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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姐抱着一堆衣服,被祝缨这一声惊得手一抖衣服扑扑往下落,手忙脚乱把衣服捞起来抱好,说:“三郎回来了?小娘子没事儿,是个伤者。”

东厢的门也被拉开了,花姐换了身干净衣服走了出来,脸上并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祝缨还以为她救治的病人出了什么差错,心道:大夫又不是神仙……

花姐说:“杜大姐,你身上的衣裳也脏啦,等下儿也得换下来洗洗。你只得一身新衣,等我找一件你先换上。”

杜大姐道:“我那旧的还能穿,在家干活穿那个正好。”

正房里张仙姑探出头来,说:“你那个也忒旧了,都有好几个补丁了,我这儿还有件旧的,总比你的补丁少些。你先换了,脏的一块儿洗。”说着,拿了身自己的旧布衣出来。这也是到京城之后裁的,搁朱家村,算好衣服。因为张仙姑近来胖了点,穿不上了,还没来得及拆了改,就拿给杜大姐穿了。

杜大姐忙把花姐的衣裳放到盆里,接了张仙姑的,说:“谢大娘子。”

“哎哟,谢什么?快换了去吧。”

祝缨见她们仨你一言我一语的,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等杜大姐去换衣服了,张仙姑才对祝缨说:“老三回来了啊?见了王大人怎么说的?”

祝缨道:“我把王大人带到咱们家田里转了一圈儿。”

“哎哟!这可真是……”张仙姑看来,王云鹤这样的大人物、好官能肯往自家田里去一趟,且是自己女儿能请得动的,是一件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的好事。

祝缨笑笑,也回房换了身居家的衣服,把出门穿的那套外衣拿到门外抖了抖土,张仙姑就接了过去,说:“我来,能少过一遍水就少过一遍水。”过了水的衣服容易掉色也容易破损。

祝缨踩着双木屐,穿着身夏布衣服,那边杜大姐也换好衣服出来了。张仙姑以前的身量跟杜大姐差不太多,穿着倒还合适。她给张仙姑看了看,就接着洗衣服去了。张仙姑给祝缨使了个眼色,祝缨一拉花姐,两人去了东厢说话。

花姐看着院子里杜大姐从井里打水,晶莹的水流从桶里倾倒进盆里,叹了口气,说:“学医,固然能帮一些人,却是救不了真正受难的人。”

祝缨问道:“怎么这么说?”

花姐道:“今天……”

慈惠庵是祝缨也没看出有问题的正经庵堂,慈惠庵年载也长,也有一些庙产,来捐香油钱的人也多,足以维持正常的佛门活动还能有余力施医赠药。没有那些腌臜事,也会收留一些实在困难的妇女,比如杜大姐这样的,做个工,抵个食宿。一旦有了个去处,比如到祝家做工,就搬出去。

这样的妇女,好些人有了积蓄之后也会再往庵里再捐一些,或是添香油、或是造佛像、或是施医药。

今天花姐没有像温母这样的病人,她把家里的事儿忙完了,依旧是去庵堂里帮忙。不幸就遇到了一件难事。

“有个付小娘子,前阵儿跪在庵堂前要出家。尼师问她来历,她说家里没人了,求收留给一口饭吃。这样的人,尼师见得多了,未必就是真的,也有出逃的。纵是家里没人了的,一时想不开想剃度,头发一削就反悔了的也有,年纪又轻,思凡者不在少数。度牒哪里容易得的?也不能平白就什么人都收。尼师就说,先住下来试试,看看能行再说。”

祝缨道:“今天出事了?”

“对,”花姐叹了口气,“今天,有人找上了门儿来,是她的丈夫。唉,她一见丈夫就要跑,她丈夫带了两个人要拿她回去。尼师说,清净庵堂,不能叫男人乱蹿。可他们不听,硬要说尼师是贼,窝藏潜逃妇女。庵堂里又有香客、病人,不能叫他们这么闹着。我与杜大姐相帮着拦,也是拦不住。眼看要出事儿,付小娘子跑出去,一头撞在了山门牌坊上,头上老大一个窟窿。招了好些人看热闹。”

祝缨道:“你去救治她了?没救回来吗?”

