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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章别驾的送粮船队分开之后离梧州愈发的近了。期间要经过顾同即将赴任的地方。顾同初任,按归规定他可以有一点时间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回来赴任。

这个县并不与运河紧挨着,但听说就在不远,顾同仍然忍不住站在船头眺望了半天。现时舆图也不准,他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就偷偷地往那个方向上看了无数次。船上人在他的背后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偷偷地笑。

顾同好像听到了什么,猛一回头,又看不出什么来。转过去又继续地看。

待过了这一段,祝缨又让项乐将顾同唤至舱内。顾同仍有点小兴奋与心不在焉。

祝缨问道:“就要亲自去临民办事了,好吧?”

“嗯嗯!”顾同用力点头。

小柳等人都笑,顾同脸上一红。

祝缨道:“你打算怎么干呀?”

顾同道:“现在已经开始种宿麦了!老师——再给我点儿麦种呗……”

“然后呢?”

“诶?种……”

“你这个县丞,挑的时候是没有上司的,要是你刚到任你的上司也定下来了,你预备怎么跟人家相处?朝廷选官,不是你下馆子点菜,点什么就给你上什么。哪怕下馆子点菜,你也管不着别人桌上什么。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顾同的脑袋冷静了一点。

祝缨又说:“下属也不一定就听你的。一味责罚或者一味收买,都未必管用。不要对别人说‘只要大家都加把劲儿,将这件事情做事了,大家都有好处’,除非你现在就能让人看到好处,否则就没有信誉了。至于其他,你趁回家这一路,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去赴任。”

“是。”

祝缨道:“你在我身边,干事时的本事是有的,跟上下打交道,还要自己想。”

“是。”

顾同不再兴奋,拿出祝缨从吏部、户部那儿弄来的一些案卷,开始仔细研究。

船又行几日,大队运粮的船已然擦肩北上,河道复又宽阔了起来,祝缨他们行船也更快了些。又过数日,她们从水路转回陆路,船能装的东西多,行船时不看吃水线还不觉得,一旦到了地上,件件都要装车。庞大的车队将张仙姑吓了一大跳,光装她的被子都用了两辆大车。

张仙姑道:“怎么就这么多了?”

祝缨道:“咱们出京的时候就这么多,路上又捎了些土产,可不就更多了么?”

仗着是船,沿途经过一些之前走的地方,知道当地某种特产好,她们又采购了不少。沿途又有些熟人,譬如同乡、譬如旧识等等,也有馈赠。

张仙姑有点害怕地说:“会不会太多了?叫人看着了不好?”

祝缨道:“不碍的,又不是回京带这么多东西,叫人说搜刮了民脂民膏。”就算是上京,她的这些行李也不算是特别多的。

装车装了半天,祝缨下令:“分两拨走。”她们一行人先带部分行李到梧州,也就是原南府的府城。小柳、丁贵在后面押运另一拨,过两天再走。

祝缨将张仙姑扶上了车,祝大要自己骑马,她说:“也行。”起步就走得慢一点。

再行数日,即便是南方也感觉到冷了,一行人从包袱里拿出冬衣穿上。祝大打了两个喷嚏,不再逞强,擤着鼻涕上了车。

走不多远,梧州界,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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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州这群人干活十分卖力,头天接到了信,第二天就招石匠把界碑上的南府之类字样凿去,新镌“梧州”。待祝缨等人到达,附近来往的人都知道了——没有南府了,改叫梧州了。

祝缨才踏进梧州界,就有人飞奔去报。祝缨住进驿站的时候,驿丞满脸堆笑迎了上来:“恭迎刺史大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又将吉祥话说了一车,又说房舍、饮食都准备好了。

祝缨道:“同喜。”

驿丞道:“是是,下官们也跟着沾了光。大人请。”

祝缨等人先进房休息,项乐等人还不得休息,还要收拾安排车辆等,驿丞又忙上忙下,唤了驿卒过来帮忙。

一行人休息一晚,第二天走到半路,远远就见有人奔了过来,看到他们就喊:“前面是梧州刺史祝大人么?!”

顾同道:“这声音怎么这么熟?”

人跑近了,却是小吴带着两个衙役,顾同道:“是你?你乱喊什么呀?听着怪假的。”

小吴一张脸兴奋得通红:“哪里怪了?又哪里假了?我何曾叫错了?!咱们大人是刺史了!!!”

