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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婴堂的位置较为偏僻,为的就是取一个“僻静”,谁扔孩子的时候也不想叫别人围观。

祝缨和花姐两人带上了小柳和牛金两个,再加一个胡师姐,五个人都着便服。冬天时节,五人衣服保暖,让人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错。越往育婴堂走越偏僻,通往育婴堂路上亦有人家。

这些人家见惯了穿着不错的人去育婴堂,从门里往外一看,一男一女看着像主人家夫妇,又带小厮、女仆,心道:看着像是殷实人家,不知道哪个小东西要走好运啦。

祝缨路过一间临街的小店铺,见一个老头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周围一片安逸。

走近育婴堂就听到里面的孩子吵吵的声音,小孩子尖细的声线袭来,听着还挺活泼的。

小柳抢上一步,看了一眼道:“咦?大白天的,门怎么关了?”

他拍了拍门,里面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谁呀?”

小柳道:“来看孩子的。”

一个驼背的老头开了门,抬起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一下小柳,问道:“你是什么人?是要什么样的孩子?”

小柳道:“主人家要先看看。”

老头往他身后看到祝缨和花姐以及牛金、胡师姐,道:“要抱孩子?好模好样的小子向来抢手,要是府上找几个整齐的丫头,养上两年就能做活计的倒是有不少。要是不计较脑子、只要有人卖力气干粗活,小子也是有的。不管带走哪个,育婴堂养了他们这些年,要带走须得算还些房宿钱。”

小柳道:“您老人家说这一堆做甚?我们进去自己看。”

老头道:“年轻人,慢来慢来,里头还有人哩!有人看时,你们不能见的。等会儿里头的人走了,轮到你们,也不叫别人看着你们带了什么人走。送养的跟领养的不见面,领养的人也都岔开了不叫别人知道你来过,这是规矩。”

小柳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规矩?”他还年轻,并不会无事逛育婴堂,老头不认识他,他也不知道育婴堂还有这等讲究。

老头道:“送来的都是养不活的,父母不养,就是断绝人伦了,此后生死听天由命,不再找回。不然,谁个替你白养孩子?养个一二十年,将孩子好好地养成了人,扔了孩子的父母知道了,又将孩子抢了走,别人岂不冤枉?那谁还来抱养?”

小柳被老头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便硬闯,跑去对祝缨和花姐讲了。花姐道:“既然里面有善心人,那咱们过一时再来吧?”祝缨看着这座育婴堂,牌匾已经很旧了,房子看着虽然结实,却是透着股破旧的气息。她点了点头。

育婴堂的门在他们面前关上了,小柳有点好奇地又回望一眼,心道:怎么这么巧?也不知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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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冷着一张脸。

她和江舟一大早就到了育婴堂,她想领养个孩子。育婴堂向来不拒绝“正经人家”领养孩子,开了门就请她们二人进去了。照例是稍作询问,得知小江是梧州的官员之后,育婴堂的妇人立时变得热情了起来。必要给她“找一个好的”。

妇人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对她说:“您瞧这个,面相看着是不算俊。可是个好孩子呀!又老实,又听话,是个以后能顶门立户的!”

小江伸出手中的手杖,将他们拦了一拦,道:“我屋里不要男的。”

这话一说出来,妇人就摸着她的底了,心道:原来是个雏子,哪有亲自来看的?这不就露底了?不都得托个信得过的做中人?

妇人叹了口气:“我这儿女孩子倒是有,您既说是要养,我得给您挑个好的,不能坑了您。女儿是贴心,再贴心长大了还是要嫁出去的。纵您不发嫁了她,要坐产招婿,到时候还得挑女婿不是?还要看女婿人品。女婿哪有儿子靠得住?不如打一开头自己养个儿子,自己养出来的,知根知底,将家业交给他也放心,多好?”

江舟道:“娘子要看女孩儿,你就带女孩儿来便是。旁的事儿,娘子自会斟酌。”

小男孩儿看了看他们,知道眼前人是看不中自己了,他低下了头,用力吸了吸流出来的两管黄鼻涕。

小江心底生出一股烦躁,说:“走吧。”

妇人忙说:“娘子请留步!端正的丫头也是有的!还有才送来的没断奶的,一准儿不记得亲爹娘的样儿,打小养,容易养得熟……”

小江看了看门外、墙边往这里看过来的眼睛,不动声色:“下次再说。”拄着杖站了起来。

妇人道:“哎,那您这边儿请。娘子,您再想想,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小江走出了育婴堂,脸色不太好,江舟道:“娘子咱们不急!哎?那不是?”她伸手往前一指。

听到大门打开了,小柳下意识地一回头:“咦?”