花姐道:“救倒是救回来了。咱们庵堂里,被打得半死的女人也不是没救治过。尼师年纪大了,我就叫上杜大姐,我们两个将人先抬回来治伤。尼师情面大些,看的人都说付小娘子的丈夫不讲道理,巧了温大娘子也来庵堂上香,温大郎带人陪她来的,总算把局面稳住了。”

祝缨道:“那明天遇着他我要谢谢他为你解围了。那个男人说自己是付小娘子的丈夫就是了?这样的骗术多得是!拐卖妇女的,几个人一伙,说自己是抓逃家妇人的,看的人就不会管这样的‘家务事’,其实是拐子呢。”

花姐苦笑道:“还真的是,两人一打照面,付小娘子自己都认了是她丈夫,求尼师救自己。他们家原本还能应付的,都是正经人家,不幸丈夫染上了赌瘾,一点家产输得精光,就想把妻子典给一个生出不孩子的老员外生个儿子,好还他的赌债。付小娘子说,自己总算也是识点字、知道点礼的妇人,不该被这么对待,孩子也没要就跑了。”

“孩子?”

“嗯。有个儿子,要不人家怎么肯要她呢?她已生了个儿子,看着就是能生的样子嘛!”花姐阴着脸说。

祝缨道:“那现在呢?”

“唉,跟她丈夫来的两个人是老员外的管家和家丁,一看这样,就说人也不要了,叫她丈夫还订钱。她丈夫不肯,必要把妻子带回去。我看是还想再把付小娘子卖一回。真要卖了倒好了,从此与这个赌鬼两不相干,哪怕给人当奴婢呢,遇着差不多的主家,也能活下去。就怕这样典来典去的,付小娘子这辈子就完了。小祝你说,付小娘子这样的,该怎么办呢?再逃一次,又要怎么逃呢?”

祝缨没接这个话,问她:“孩子呢?”

花姐一怔:“没问呐。付小娘子说,儿子总是他们家的人,孩子爹还在,家里也没余钱,总不至于出事吧?”

祝缨“嗯”了一声,也看杜大姐洗衣服。这样的事情不至于处处都有,但也不罕见。丈夫要把妻子捉回家,或者典卖了,也就岳父家还能争执两句,官府都是不管的。非但不管,丈夫要与人争回妻子,官府还得判他赢。明知道她回去是火坑,能做的也就是“训诫”这个丈夫要善待妻子而已。

这个道理花姐也知道,她说:“我只好尽力多拖几天,给她的身体养好些。可要怎么逃呢?她逃了,再赖上尼师,也不能这样对尼师呀。”

“这小娘子的父母兄弟还在吗?”

“没了。要是有,能叫她这样么?好歹也是读书人家呢。”

“这男人的父母祖父母还在吗?”

“那倒不知道了。怎么?你问这些……”

祝缨道:“付小娘子要是豁得出去,回去站在高埂上把这男人祖宗八代挨个儿骂一遍,叫人听到了。也能义绝的。真要有旧怨,当众撕打也是可以的。我只怕她跑不脱,反因咒骂公婆被打死了也白死。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别瞎出主意了。你尽力救治她,她有力气了,下回跑远点儿,别再叫人抓回去。”

花姐道:“也只能这样了。”

祝缨又叮嘱花姐:“赌徒都是疯子,那不是他孩子的娘,是他还债翻本的本钱,谁拦他,他能拼命。你别离太近,他是真会伤人的。”

花姐道:“我记下了。”

祝缨也记下了这件事,预备得空也去慈惠庵那里瞧上一瞧,不实地看看,不好说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杜大姐不多会儿就把衣服洗完了,花姐说:“哎哟,得做晚饭了,”祝缨要帮忙,她说:“你别来。杜大姐烧火,我做饭,你来干什么呢?”

“怕她怎的?咱家就这样。”祝缨说,还是卷了袖子下厨切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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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应卯,先将手头上的杂事处置了,祝缨就去找到了温岳向他道谢。

温岳道:“举手之劳,何足道哉?大姐昨天受惊,回去可好?”