顾同被他瘆得差点掉下马:“你到老师面前可别这么着了,老师一向不好虚文。”

小吴道:“你知道什么?侍奉上官,没有过头的!过头挨骂,可比不够恭敬了挨整强多了!”

顾同没好气地道:“那是别人,不是老师!你这样叫别人看了,还道老师是个喜欢别人拍马的庸人呢!”

小吴道:“我不与你争,我见大人去!”

顾同的话还是起到了作用,小吴见到祝缨的时候就显得正常了许多——他跪在祝缨的马前了。

祝缨道:“这是干嘛?快起来!你是朝廷命官!”两人官阶虽然差得大了点儿,但是同是官员的情况下,需要跪拜的时候是不多的的。若她的属下见到她都要跪一跪,被御史知道了一准儿要捅破天。官与民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礼”,譬如过堂审案,民就得跪着,有身份的就不用跪。介于官、民之间的官学生之类,下跪也能有个垫子。

小吴被顾同提了起来,又笑着说:“大伙儿都盼着大人回来呐!他们说我往京里去的次数多、中途熟,就公推了我来迎大人!”

祝缨知道他高兴什么,府升州,全员升一级,得到好处最多的是她,这是她忙出来的。白拣的人里,获益最大的是章炯,直接跨过了官员最难跨的一道坎人,下面这些人也都各升了一级,下的转了上,上的升了品。小吴也跟升了!

祝缨道:“府里没准备什么过份的仪式吧?”

小吴笑道:“那不能够。”

祝缨道:“顾同,你先回去看看,不要劳民伤财,咱们的家底子可不厚啊。”

顾同得令,赶紧动身,小吴在后面拦之不及,只好又去跟张仙姑、祝大磕头。这就可以了,因为算是长辈,不叙官职。

顾同快马加鞭,回到府城——现在是梧州城了——之后,见街上人人脸上带笑,行人商铺一切正常。再看府衙——现在是刺史府了——旧匾已除了下来,新匾还未挂上。门前一排白直在洒扫,边扫边笑骂:“昨儿才扫的,又有马粪了!”

然而也高兴,一会儿彭司士又出来了:“哎,那边儿,快着点儿,将那个门再擦擦!”

顾同定晴一看,大门也新油了朱红的漆。彭司士一套指挥,旋身时余光扫过顾同,忽然一顿,猛地转头:“小顾郎君?!!!大人回来了吗?这个小吴!他成日家吹嘘他办事妥贴!”

顾同打断了他的絮叨,道:“老师还在后面,派我过来看一看……”

“包管隆重热闹!”彭司士一口打断!

顾同道:“老师说,不许铺张!才是羁縻州,不要张狂!都收敛了吧。”

彭司士一脸的为难,把顾同让进了府里,道:“小顾郎君,你瞧,大家伙儿都高兴,想一道儿乐一乐!设州,多么大的事呀!父老乡亲们也愿意的!荆老封翁也说了,大人到的时候,大家伙儿一块儿去迎接。”

顾同道:“迎接就迎接,可不兴弄出叫人肉麻的事儿来。”

有他盯着,迎接的人终于消停了一点。他们出城二十里迎接而不是原本计划的五十里。荆老封翁等人奉了茶水之类,又有一些本地的乡绅、老者都跟着王司功等人过来。章别驾不在,就由王司功领着大伙儿出城。

二十里地走了半天,后面队伍也拖了老长。

祝缨对王司法道:“大家伙儿都辛苦了,这般隆重,受之有愧。”

王司功道:“下官等只恨不够隆重,不能表达心情于万一!”

接着是荆老封翁等人说:“自大人来后,官民生活一日好似一日,何愧之有?”

他们一套恭维,拥簇着祝缨回到梧州城。

城里百姓也听到了消息,也扶老携幼或出城门来迎接,或在家门旁观看。祝缨在马上拱手为礼,一路到了府门前。

王司功抢先道:“新匾已准备下了,就等大人题字之后做好挂上。下官等还准备好了碑材,就等大人回来题一题字,再让石匠连夜刻好,替换旧界碑。”

题字的事必须交给上司,王司功心里门儿清。

进了府里,衙役们已列好了队,齐声高喝:“恭迎刺史大人!”