他这一声让另外三人都回过头去,却见两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步态有些眼熟,其中一人手中拄着一根手杖。

几人都是等闲不来育婴堂的,一般人也不会没事往这地方跑,此时一遇,都觉得对方有事。小江以为祝缨等人应该也不会是来育婴堂堵她的,那就是巧合了?刺史应该不至于要抱养育婴堂的孩子吧?难道是要养仆人?

两下对望四下一片安静,一阵细风吹过,微冷。

育婴堂的门又打开了,老头喊了一声:“那位小官人……”送走一人,他要喊下一人的,却见两拨人还是撞了个对脸。

祝缨道:“一起去看看?”又顺口问小江,对育婴堂有什么看法。

小江道:“就那样,大人看了就知道了。”

她没有马上走,而是跟着祝缨又折返了,边走边说:“都是父母双亡的孩子,哪有不苦的?哪个都巴望着有人来领她们走,见了你就拿一双眼睛看着你。心肠但凡软一软,就得哭着出来了,什么时候再提起来心里都不好受。”

她始终认为祝缨是个心软的人,这样的人进育婴堂是令人不太放心的,带着江舟又跟着杀了回来。

老头却对小江道:“这位娘子,您不能与旁人见面。”

小柳道:“您老的话好多,您还看不出来么?我们是认得的,一起来看看。”

老头这才闪过身,冲内叫一声:“张大娘,又有官人来了!”然后对祝缨道,“官人,您里边儿请。”

祝缨打量着这个育婴堂,她到南府以来没到过这里,不过于府衙日常开支里支取这么一笔时签个名画个押按时拨付钱粮。南府升为梧州之后,也给这里再涨一点钱。她要项安不妨雇女工,项安也曾汇报往这里挑选过几个小女工。有家的女工颇有两个家里容易闹事的,这里的女孩子无父无母更没个兄弟丈夫也要向糖坊讨工钱,孤儿充做学徒干活拿钱,非常便利。

育婴堂的房子式样已经比较旧了,好些地方有了破损,整体看起来还算结实,不知道是哪一位善心人用心修的,看起来还能再住个二十年。院墙很高大,一面墙上开个长方形的洞,一个钉了五面板子、只空出上盖的木盒正正好可以放在这个长方形的口子里,仿佛一个大抽屉。外面送孩子的天黑后将婴儿从“抽屉”里放入,里面的人听到哭声从里面拉开“抽屉”将孩子抱进来。双方不见面,放进“抽屉”之后孩子的一切都同亲生父母无关了。

一个稍显精神些的中年妇人快步,迎了出来,看清面前的人就叫了一声:“哎呀!大人?!朱大娘子?咦?江娘子您怎么也回来了?”

妇人忙跪下来迎接,老头吓了一跳:“这……这是……”

妇人对他连连做手势:“这是刺史大人!快点儿!”

“轰!”育婴堂里连孩子带帮工的大人都炸开了,他们挤着上前,也要来拜。

孩子们大小不等,入眼前的约有十个上下,听动静,后面还得再有一些。有男有女,男少而女多。女孩子大部分看着比较正常,男孩子看起来总有点不协调。孩子们的衣服都很旧,补丁也多。

妇人又吆喝:“都老实点!”又转过脸来向祝缨解释,育婴堂是她丈夫在管,但是男人平常也不大过来,女人看孩子更合适。她家也在这附近,往来也方便。她丈夫姓张。

祝缨道:“张六?”

“是。”

“都甭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妇人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上前道:“大人来是……要用工?还是要用丫头?都有!都有!还是……要抱个养来给将来的小郎君小娘子就伴儿?”看到祝缨,她就不猜是要收养了,这里的孩子最好的下场就这些了。

祝缨将这妇人上下一打量,只见她穿得朴素整齐,衣服上有两块小补丁。

祝缨问道:“这里有多少人?”