祝缨道:“还好,她自己就是大夫,配了剂安神汤服了,好多了。只因那件事,心里有些不痛快。”

温岳道:“这狂嫖滥赌的男人,真是丢脸!”又感叹付小娘子真是命不太好,希望她能够有个好运气。

祝缨心里觉得没趣,借口大理寺里还有事就与他道别了。

大理寺进了新人,她又多嘴,向大理寺正提到了要让小杨仵作等新进的不太懂律条的人读点律。大理寺正没那个功夫教吏读书,把这事儿都推给了祝缨,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祝缨着实又忙了半天,把人员给理会清楚,各人各有职司,又给新人先讲在皇城里、大理寺里要遵守的条律,再跟他们说些简单的律条。

中间又有若干的杂事,譬如大理寺中午会食的菜单、食材之类,又有夏天消暑的冷饮,以及当值时的花费等等。

又有下面各州县报上来需要复核的案子,刑部那里移文过来审核大理寺定案的案子等等。

直忙到落衙的时候祝缨才得以闲下来。她对胡琏道:“我干之前,你也忙呢,现在你总不动,这不对吧?好歹咱俩得分一点儿?不能就我一个人干了!要不你俸禄得分我点儿才行!”

胡琏哈哈一笑:“那我明天也讲一点律条好了。我看你讲律条是很不像样的!”

“我怎么了?”

祝缨这人,看律条,看完就背完了,底下听她讲的人是没这个本事的,她以为很简单的、可以跳过的东西,别人没那个本事。这就容易教不好。

胡琏道:“你总得因材施教。”

祝缨心道:我哪有那个功夫呢?他们也不笨的,先灌进去,让他们自己消化了呗。面上却一副受教的样子,请胡琏教授,胡琏又推了另外几位丞:“都是同僚。”祝缨道:“怕我面子没那么大,一起?”

胡琏答应了:“明天一同说去。现在天不早啦,该回家啦。”

祝缨正好也有事,跟他一同出了宫。胡琏回家,祝缨却往慈惠庵去,她想亲自看一看那个王八长什么样儿。

她一路到了慈惠庵,却见庵堂一如既往,人不多也不少,也没什么人围观,也没见着什么抓老婆的男人。祝缨信步走进了庵堂,与里面的大小尼姑打招呼,她们也都笑着说:“小祝大人。”也不用合什行礼,都笑着继续干手上的活儿。还有人指着一边的屋子对她说:“花姐在那边。”

不但花姐在,杜大姐也在。花姐不是每日都来庵堂,只要她过来的时候,照例是把杜大姐也带来帮一点忙的。庵堂在杜大姐最难的时候收留了她,杜大姐也乐意过来。张仙姑则是因为自在,她还没有习惯有人伺候,总觉得有生人盯着不得劲儿,又不好意思叫杜大姐不干活就回门房里别出来。

花姐正在给一个老妇人配药,祝缨就在一边看着。杜大姐告诉祝缨:“那男人一大早骂骂咧咧地出城走了。晚上宵禁不许有乱人,要拿了他去关着,他说自己不乱走,就在墙根底下蜷了一宿。”

祝缨道:“那也趁早离开这里的好,别叫他再找着了。”

花姐插言道:“可惜撞得重了,还要再养几天才好。不然今天就走了,也清净。”

等花姐配完了药,祝缨接了花姐回家。花姐因付小娘子的丈夫离开了,心情变好了不少,一路也肯说笑了,还跟祝缨说:“将要七月了,入秋了就要开始进补了,配些芝麻丸给干爹干娘吃吧。”

祝家进补,大鱼大肉多吃就算补,花姐进补,十分仔细。祝缨道:“好。”

三人回家说了付小娘子的事儿,张仙姑也为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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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因花姐上心,第二天落衙之后又往街面上,寻到老马老穆,叮嘱他们:“帮我多盯着点儿慈惠庵,有人闹事儿护一下大姐。”两人都答应了。

他们在老马的茶铺里坐着,老穆身上的戾气隐得几乎不见了,老马也像是个平常人。祝缨喜欢这样的时光,也喜欢听些街上的杂谈。老马说:“您家小娘子真是个好人哩!穷人也肯治。”祝缨道:“慈惠庵都这样。”

老穆道:“她们是积功德,算着呢,跟存钱似的。您家大姐不图这个,就是帮人。不过呀,她还是不要往花街上走的好。挺标致一个小娘子,年纪虽然不算很小,看着跟那些个娘们儿不大一样,有好这一口的。”

祝缨挑眉,花姐可没跟她说这个呀!她说:“多谢你照看,我回去同她讲,叫她小心些,出门叫人陪着些。”

老穆道:“说您心狠,是真狠。说您心软,又是真软。也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

祝缨道:“人不就在你跟前么?”

二人闲说一阵儿,祝缨跟老穆一同离开。老穆道:“不回家么?”