待祝缨到正堂坐下,以王司功为首,本府之官吏又都在她的面前站好了班,面向她齐齐跪拜一回:“恭迎刺史大人回府,恭喜大人!”

祝缨站了起来,扶起王司法道:“这是做什么?大家高兴就高兴,这样可是不行的,没有下次。快快请起,都起来吧。”

看得苏鸣鸾等人目瞪口呆,山雀岳父心道:这山下人可真是、可真是……

王司法见祝缨脸上确无得意之色,忙说:“大人教训的是,请大人训话。”

祝缨又重申了以后不可这样跪拜她,然后才说:“梧州新设,这个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底下一齐叫好。

祝缨道:“梧州草创,好些事儿还要咱们从头做起,将来少不得要劳烦大家。还是那句话,我不负大家,大家也要用心做事,听我号令、各司其职。”

无论官吏都说:“谨遵令。”

小吴又凑上来,说:“酒宴已备下,请大人更衣入席。”

祝缨指了指下面,道:“大家都有么?”

“是。”

祝缨点点头。

府内官员的反应是在她预料之中的,她只稍加控制,也不故意泼人冷水、给人没脸。比起劈头盖脸地骂人,她更愿意多给他们派活,让他们累到没功夫瞎搞排场。

张仙姑等人也先到后衙休息,她和花姐等人也要招待一下各官员家的女眷们。

祝缨更忙,换了衣服,出来就有人抬了桌子上来请她题字。祝缨的字四平八稳,大笔一挥将凡带梧州字样的都写了。此外又有几处公文等,都得她以梧州的名义签发。

这些做完,才是宴请。

此时的梧州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旧有南府三县,一部分是羁縻五县。入席的时候祝缨特别关照了一下,各坐各的,既不让苏鸣鸾等人坐在王司功等人的下面,也不让郭县令等人坐在苏鸣鸾等人的下面。

席间,少不得一番马屁,顾同起初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听得厌烦,再后来听到脚趾抠地。索性凑到仇文那里小声说话去了。

吃完了一番酒,祝缨道:“明天歇一天,后天安排。”

众人都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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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祝缨就起来了,到前院里练功,见胡师姐已经在了。笑道:“你比我早。”

胡师姐道:“小女子就是吃这碗饭的。大人还这么勤勉,许多习武之人也不及。”

两人练了一会儿功,家里人陆续起床,张仙姑有许多话要说,比如她们带回来许多东西,她都想早点儿布置到山上的那个“家”里去。想到祝缨也是才回来有事要干,生生忍住了,想叫花姐再一块儿商议一下带什么东西上山,突然想起来——好些家具还在后面,丁贵他们押送的家什还没到。

张仙姑只好先收拾后衙,带几个女仆洒扫抹尘。转脸再要叫花姐,杜大姐道:“大人请大娘到前面去了。”

张仙姑道:“这是要干什么?”

花姐已经是有告身的朝廷官员了,祝缨理所当然地要支使手下。花姐进书房次数很多,但是听令却是头一回,紧张又新鲜。

祝缨先拿出一份公文来,往桌上一放,五个指尖按住前一推:“这是你的。”

花姐过去拿起来一看,是一份补的户籍文书,上面的大名是“朱紫”。祝缨是梧州刺史,以往自己想要个户籍还要绞尽脑汁,如今自己想要办个户籍提笔而已。由府升州,好些档案都要重新统计、整理,祝缨就打算借这个机会做一些事情。她的司户——现在是司户参军事了——是祁泰,自己人,怎么改也是随自己的。

梧州妙就妙在是个羁縻州,它有真正的羁縻县,五县的户籍是没有记录的,将“朱紫”的籍贯写成阿苏县,真真死无对证。连苏鸣鸾都不能保证她的地盘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因为她也没个准数。

花姐用力握着这一份户籍,道:“这样就成了吗?”

祝缨道:“你是番学里的医学博士,课本之类都要自己准备。”

“好,额,不,是!”