张娘子赶紧说:“数目在小妇人丈夫那里。三丫,快往家去,把你爹叫来!”一个面目平平无奇的女孩子答应一声,跑了出去。张娘子又解释这是她女儿,也是在这儿帮忙的,因为人手不够。

一边解释一边请祝缨等人进正堂里坐下,这里打扫得倒是非常的干净。摆设也还能看得下去。又有几个看着伶俐的女孩子过来奉茶,女孩子也都有七、八岁的样子,都偏瘦,脸色微黄,面目都还周正,也不说话,但是眼睛都是忍不住的往祝缨等人身上看,脸上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期盼。

张娘子解释道:“在这儿的孩子咱们都用心照顾着,可谁也不能吃白饭不是?学着干点儿活,以后出去了才能养活自己。谁个能养他们一辈子呢?都是调-教得手脚利落的,您要教她们规矩,领回去说一说就行的,都听话。”

花姐问除了现在看到的,是不是还有更小的孩子。

张娘子道:“有,在后头搁着呢。”

她们于是起身去看,后院一间屋子,一排通铺,上面摆着五个杂色的襁褓,有好有坏,新旧不一。有婴儿在哭,一个哭了,连着几个跟着哭。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女孩儿赶紧上前抱起一个哄着,又说:“许是尿了,刚才喂过粥了。我这就给她换尿布。”

张娘子陪笑对祝缨道:“这儿就小妇人几个人,如今孩子多,在这里吃饭的都有十来个,就叫她们大的带小的。”她的身后,几个粗糙的妇人脸上也都带怯,生怕被挑刺。体面保姆的工钱高,育婴堂也不可能雇奶妈子来一人一个的看孩子。就只有这三、四个人,还得负责做饭,也洗衣服、缝补。遇着孩子之间打闹、争抢之类,她们还要拆解。

祝缨伸手在窗户边上试了试,有点透风,张娘子又赶紧说:“晚间都会堵上的。”

这里看着比当时思城县那个收容过祝炼的地方好一些。

祝缨未及细问,张六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心里直呼倒霉。他平常也小小偷懒,但是贵人们一般不亲自往这儿来,谁知道今天就叫刺史大人给撞上头?张六跑得头顶冒烟。

祝缨不动声色,花姐和江舟之前已有些不忍,现在看着这几个孩子都有点走不动了。

祝缨抬脚就走,小江一手一个,扯着袖子将二人拽了一下,又拄着杖笃笃地跟了出去。花姐回望了两眼,狠了狠心,跟着又回到了前堂。

前堂,张六垂手站着。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眼前他们一家三口看着比别人显得健康一些,可见平日生活也比别人好一点。不必祝缨,小柳都能猜着些,想必有些活计是使唤一些小丫头干的。

祝缨又问育婴堂内有多少人,张六道:“男女一十七口,原本有二十一口,前阵儿糖坊要工,挑了四个十来岁的丫头去做学徒工了。她们都十一了,有生计就该搬走啦。”

祝缨知道这两口子虽有些小油滑,已算不错了的。如果他们真不要良心了,必能过得很富裕。

祝缨问道:“育婴堂常年能有多少孩子?每年送走多少?新有多少?死亡多少?”

张六道:“也就一、二十个,这么些年也没超过三十个。每年送走三、五个,新来的,多有八、九、十来个,少的也就三、五个。死的……呃,不好说,孩子不好养呐!”

就算正常人家,亲爹亲娘带着,也不能个个都养活的,育婴堂死得更多一点。

张六寻思着,怎么跟刺史大人多讨要一点钱粮……

“都是什么样的年景?”祝缨问。

张六忙收回心神:“哎哟,除了遭了瘟,年景好坏跟这个没关系。年景不好,生下来就溺死了,谁往这儿送?年景好,生下来自己就送给人养了。又或者有生下来就放到大路边儿的,还有自己卖的……”

是了,此时可以人口买卖,父母卖掉子女还真不算是个事儿。自己就处理了,也用不着劳烦育婴堂。

祝缨道:“还有这样的说法?我看这儿怎么阴盛阳衰的?女孩子特别多?”

张六又说:“男孩有残疾的会扔到这儿。要是没毛病的,就是黄花闺女养汉子,养下孩子不能留的……谁没事儿扔儿子呢?能送过来的多少有点儿毛病,要么是残疾,要么是来历上不太好说或者是家道中落。把孩子往这儿送的,爹娘都算有心了。女孩子就不一样了,养大还要陪副妆奁,亏本。”

祝缨又问了一些诸如以前的孩子去了哪里,是否会被拐卖之类的问题。然后没说什么就走了,张六两口子摸不着头脑,心道,刺史大人到育婴堂就为了问个年景好的时候扔孩子的多不多?