祝缨道:“大姐治的什么人?我去看看。”

老穆道:“真操心呐。”

祝缨道:“不然也是闲得慌。”

老穆的住处离花街的后街不远,河上一座桥,桥这边就是花街,桥那边则是热闹的龙蛇混杂。老穆就住在桥那边,他给祝缨带过了桥,指着一处小院说:“就这里了,几个私娼,前儿有叫打了的,吴记那里她们又看不起病,就去慈惠庵求药了。”

祝缨问道:“既然是求药,大姐怎么过去了?”

老穆道:“后来送过两回药来。是个好人呀,还能再亲自来。”

“那边乱人多么?”

老穆看了她一眼,道:“我叫小的们盯着就成,反正也没旁的事儿。哎,那边那家小娘子那儿,您不去看看?”

祝缨见他呶嘴,顺着方向一看,说的是小江的家。祝缨问道:“她近来怎么样?”

“嗯,还行,是个从良的样子。平素不出门,一个小黑丫头忙里忙外的。她也教几曲琵琶,也收些房钱。也不与人交谈,也不与人调笑,很好。”

祝缨见他误会了,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穆已经走近了小江家,里面的琵琶声早歇了。这个时候花街开始上客了,小江这里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细听听,隐约有敲木鱼的声音。祝缨道:“你怎么到这儿……”脚步声起,老穆已经疾步开蹓了。

祝缨哭笑不得之际,门被拉开了,小黑丫头拿一盆水往外泼。祝缨一提足跟,足尖点地一滑,一手按着衣摆,避开了这一盆水。小黑丫头泼水的时候没留意有人,水泼出去了就知道闯了祸,一声尖叫,盆也掉到地上了。里面小江问:“小丫,你怎么了?”

小丫看清了是祝缨,更是一吓:“大官人,我不是故意的,我……”

祝缨道:“看清了,没溅上水。”

小丫才住了口,里面小江已经提着个棍子出来了,看到祝缨轻轻把棍子放到了墙边倚着。问祝缨:“小祝大人?是有什么事吗?又有贼了吗?”

祝缨道:“落衙四处转转,近来案子少,怕那点本事荒疏了。不意转到了这里,没有打扰你们吧?”

小江道:“我本也无事,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要早些过来,还能请你坐一坐。现在这时辰你该回家啦,不然赶不上宵禁又是麻烦。”

她现在说话多了些也柔和了些,祝缨道:“哎,我这就回去。这里近来可还安全?”

小江道:“不过还是那个样子。京兆治下,乱也乱不到哪里去。风月场上,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祝缨道:“关好门。”

小江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能说,她也很久没与人这样说过话了,来这里学琵琶的都是妓-女,劝人从良?也不是由她们自己做主的,说出来白刺人的心。教她们接客?自己都觉得恶心。闲着教两曲琵琶,再就是教小丫认两个字。

又不想就这么结束了这段对话,又找不着话题,祝缨要走的时候,不远处又传来的打骂声。祝缨看过去,小江则皱了眉:“真是下贱!”

祝缨问道:“怎么了?”

小江冷声道:“怎么了?亲娘要叫闺女卖身,不是下贱是什么?狗都知道护着崽子呢!爹娘卖女儿、兄弟卖姐妹的我见得多了!凡事其实不由当娘的做主,但凡能做主,她也不能这样干!这个不一样。”

祝缨道:“怎么?”

小江大口地喘着粗气,说:“自己就是个下贱人,好容易把女儿托付给人,也有人不嫌弃是娼妇生的女孩儿,把来当亲生的养,养到十五岁上,要给正经说门亲。这当娘的看女儿长得好,又会写算又知书又会弹琴,就要把去入籍做妓-女。谁个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舍得放手呢?老两口就过来日日拦着。这样狠的娘实在少见,你没见那打手都不狠拦那二老么?”

祝缨道:“你回家,关门,不要出来了。我去瞧瞧,瞧完就走,你自己也别陷进去。”

“……啊?哦……”

祝缨心道:真他娘的邪了门儿了,我这两天净遇到这样的事,先是丈夫卖妻子,后是亲娘害女儿!枕边人待她不如花姐这样的生人好,养父母倒比亲娘还疼闺女,别是个假的娘吧?!