祝缨一笑,道:“名为番学,设立本意是教授外族。但你这个医学博士,若是收不满各族的学生,收些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是可以的。只要是本州户籍。”

花姐道:“是。”

“番学我预备着明年年初开学,这段日子你也可以先留意些学生。你要想给她们从头开始教识字也行,一边学字一边学医。学个几年,字也会了,也能简单照顾人了。”

“是。”

祝缨道:“就是家里仍然要咱们再分神看一下。”

花姐笑道:“这有什么?官儿也得过日子,以往你也没少给家里操心,我理会得来。”

祝缨一点头,花姐道:“那我去看干娘那儿有什么忙要帮了。”

“明天早上,你也要去衙门晨会。”

“我?哦,是!”

花姐之后是苏灯和仇文,他们是番学的博士和助教,仇文有个正九品下的品级,比花姐还要高一级,苏灯则是助教,略差一点。他们的任务之前是编教材,现在编得差不多了。祝缨道:“还要安排好课程,要有进度。”指定了博士仇文去定。

然后留下了苏灯,朝廷给的官员名额就只有这些,苏灯此次没有品级。祝缨道:“你先干着,看看仇文干得如何,有什么得失。将来有你的用处。”

苏灯心中本有些失落,听祝缨如此一讲,旋即振奋起精神:“是!一定不给老师丢脸。可是老师,这个塔郎家的,哦,他还不认……有点儿……”说到一半,他又意识到自己背后说人坏话,“我不是因为他做了博士才这样说的,他……”

“他阿公的死让他钻牛角尖儿了,一时出不来。”仇文的情况祝缨也看在眼里,所以她近来都不让仇文再进山了,只让他在山下活动。

苏灯道:“老师也看出来了,我就放心了。”

祝缨道:“你去忙吧。”

接着是叫来顾同,让他回家省亲,然后限期去赴任。祝缨道:“以后的路,就要自己走啦。”

顾同鼻头一酸,清水鼻涕和眼泪一齐流了下来:“老师!”

祝缨道:“要是在我身边什么也没学到,我也没办法了,我也不会教学生。能出息的都是自己有本事。”她对自己的认识颇为清醒,苏鸣鸾就是天赋好的,她不过稍加点拨。如果只看祝石,她就不适合吃教学生这行饭。

顾同郑重三叩首,回房收拾自己的行李。小吴等人也来送别。

祝缨又将苏鸣鸾等人从驿馆里唤了过来:“山上宿麦也要开始种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从此之后,梧州是咱们的。凡有事,皆可来同我讲。我将府里的事务处置完就往别业那里去,有觉得在刺史府里说不出口的话,可以到我别业里说。”

山雀岳父抢先道:“好!我们就等着大人进山啦!”他这一番进京也开了眼界,苏鸣鸾所受震憾、所有感悟乃是朝廷对女人做官并不友好,山雀岳父的感悟则是朝廷对他们“獠人”也不是很当自己人,官员们看他们有点儿看稀罕,还是与祝缨的相处更舒服。

人都是比出来的,祝缨先是比之前的知府干人事,又比后来山下人有本事、讲诚信,再比朝廷整体会做人。山雀岳父心道:我再也不上那个京城了,再大、再好也不去了!就在梧州!

路果和喜金的儿子一路只是看,并不曾发表什么意见,感觉与山雀岳父有些相似,却更是羡慕京城的繁华。他们在京城也领了自己父亲那一份的赏赐,东西比他们自家从山下购得的要好很多,心道:除了糖,京城别的东西都比咱们这儿的好。

苏鸣鸾道:“小妹还在家里,我也想她了,等义父进山回来就把她再捎回来吧。只怕这一趟没带她走,她要闹。”

祝缨道:“知道闹是好事。”

苏鸣鸾笑道:“对,知道争知道闹,是好事。”

祝缨道:“山里五县我也有安排,待我进山咱们再详议。对了,来人。”她亦有物赠与这几家,一些京中的物产之类。

四人各携礼物回去,又各有一种感慨。

祝缨又命人叫来狼兄,叫他往塔郎寨中捎信,告知自己已然回归,下月将进亲自进山。

狼兄道:“仇文已将皇帝的赏赐交给我转给县令了。”

祝缨道:“你还要带句话给他,问一问他有没有想好派谁下山来学些文字。”

“是。”

然后是项安。

这几个月项安忙得像个陀螺,见祝缨的时候走路还带着风。一见祝缨又笑开了:“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我昨天还在外头没回来了,误了向大人道喜。恭喜大人!”