育婴堂的孩子们又是一次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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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育婴堂,花姐和江舟都想说话,又都忍住了。真是无事不要进此地。来一次,难过许多天。

走远了一些,祝缨才问小江:“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江舟抢答:“大人,今天是休沐日。”

祝缨道:“唔,那到衙里坐坐吧。”

一行人回到了刺史府,一路到了签押房。

小江的手杖一路笃笃笃,很有节奏地敲着地面。到了室内,她提着手杖,不再点地了。

几人坐下,牛金来上了茶,祝缨开门见山地对小江说:“育婴堂你去了几次了?觉得怎么样?”

大家在育婴堂遇到了就有点小尴尬,小江见祝缨不问她去那儿干什么而只是问育婴堂,试探地说:“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没有兜圈子,道:“这里是梧州,育婴堂也该管起来了。”

小江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好管的。”

她接着算了笔账。

经营育婴堂是要有成本的,将一个孩子从小养到大,不管上学、只管吃穿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偶尔还得看个病,还得算上雇工照顾孩子的工钱。所以能省则省。因此普通的县城并不能每县都有一个育婴堂,梧州的这个生计也比较艰辛。再加上管事的有意无意也要从中揩一点点油水,整体就比较困顿。

大的带小的,扫地洗衣服,烧火抬水。长到七、八岁就能送去当学徒工,或者去当小厮丫头,到十二、三岁,除非能在育婴堂里帮特别多的忙,否则也没多余的一口饭养那么大个活人,必得请她走人。十来岁的饭量,够养三、五个小孩儿了。

如果祝缨要管,按什么标准管?

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问题:“要是知道大人想管了,恐怕蜂涌而来的人能吃穷梧州。”

小江说得很冷静:“人都趋利,原本孩子都养不活,生下来溺死也就溺死了。一旦您这儿的育婴堂管起来了,要是比现在的好、比普通穷苦人家的孩子过得好,许多父母也不至于必要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必会有一些人将原本要杀死或买走的孩子送过来的。到时候您养是不养?怎么养?养到多大?孩子本来就不好养,夭折得多了,您就要受到责难。多少双眼睛盯着。”

她很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太多的话,尤其是有花姐在场的时候,今天说得尤其的多,连小柳都觉得有点意外。

祝缨却听得很认真,自在育婴堂门前被拦住起,她就又将之前计划重新审视了一遍,也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本打算以孤儿为主广洒网,毕竟有父母的孩子另有牵挂,插嘴的人也多。育婴堂的孩子不如想象中的多,没鱼,撒网有什么用?网还得更广一点。且现在小江说的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

小江只说的“养”还没有说到“教”,她出来鱼之后怎么安排也得考虑。鱼多了自己就会竞争,就那么仨瓜俩枣,看不出竞争。

祝缨听小江又说了一阵,直到小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脸上一红,复又闭了嘴。祝缨才说:“原来如此,我会再想一想的。”

管还是要管的,不过情况需要调整。

小江已觉自己失言,忙起身告辞了。

她脚步匆匆,手杖敲在地上也失了方才的节奏。边走边想:不能在梧州的育婴堂抱养孩子了!

她回到了家中,江舟见她有点魂不守舍的,去烧水给她泡茶,回来就看到她在对着衣架上的官服发呆。江舟道:“总会有好孩子的。”

小江回过神,问道:“你想你的父母吗?”

江舟怔了一下:“有时候想。”

“会想找吗?”

江舟道:“以、以前没想过,现在、现在也……要是遇着了,会想知道的。认不认的再说……”

小江道:“是啊,人总是想找到自己的根的。”她又望向了衣架上的官服,打从裁好了衣服,穿上了身,对着镜子一照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想有一个家,想要个孩子。她是官身了,可以好好地养育一个孩子了。

她想要个女孩子。

今天的领养并不太顺利。一是张大娘特别喜欢向她推荐男丁,认为可以为养老之依靠,二是她突然有些担心,自己既然养就会尽心,又恐一片深情托付,这孩子长大头也不回地找亲生父母去了。又由此想到了自己,多么的艰难都想找到母亲,然后……

小江用力甩甩头,患得患失了起来。不期然地想:大人养的那个石头就这么放走了,会不会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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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此时心情不错。