她踱了过去,见是一处私娼的院子,围了些人观看,一对中年夫妇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上衣很是整洁,衣摆湿地了半截沾了好些秽物,仍然顽强地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半掩,骂道:“还不快滚!我生的,我爱怎样就怎样!”

一个清丽的女孩子跪在地上,求她:“我也会针线女工,也会种种家务,愿意奉养您,您为什么非要操持此业呢?”

旁边还有纨绔少年起哄,指指点点:“这个是真良家出来的嘿……跟在这里长大的不一样。”

言语之间颇为意动。

浓妆的妇人更有些得意,要赶那一对夫妇走:“你已坏我多少好事?今天必不能留你了!”

两下推搡着。

也有看不下去的人说:“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别人恨不得女儿从良,你哩?别是嫉妒女儿能清清白白做人吧?”

浓妆妇人脸上挂不住了,啐了一口:“呸!你是个什么东西……”

到底是觉得她过份的人多一点,他们指指点点,妇人也不在意,目光逡巡,叫她看到了祝缨:“这位小官人面生得紧!”

祝缨不想理她,但是纨绔少年里还有人认出她来了:“哎哟,小祝大人。”

祝缨也是无妄之灾,只因跟王云鹤走得近了一点,也被有些人拿来教训自家孩子。这一位么……

祝缨冷静地说:“八郎,令尊说你在家里读书的,你读到这里来了?明天见着了,我得问一问。”

“你你你!你别告诉我爹!”

祝缨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纨绔,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她说:“都散了吧。看人家人伦惨祸还这么高兴,回去要挨打的。”

这些人里大部分比她年纪还大,架不住她跟人家爹是同僚,纨绔们一个哆嗦,真的散了。祝缨也不再管这个浓妆的妇人,只是想:今晚过去了,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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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遇到这样的两件事儿,祝缨近来的心情就不太好,到了大理寺她还得没事儿人一般,接着忙那些细务。新人渐渐上手,大理寺也就不再多给他们培训了,干活嘛!一干边学。

祝缨在大理寺内行走更顺畅了不少。不少人是她安排进来的,郑熹用着顺手,她手着就更顺手了。同僚也有不少人承她的情,还有不少人有事需要她来行个方便,她竟比做司直时人缘还要好上几分。

她也有了更多的筹码可以与别人做交易。老黄自己选不上官,但是还有儿子,祝缨就拿来与太仆寺那里做交换,接了太仆寺一个请托,把老黄的儿子安排去那里,两下了无痕迹,却承了两份人情。

做完这个事儿,心情也没有变好一点,她始终有点惦记那个付小娘子,主要是怕她的丈夫再出什么幺蛾子连累了庵堂和花姐。

大理寺里还有心情比她更糟糕的人——苏匡。

苏匡是终于回来了,他近来是个大忙人,才眼馋祝缨参与了周游案郑熹就另给他也派了一件差使去办。他是主簿,职司不是外派推案,郑熹还是派了,他也去了。等他转了一圈回来想表个功,发现祝缨已经转做大理寺丞了!

这下可好,自己好些事是真的要拿捏在祝缨手里了,苏匡一口老血好险没有喷出来!

他憋着气,跟郑熹汇报完了。郑熹夸奖道:“办得很好。”

苏匡心里美滋滋的,告辞出来,又变差了——没升职啊!没升职啊!我哪点不如祝三了?郑大人说的要坐得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他琢磨上了。

苏匡有心事的时候,就少踩人,左司直惊诧不已,悄悄对祝缨道:“完了,那蜈蚣一定在憋着什么坏呢!”祝缨道:“不管他!光看着他有什么意思?”左司直道:“不得不防,交给我,我来盯着他!”

祝缨翻他一个白眼,道:“你也不想想你自己!”

“我?”

“你是司直了,外头要有案子,不想出个差?”祝缨的拇指和食指、中指对着搓了搓。

左司直搓了搓手,问:“你能安排?”

祝缨一歪头,左司直道:“好兄弟!”

祝缨道:“咱们细看,我先给你看几个,你看哪个行,我给你报上去,上头总能批其中一个。”

“好!真出去了,回来给你带特产!”

祝缨跟左司直告别,不再出去闲晃,回家认真读书。这一天花姐回来得很晚,晚到祝缨觉得奇怪要出去迎她,花姐才与杜大姐回来。祝缨问道:“怎么了?”