祝缨看她眉眼间更开朗了一些,道:“这些日子你辛苦啦。”

“还有一半的事儿是为了我家糖坊忙的呢,都是应该的。”项安开始说这些日子自己干的事,什么隔壁州的会馆啦,什么收甘蔗啦、什么雇人啦,又说有些妇人可怜,糖厂雇她们做些杂事,被家里人上门来直接向糖坊索要工钱,竟不经她们自己的手。

祝缨皱眉道:“这算什么?”

项安道:“我就对外说,一家子那么些个人,爹也来要、娘也来索、哥哥也要、弟弟也要、丈夫也要、公公也要、儿子也要……我要给几份子?要么自己领钱,要是家里来支的就让他们将人领回去,糖坊要个工使,不是请一家子祖宗来的。也不知道……干得对不对……”

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但是心里仍然觉得祝缨不会骂她。允许雇女工是祝缨提出来……的嘛……

祝缨道:“嗯,干得漂亮。”

项安道:“不过女工确实细心,也听管,叫洗手就洗手。工还便宜。”

祝缨道:“你大哥还要在京城住几年,糖坊你们自家商议怎么经营,不要误事就好。”

项安道:“大哥不回来了?”

项乐道:“开了梧州会馆,大人让大哥在京城守三年。”

对项家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大好事,他们如今只恨家里只有兄妹三个!项安心道:侄儿过年就十岁了,不能叫他在家里闲着了,得叫出来干活了!商人家的孩子走科考正途做官是没什么希望了,不如叫到梧州城来,一边读点书,一边学做买卖!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你们自家商定。孩子要是能够读得进去,多读点书也不是坏事。不科考,也得学些东西。譬如律法、算学、医学之类。”

“是!二哥,我这就传信回家,叫家里把侄儿送过来?”

项乐道:“先问问阿娘和嫂嫂,别跟抢孩子似的。”

项安笑道:“好!”

最后是小江和江舟。

小江和江舟两人几个月来琢磨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大人回来要说什么事?思来想去,觉得不会是赶她们走。但如果是派差的话,又不太像,一下子放她们几个月不管,这个差使也未免太不紧急了。可要说不重要,干嘛人去京城了还要嘱咐这一句呢?

两人每每睡觉之前,都在聊这个话题,却怎么也猜不着是个什么意思。

今天胡师姐来叫她们,她们就紧张了起来。江舟对小江说:“娘子,不是明天才晨会吗?”

小江道:“叫就去。”

三人从侧门进府衙,又到了祝缨的书房。

胡师姐说一声:“大人,江娘子来了。”

祝缨道:“进来吧。”

三人进来,胡师姐自动站到了祝缨背后,祝缨正在写东西,停了一下,道:“坐。”

两人坐下,老实等祝缨说话。一时,茶水上来了,祝缨见她们也不喝,便说:“有一件事,小江你也教了有一阵了,府里女仵作学得怎么样了?”

小江道:“贫道惭愧,并不理想。”

祝缨低头继续写了几笔:“哦,那先放一放吧。梧州不同南府,官职比以前多了,南府的一些吏职如今也有品阶了,譬如女监狱丞,怎么样?有兴趣吗?”

小江心道:这是小江的事了,总不能是我。我一个出家人。

江舟高兴地说:“是同大理寺的女大人们一样吗?我家娘子也能做官啦!这可真是太好了!大人,我家娘子能写能算,还会验尸,做事又聪明,一定行的!”哎哟,是官了,娘子不会总担心什么“出身”了,以后到了大人府里,见着大娘子和朱大娘,也能抬头挺胸了。

小江有点难堪地道:“别胡说,大人说的是你!是你在衙门司职!”

“就是你。”祝缨说。江舟说的就是她考虑的,当然江舟也肯学,性格也不错,不过比起小江确实还差一点。

小江的声音更小了一点:“可是我、我的来历……不、不合适……她们、有人会说闲话,不成的……娇娇的事……”

“你说什么?”祝缨抬起眼睛,“嗯?我没听清楚。”

小江看着她,心里有点慌:“我、我,我怕我、我不成。女官、我……”

“这里是梧州。”祝缨捏着笔,看着小江的眼睛慢慢地说,“我说了算。”

看起来小江并非不愿,只是有点顾虑而已,祝缨道:“就这样吧,你的度牒想留就留着。不过梧州是羁縻州,官员须得有三分之二是本地羁縻之人,你得在本地羁縻县上个户口。”