育婴堂的事情遇到了一点新情况,但是府里有一个好消息——项安的侄儿也在今天到了。

彼时仇文正在府里给郎睿补课,小孩子学话比较快,仇文又对“教化族人”抱有极大的热情,拿着识字歌的课本,头一篇也是略过,将后面的歌一边译、一边讲解其中的有趣知识,给这小孩子讲课。

苏喆在跟花姐下棋,花姐棋力平平,苏喆也是下得乱七八糟,两人半斤对八两。花姐同她下棋,还学会了跟小姑娘悔棋耍赖。

项安一直很忙,白天在刺史府里几乎看不到她,今天却早早地回来了,还带了个小男孩儿。两人在门上,请侯五派人进去通报。

胡师姐先出来了,她依稀记得这小孩儿的脸,笑道:“原来是大郎来了。”

小男孩一揖:“师叔好。”

胡师姐道:“你住哪儿呀?”

项安道:“我预备在糖坊那里给他备间屋子,现在带他来见一下大人,以后有跑腿的活儿都叫他过来,现在叫他认一认门。”

胡师姐道:“大人刚好回来了,你再早来一阵儿都要多等呢。来吧。”

他们到了书房,里面只有祝缨。

小男孩有点紧张,项安很大方地道:“大人,这就是我侄儿。大郎,快,拜见大人。”

小男孩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年轻俊俏的官员,青色袍子,头发向上挽起,束了玉冠,看着挺和气的。小男孩不那么紧张了,照着家里人教过的礼仪在垫子上磕了个头。

祝缨对他招了招手,小男孩看了项安一眼,项安点了点头,小男孩走了上前。祝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回大人,我叫项渔,渔夫的渔。”

祝缨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好像有话,于是她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呀?”

小男孩就有点高兴地说:“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傍身。所以宁愿苦一点学会打鱼,也不要现成的鱼。”

“你多大啦?”

“回大人,过年就十岁了!”

祝缨拿出一个红包来给他:“来,初次见面。”

项渔双手接了,又道了谢。祝缨问项安:“他是自己来的还是家里有人送?都安顿了吗?”

项安躬身道:“家里打发了人送过来的,跟着会馆的车,很安全。我也托了他们回福禄的人捎信回去,告诉家里人已到了。先让他住糖坊,本来就是来学手艺的。”

“有就伴儿的吗?”

“是,有个伙计。”

“饭怎么吃?书呢?他身边儿得有个长辈同住才行。”

项安道:“那我也搬去糖坊吧。”

祝缨道:“你们俩同进同出吧,要去糖坊就一同去,想住你那屋子,就与你就个伴儿。今晚要是没有旁的事儿,就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是。”项安高兴地答道。

项渔看了她一眼,项安道:“看我做甚?我带你搬行李、认一认府里的人。”

祝缨道:“去吧。”

项安领着项渔出去了,祝缨就让胡师姐传话给侯五和杜大姐,将项渔也加进客人名单里。

她自己则在思索着“广洒网”这件事。她很快就想通了,小江担心的许多事在她这里都不是事儿!

她没那么多可担心!

育婴堂的钱可以给,但是这个划拨不从刺史府的公账里出,就以每月石头之前的花费作补充。项渔的存在提醒了她,不是每个人都要坐在课堂里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干的过上十年才算是在“栽培”。是她太执着于“全心全意坐在课堂读书”。

当然小江说得也是有道理的,她可以出钱,但如果只是她出钱,恐怕出不起,她不可能把所有的钱都砸这一件事上。得让一件事自己产生利益。

可以广收学徒。

育婴堂的孩子不是也要自谋生路的么?让糖坊收学徒,还有纸坊,边干活边学东西。搁作坊里,平时干活,每天随便坊里哪个算账先生抽两刻、三刻的功夫,给他们稍稍教点识字之类。不用太久,聪明一点的就能看出来了。

将聪明的一筛,分类培养,不大聪明的也有了一门手艺保底不至于饿死。

祝缨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待她将整个计划想了个大概,项安已经将侄儿带了回来,将他安顿在了项乐的房里。项乐现在还没回来,就算回来了,叔侄住一屋也挺好的。

祝缨道:“他们今天正闲着,咱们着阿渔认一认人吧。阿炼呢?”小柳跑到外面隔着院门叫了祝炼一声,祝炼放下笔出来了。

祝缨道:“认一下人,这是三娘的侄儿,项渔。阿渔,这是阿炼。”

项渔听他姑姑提过祝炼,看了一眼,看不大出来特点,仍是礼貌地拱手,祝炼也还他一礼。

祝缨道:“你们年纪相仿,以后相处的时候还多着呢。慢慢处。”

祝炼道:“是。”

项渔也跟了一个“是”字,心说,大人很和气呀,怎么都说他规矩大?