花姐啐了一口,道:“那个男人简直不是人!这几天他没来,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了,没想到、没想到,他回去把儿子带了来,今天,就在山门外头,把儿子捆起来打!三、四岁一个小孩子,被亲爹抽得满地滚!付小娘子跑出去,头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她说着说着,难过得蹲下哭了起来。祝缨问杜大姐:“人被带走了?”

杜大姐忿忿地道:“还没!那个畜牲,真不是人呀!大家伙儿一顿数落一顿拦,也不过拦两天罢了。那孩子怕撑不过两天,小娘子撑不过一天就得跟他回家去了!还说,亲娘都不要了,他又何必在乎?”

祝缨的脸沉了下来,蹲下来劝花姐:“办法,总是有的。”

花姐抬起头来,问道:“是么?要怎么做?”

“我想想。”

最简单的,找两班衙役一通暴打!包管这王八不敢再闹。这个办法有一个弊端——她得被王云鹤暴打!

要就找老穆,把这王八打废了。这个办法也有一个弊端——会被王云鹤清查,且容易把付小娘子等人牵连进去。

祝缨想找一个没有后患的办法……

第二天,祝缨从大理寺回来,花姐已经回家了,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说:“那孩子被打得狠了,付小娘子要答应回去,一看孩子这样,尼师说,先治孩子。这才暂时留了下来。那男人扬言,要是付小娘子走脱了,就找尼师要人。”

祝缨道:“办法倒是有一个……”

正说着,门外闹了起来。祝缨道:“怎么回事?”

杜大姐去开门,才打门开打,话还没问出口便被人一把揪了出去:“小贱人,你果然躲在这里!”

祝缨与花姐面面相觑,祝缨按住了花姐,抢步出去,还是慢了一步。祝大整日也没个正事,在外面与邻居闲聊到晚饭的时候晃回来,正看到自家门口围了一群人,还有人要抢“他家的仆人”。祝大急了:“哎!你们干嘛呢?!!!跑别人家抢人来了?!!!我花钱雇的人!!!左右街坊,来帮个忙啊!!!”

这是一个常年喊叫的神棍,近来养得好了,愈发气韵悠长。左邻右舍听了都出来,也有带壮仆的,也有拿棍棒的,也有叫里长邻长的,给饭前增添了许多的热闹。

祝缨就不急着出去了,先听张仙姑出去问原委。原来,这是杜大姐的叔叔带着她的“丈夫”,来找人了!杜大姐以前在尼庵出门少,最近因付小娘子的事闹得热闹,她跟着花姐被人看到了。好心人告诉了她叔叔,她叔叔打听一下路,找上门来了。

杜大姐的“丈夫”说:“我可付了十二贯的聘礼的!我们乡下人家,这可不容易!”

祝缨一看这货,都有白头发了,胡子乱七八糟的,他不但瘸一条腿,一开口还少了几颗牙。不但脏,他还长得丑!心说,杜大姐不是什么美人,人家也是整洁干净。这是个什么东西?哪个猪窝里爬出来的?

杜大姐的叔叔则说:“这位大娘子,不是我们想讹人,的的是我的侄女儿!她爹娘死了,我想给她找个归宿,这能有错吗?”

张仙姑可不吃这一套,里面杜大姐嘴笨讲不出理来,往祝缨面前一跪,外面张仙姑先开腔了:“吃绝户啊你?!她爹娘兄弟怕不是你害死的吧?好夺她家的田、再把她卖一注钱!你好歹给人家留一把骨头吧!不嫌造孽不怕下油锅!”

祝大心里,自己家的仆人,已经花了钱雇了来,已经给她做一身衣裳还打了几件家具的,那可不能叫别人给带走了!他也嚷了起来:“丧良心的!你给她找婆家,还是给他找老公公呢?打量着没二年她就能守寡,你还能再卖二次是怎么的?”

邻居们大开眼界!

平素里,他们背后也会说,小祝大人和朱大娘真是一对璧人,模样也好、也有学问,老两口却是有些粗俗。但是因为他们说话风趣,也就多半与他们打趣。现在才发现,这二位一开口,粗俗之外竟还有点别的东西。

里面,祝缨叹了一口气,对花姐道:“大姐你随我来,我有个办法,只好先救杜大姐了。”

两人进了西厢,片刻即出。花姐努力绷着脸,祝缨道:“各位邻居热心,里长邻长受累,我家遭遇不幸,可不能叫人说我扣了别人的侄女、妻子,我要往万年县一趟,将此事断个明白。”

邻居都说:“好!”也有要陪她去的。也有说“大理寺的官,能叫官司难处了吗?”

