被鸡糟蹋了,全家吃淡,能行?

祝缨在大理寺断案,重伤起步,凶恶的如谋逆、灭门都断过。现在却全是些村里的事儿,件件听起来都不霸气!村里的人呢,也讲谋逆当故事,却很关心鸡鸭怎么赔偿。

她很快摸着门,先让村中长者说意见,依据大家的反应,知道这村的习惯,再比照律法按自己的心意来断。

比如分家,谁来分也不可能完全平均,哪怕一贯钱,一家半贯,哥哥都能说自己的儿子是长孙,长孙犹子,得多分。弟弟则要讲,哥哥仗着年长,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已多侵占了不少财产。

祝缨分的时候,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不照着“平分”来。她提供了几个方案供兄弟俩选择,如果多给哥哥一点,但是要讲明哥哥是多分了的,理由是他是长子,为原本的家出力更多,这一点由村中长者共同作证,所以多给一点。如果弟弟要赡养老母,则由弟弟多拿一分。并且言明,如果弟弟多拿了财产又不赡养母亲,她就要照国法来办这个逆子了。

完全地心服口服,那是不可能的!真要都讲道理兄友弟恭互相推让,那就吵不起来了。对于许多人,没占到便宜就算吃亏了,这种人永远不可能让他满足。又有一些人,受了许多的委屈,也不能硬叫他完全地放下。

普通乡民家,字都不识几个,也就不用提还有什么家产记账了。顶多是在县衙里的一个簿子,记着这一户一共有多少田。至于家里有几条被子这样的事谁也说不清,但他们争的就是这几条被子。

面上看得过去,也就差不多了,并不是为了说服这兄弟俩,而是要让别人看到她在管事儿。且管得也还算公平。

其余事件也多如此类。

县丞、主簿到刺史府领训,往来花了十来天,他们回县衙的这一天,正是祝缨结束了一轮巡视,回来换第二班下乡的日子。

县丞和主簿便得到了一个噩耗:新来的县令,他就是个王八蛋!不用粘毛就是个猴儿!满身都是心眼子!他会说咱们方言!他听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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