祝缨顺口问了项安学徒的事情:“育婴堂的女孩子,在糖坊做得如何?”

“很是肯干。”

“那要是人多一点呢?”

“那当然不错。”

祝缨又问:“糖坊现在要用多少人?能容多少人?要多少学徒工?”

项安道:“多多益善,我现在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大人,我想在水边再建一个糖坊,将那里做大!”

她将糖坊又扩建了一次,由于原料充足,一直在开工。不过别家的糖坊也开了起来,彼此都在赛跑。此时梧州的糖往外销非常的便利,常有外地商人过来大量地购买砂糖,各家都拼命扩建,想抢在外地人学会这制糖的法子之前先多赚些。不用全国,只要南方数州,都够他们乐的了。

项安还盯上了水碓,她想不再多建了,以水边的糖坊为以后的主要作坊,因为水力更便宜。但是地方不太好找,还要兼顾到灌溉等事。

祝缨道:“选址我再斟酌一下。”她原本的计划是将一些新作坊往山中转移的,一则是她自己需要,二则山中水力更方便。

山雀岳父拿石头做了一回文章,让她也产生了一些疑虑。本来这个作坊,她还预备在塔郎县放一个造纸的作坊的,也是借用水力。

现在除了教授耕种之事,其他的事她都打算先停下来看一看再说。她的时间很紧,若山雀岳父等人进展迟缓,她就只好放弃“各县共同发展”,将力气向阿苏县倾斜了。

项安听她在考虑了,就说:“是。”

祝缨又问她:“多收些学徒,你能从里面看出可用的人吗?”

“都说三岁看到老,灵光不灵光,一试就知道。灵光的人,什么都灵的。”

祝缨往祁泰的院子努努嘴,项安忍不住笑了:“那不一样。”

两人说过几句话,祝缨就说:“走吧。咱们到后头去。”

她带了几人去见张仙姑和祝大,二老看项安、项乐的面子,预先就准备好了笑脸。等看到项渔,准备好的笑脸就变成了真心的笑。项渔稍活泼,见人会说话,又不跟二老特别的粘。

祝缨说一会儿一起吃饭,张仙姑马上就答应了:“再加个菜,喜欢吃什么呀?”

项渔道:“都行!娘不许我挑食。”

张仙姑高兴地道:“真是个好孩子。”

不多会儿,苏喆、花姐等人也都到了。花姐心里其实惦记着育婴堂,跟苏喆下棋时两个就有点乱七八糟的,苏喆都看出来她心不在焉了,项渔的到来为花姐解了围,两人相携到了张仙姑这里。

张仙姑的院子再次热闹了起来,二老也忘却了一些烦恼。朗睿今天的课程结束之后,祝缨又将他和仇文也留下来,就在刺史府里设宴,请他们一起吃了个便饭。她将祝炼、项渔、郎睿、苏喆安排在一起,自与仇文、花姐又聊到了番学。

仇文道:“番学里有些人学得还不如阿发快。”

花姐道:“年纪越大学得越慢吧?”

仇文轻轻地摇头:“也有人天生就笨,将笨蛋塞了过来,可真是……”

祝缨道:“放宽心,都要一样的教,不可厚此薄彼。你教了,学不会是他的事儿,你没遗憾了。你要松了劲儿,可就两说了。”

席间闲聊,祝缨又问仇文的儿子现在如何。仇文道:“正在温书,想叫他将来考县学。”仇文能做博士,因为是番学,他给儿子请了西席教授的却是正经的经史,打算苦读几年之后走个正经的路子。

以前,这是不敢想的。他是商人,且父祖三代也不知道如何书写。现在不同了,即便塔郎县也是朝廷承认了的县治。孩子进学的阻碍就没了。

祝缨道:“我这儿有些书籍,想看的时候可以来抄录。”

仇文大喜:“多谢大人。”

那一边,四个小孩儿又凑在一起了,郎睿最小,语言稍有不通,项渔就不一样了,他虽是新来,奇霞语与利基语都会一点儿,其中奇霞语会得更多,从中还有了点小小的交流。苏喆也没跟郎睿当面打起来,还管人家叫“阿弟”。

一时之间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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