祝缨伸手拉起了杜大姐的手腕:“你也来。”

一拥而上,连杜家人一道到了万年县衙。

眼看宵禁,万年县令都回后衙要吃晚饭了,又来了这么一出,他只得重新穿戴了出来。那边祝缨先报了自己的官职、姓名,万年县令正六品,祝缨从六品,两人差别不算大。他和气地对祝缨说:“祝丞既然是官员,有事何必亲至?”

祝缨苦笑道:“下官也想派个仆人拿个帖子应官司来的。可下官居官不久,这不才得一个女仆来伺候家母家姐,男仆未及觅得,这便来了是非。”

杜家叔叔、瘸腿“丈夫”见祝缨与县令说话和气,心里已然怯了五分,但是一个十二贯是掏空了家底还借了亲朋,还要新妇持家生孩子伺候自己还债,不能打了水漂。一个是已经收了人家的钱,不能不“交货”。都跪了下去,哆哆嗦嗦,一个说:“兄嫂死了,我嫁侄女,是行善。”

一个说:“孤苦一生,聘一个妻来暖被做饭,传宗接代。”

万年县令要再问杜大姐,杜大姐只管磕头。

祝缨道:“唉,她父母死了虽然还没到三年,不过呢,回去再停个半年也就出孝啦。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们两个,谁将她欠我的债还了,就把人带走吧。”

“债?”万年县令也惊了。

“一百贯零二百一十八文。”祝缨眼也不眨地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些字。杜大姐的叔叔这一头也看不到,她把这张纸呈给了万年县令。

万年县令展开一看,确实是一份非常合乎规范的契书,借方是杜大娘,不识字,印的手印画指节。贷方是祝缨,签字画押。证人是花姐,签的是朱大娘的押。

杜大姐悄悄地衣侧把手指上的红印擦掉,眼中含泪看着祝缨。万年县令道:“杜氏,你上来。”命验了杜大姐的手印、量了指节的长度,当然是吻合的。

万年县令拿那一纸契书,对另两人道:“你们二人,谁付一百贯?”

一百贯?

二十贯够当年的张仙姑扭头就走不管丈夫是不是要被砍头的。杜家叔叔虽有点薄产,全卖了也没有一百贯!但是他已经收了瘸子十二贯了,怎么也得再挣扎一下,他说:“大人,您看这丫头,她像是能借这么多钱的人么?谁肯借这么多钱给她呐?!”

祝缨道:“是一百贯零二百一十八文,半个子儿也不能少!是欠不是借。大人,一个奴婢,七贯,贵点也就十贯。买人不贵,养人贵!她是家姐施医赠药时遇到的,说能干活,却是有病。人嘛要,来都来了,不能看着她死,只好治一治,药材用了不少,不多,零星花了十九贯九百零七钱。大夫也得钱,家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动的江湖郎中,她心好,咱们意思意思收九十三文,凑个整。

她的衣裳,我做的,连料带工四百二十七文,鞋,我买的,两双一百文。住我家里,不能叫她睡地上,打家具,连料带工,五贯零六百九十一文。吃我的饭,这几个月我就不算钱了,做工抵了。

她做工又打坏了些家什,家父的壶不太值钱,家母新买的蒸锅也不太值钱,大姐的药瓶打碎了一架子,合起来算个两贯。她没洗过绸缎衣服,不会干活,给我把年节赐的好缎子衣服都洗坏了,连工带料,算个五十贯不算多吧?打坏了一件瓷器、两件玉器。这些我都得着落在她身上讨来。折价四十二贯。加起来,一百贯零二百一十八文。”

她报得这一串价有零有整,加起来……万年县令心算没那么快,示意文书记下来算一算。文书一通算,算了出来:“确实合得上。”

万年县令问杜家叔叔:“你们何时上门?”