这是她的计划,将梧州官员的任免之权大部收到自己的手里,这些人做官与朝廷没关系,只与她有关系。这样一来,无论花姐还是小江,账面上的户口都得是羁縻的。反正羁縻是笔烂账,哦,不,是没账。还是她说了算。明天召集大家开会,让祁泰另立一架子《羁縻户籍》,先登录一些羁縻县官员的家庭、人口。以后有人要查,这个就是最原始的档案,就是“根”。查死了也只能查出来朱紫、江腾是梧州人。一旦有变,二人离了这里还在京兆有户籍。

小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为了克服“出身”带来的心病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可以正常的生活了。但也从来不敢想什么做官的,这就离谱!

江舟见祝缨还在看她,她还在沉默,着急地推了她一把:“娘子!快答应吧!”

小江的口型:“我我我我……”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儿声来。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放下笔,拿起印来盖了几下,扯出一张纸五个指尖压住推出来。

江舟忙不迭小跑上去拿着,她虽在衙里当差,实不曾见过告身,还以为是告身,拿了一看却发现是户籍。祝缨已给她们立了户籍,说:“告身、印信年底年初就能到。”

江舟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拿给小江看:“娘子,快看呀!”

小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拔步往外跑,江舟慌得赶紧抱住她,户籍的纸压在小江的胳膊上纸也挤皱了。小江被固在当地,眼泪往下掉,她吸着鼻子,道:“我——”

“你行!”江舟说。

胡师姐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心中万分的好奇,女官有点儿超乎她的认知,不过跟着祝缨上了一趟京,祝缨请大理寺的人吃饭的时候也看着有女官女吏的,府里县里也早就有女吏了。胡师姐不明白这个江娘子为什么这样,可能当仵作的都有点儿怪吧。

胡师姐默不作声,看着仵作越哭越凶,大人跟没事儿人似的又开始写字。等到江仵作哭完了,擦好了眼泪,说:“我、我、我愿意。”

祝大人就说:“那行,你回吧。明天奏本发出,年底年初告身就到。”说着,摆了摆手,然后将刚才写的合上,让明天就发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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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梧州府官吏齐聚,人人精神抖擞。

祝缨道:“废话不多说了,都升了吧?”

下面一阵笑:“是。”

“升了的,都照品级发俸发饷。”

下面又是一阵叫好。

祝缨道:“来,这里有几个人,大家伙儿认识一下,以后就都是同僚了!”仇文等人在侧,衙门里的人是不惊讶的,他们最近常来,但是朱大娘……

祝缨道:“我向朝廷请立番学,他们是番学的,另立,与州里官学并不一处。学的也与州里稍有差异,这是博士仇文,这是助教苏灯,这是医学博士——朱紫。”

“哦——”大家下意识地发出了明白的声音。懂了!朱大娘几年来也都在城里给妇人看病,据说看妇科是有一手的。虽然是个女人,但是看妇科正好,朝廷都准了她当官,好像也没什么反对的道理。大人说行,那就是行!

反正不占用现在的官员名额,也与他们没什么争竞……

祝缨道:“今天还照原来排的班次当值,你们几个跟我来。”

“是。”

官员们都到了祝缨的签押房,祝缨道:“几个事儿,梧州算是羁縻,羁縻县很要紧,以后我要不时往那里去,府里事务大家伙儿都要多上心。”

李司法忙说:“大人辛苦!下官也愿侍奉大人进山,为大人分忧。”

“会说几种山里的话?”

李司法语结,其实,有两三种话的问候语他能听懂,但是要交流就难了,更不要提教授。

“还是我来吧。章别驾进京了,这几个月你们分担一下。梧州情形与别处不同,各羁縻县出身的官员要占到三分之二,所以缺的这些,都要是羁縻之人。刺史府里也得有!长史、州司马以及新增之官员也一样。”

王司功道:“只怕,他们语言也不通,事务也不熟就……”

祝缨道:“这个我来办。”

他们就不再说话了,反正大家现在都是跟着刺史升的官,您行就您来!