“就……就刚才……”

万年县令就信了祝缨说的是实情了,他认为这么短时间不可能造这样的假出来。

他本来是怀疑祝缨的,因为这是一个常用的侵吞百姓财产的手法。什么你欠了我的钱之类。讲道理的给你利滚利,不讲道理的直接伪造证据。一个几贯钱就能买到的奴婢,不值得祝缨花这份心思。

哪怕没在这丫头身上花这么多钱,写了个虚的借条,那也是一开始雇她的时候动的事,跟现在这个没关系。又问杜大姐,杜大姐只会说:“小祝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万年县令就认了祝缨说的是对的,有想起来:“她父母尸骨未寒,你就要发嫁她?真是禽兽不如!人领回去也需她出孝再议婚!”要杜家叔叔和瘸子付钱带人走。这二人哪有这些钱?瘸子瘫倒在地,哭得惨极了。万年县令喝道:“肃静!”

即时写了判词,判杜家叔叔把钱还给瘸子,瘸子听到这里不哭了。又判杜家叔叔付钱给祝缨,再把人带走。

祝缨道:“且慢,我还没算利息呢?”

这些人算利钱,那是利滚利的算,不是高利贷也够受的了。多少穷人的家产,欠两三年钱就没了。杜家叔叔脸也青了,连连摆手:“人我不要了。”

祝缨笑道:“如今滚一滚利,我能买这样二十个人!再也不缺人使了。”

杜家叔叔打了个哆嗦,万年县令无奈地道:“祝丞。”祝缨笑道:“既然如此,让他具结,他们全家哪怕一条狗敢靠近我家方圆十里,他全家连人带狗的腿都给它打折!”

万年县令品级比祝缨高,但是她是大理寺的人,说不定明天就有案子复核落她手里,也肯卖她这个面子,也知道这些人,气上来了不为这些钱,就为了面子也得把人留下。而且祝缨的证据是齐全的。如果祝缨要求万年县帮忙追索一百贯的债务,万年县也头疼。不如赶走这像个乡人,让祝缨把女仆领回家,免得万年县还要麻烦。

一个小案子,万年县令马上就给结了。

杜大姐不停叩头,祝缨赶紧给她提了回来:“回去找大姐领罚去!”这人一副逃出生天的样子,生怕万年县看不出破绽是怎么的?

万年县令一拍醒木,退堂了。

祝缨对邻居们一拱手:“多谢各位主持正义。”邻居们都说:“哪里哪里?”心里想的是,平日里看三郎不哼不哈,竟真真是个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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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五口回到家里,杜大姐认真给祝缨磕头,哪怕是卖断终身她也认了,落叔叔手里不如给祝家当一辈子仆人。

祝缨把借据交给她:“拿去玩儿吧。”

杜大姐怔住了。

祝缨道:“吃饭了,吃完了还有事儿呢。”

花姐道:“对对,还要读书呢。”

祝缨笑笑。

杜大姐把借据一揣:“我去烧火。”

吃完了饭,杜大姐刷碗,花姐拿着针线到了西厢。祝缨在写东西,花姐等她写完一张小纸条才说:“那个借据……”

借据是下午外面人吵嚷的时候祝缨拉着花姐现写的,花姐也签了名当证人,杜大姐的指节是祝缨随手画的,手印是借着拉她起来的时候印的。

祝缨道:“拿给王大人,他也不能说是假的啊!他最讲证据了。”

花姐道:“淘气。这点小案子,也到不了他的案头。”

祝缨道:“他会看一看的,只要证据齐,他也没话说。”

“你写的什么?”

祝缨道:“不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吧,你这个主意,付小娘子那里可不可以用的?”

祝缨道:“那不是公然挑衅么?一个是欠我的钱,二个是欠我的钱,三个还是欠我的钱,万年县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了。何况,我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呀。”

花姐道:“是啊,让有心人听到了该找你的麻烦了。”

祝缨,从六品,祖宗三代穷鬼,哪来那么多钱叫别人欠她的?

“付小娘子——”祝缨说,“你别管,我来想办法。一会儿我出去一趟,别问。”

“好、好。小祝,不要因为我一时多事,叫你干不好的事。”花姐说。

祝缨笑笑:“我干的事,怎么会不好?”

等祝大和张仙姑躺下,祝缨悄悄出了门,一路到了慈惠庵,轻轻翻过围墙,摸到了付小娘子的住处。识字是吧?

她往付小娘子枕边放了张小纸条,再一颗小石子将她打醒。确定付小娘子看到了纸条,她才离开,摸到了花街后街。

花街正热闹,祝缨不走近,看着一对老夫妇坚定而无措地在一个小院子外面。拿个弹弓,弹了一张团起的小纸团,确定他们看了上面的内容,四处张望寻人。祝缨悄悄地回到了家里,洗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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