“司功,缺的吏员你主持补上,这个不用太计较出身。”

“是。”

祝缨道:“梧州的州志,要编写了。这个事儿,州里牵头学官学里调人帮忙。”

州里的经学博士忙站了起来:“是。”

祝缨很重视这个州志,王云鹤、刘松年都让她“读史”,可见“史”是非常重要的。一地之地方志,可谓一地之史。早在与苏鸣鸾一起编那个奇霞族的“史诗”的她时候就领悟到了。现在也打算继续这么办。反正梧州打一开始,就是她祝缨弄的!在梧州,女人就是能当官!

祝缨又不急着先扩建刺史府,而是说:“匾也换了,人也添了,差不多得了。司仓一会儿再拢拢手上的房子,别来了新人没地儿住就行。司户,再算算税。虽然添了人,但是上头直接跟朝廷缴纳,不用再养一层婆婆,一加一减,算出来有多少。”

祁泰跟祝缨说话是不怕的,欠身道:“是。已有了个约数,再有两天就能给大人一个准数了。”

祝缨一笑:“好。”

花姐一直含笑看着她,等她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又要将全州的情况再来一次摸底,又要再查一下所有的署名等等之类。又宣布了:“凡在梧州境内,愿自投编户者,听之!”

花姐心道:这样我的户籍也就……不愧是小祝。

梧州官员也不觉有异,因为各地为了搜括隐户经常会干这个事。主动一点的官员,下乡“扫荡”,将已经隐身了的田地、人口造册收税。被动一点的就宣布:自己来投!

梧州新设,刺史要充实人口太正常了。

祝缨安排完一应事务,道:“散了吧。”

众人散去,花姐留了下来。参与官府的事务且是以一个正经官员的身份,这对她来说充满了新奇,其兴奋程度更甚顾同。不过她知道自己得稳住,并不跳脱。

她说:“大人,番学的医学生,可以先不识字,那可以年纪大些么?”

祝缨道:“当然。”

花姐高兴了一下:“那我、下官就去办啦。”

晚上祝缨才知道,花姐要招的第一个学生并不是哪家的小姑娘,而是一个中年的妇人,还是她的病人。妇人早年死了丈夫,独自支撑一间小绒线铺子,有个儿子已娶妻了,儿子倒孝顺,看母亲病痛,就求了花姐给妇人看病。看了说是早年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儿,花姐给她治了。

妇人与花姐闲聊时得知花姐是死了丈夫之后才开始学医的,便想自己也学医!

花姐就高兴的答应了。

今天白天得到祝缨的许可,跑去同妇人讲定,晚上特意找到祝缨说明了情况。

祝缨道:“那你顺便把娘也带上。”她一直不知道张仙姑喜欢干什么,张仙姑并不喜欢跳大神,连祝大其实也是不喜欢的。自从她当了官,这两位并不是被迫放弃爱好,而是真的不喜欢。他们拜佛,拜天尊,有时候也会说“我看某某面相不好”,却从来不曾怀念以往的生活。

祝大还有点醉酒的小爱好,张仙姑就整天忧虑。两人前几年是慢慢的识字,读一点邸报,好歹有点事做,现在又没事做了。

花姐道:“好!这……也算官学生?”

“那不算。她要愿意,你就带上,或者问问她喜欢什么。算了,一问,就是想要我好好的,还想要我有个孩子。”

花姐哭笑不得:“我慢慢打听。你也别烦,他们也是担心你。就怕你有个闪失。这几年看你忙成这样,只好背后发愁,也不敢当面说你。”

“知道。”

花姐忽然感慨:“我这就……真的……做官了?我还怕万一我做不好,被人说女人家不合适做官,坏了大事。”

“我不是做得挺好的么?”祝缨说。

“那是你。”

“嗯,会有更多的。不说我,就说武相、崔佳成,都干了十几年也没出差错。以后别业里,谁有本事谁来干,不管男女。再说了,你不知道大理寺每年判多少犯法渎职的官员,那可都是男人,我也没听谁说男人犯法如此多,男人不合适做官的。”

山外的手伸不到她的“别业”里,山里的人谁也管不着她,“别业”的范围内,她尽管为非作歹,只要能养活这一座小城的人就行。

花姐道:“管家么,谁都行的。”

“那可不一定啊,”祝缨说,“现在是个别业,以后兴许是个县城呢?”

花姐又是一惊,旋即笑道:“干这样的事还得是你!我去与干娘说话了。”

“哦,让她也准备准备,看看想带什么东西,我巡一巡下面,咱们就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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