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阖业硕确实没来。浣彤也早已将他所提沐浴之事忘于脑后,只要不来扰她,就随他纵情享乐去吧。那些风花雪月、宫闱艳事,本就与自己无关。
除却替羽伦写史,浣彤暂想不出其他可走之路。她思忖着:纵是阖业硕想办了羽伦,也得费心思寻个由头,不能说杀便杀。况且阖业硕身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若是羽伦不触动他的利益,他未必分得出神来治羽伦。而羽伦人微言轻,所能惹阖业硕忌惮的,便是有他的历史。若是美化了阖业硕,羽伦便会安全很多。
羽伦,既然你不肯修改历史,那就由我来改。这样也好,一朝被人知晓,这篡改历史的骂名便由我来背,你便是保存了名节。只要你能好好活着,我那些关于历史的信仰,就先放在一边吧……
阖业硕更是日理万机,醒来后并不记得昨晚沐浴时发生何事,只觉政务依旧繁多,件件棘手,疆内疆外皆不安宁。
疆内珅地徭役过重,珅珷侯大兴土木,修建珍琪宫。疆外霍羌国政局不稳,刚刚平息了宫廷政变。
宫人抬出厚厚朱批过的折子,阖业硕却仍是不能休息。
“珅琚珷早晚会是朕的心腹大患啊!”阖业硕眉头皱起,却深知暂动不得这一方霸主,“如此鞭长莫及,朕只能先派人给他通个气,望他有所收敛。派谁去呢?他只需让珅珷知道‘朕已不悦’四字便好。知道的人多了,于珅琚珷、于朕而言,都不好。”
“传递四字。只怕他珅珷侯会装不懂。”翰琼会意,却暗自摇头。
翰琼乃阖业硕贴身侍卫,跟随阖业硕多年,忠心耿耿,处事有度。阖业硕与他,既有君臣之交,又有兄弟之谊,大小事情,都乐于同他商酌,交予他办。
“那他就是在逼朕。想邀朕去看他的珍琪宫吗?”阖业硕打量了一翻细作传来的珍琪宫图卷,“这琼楼玉宇花了多少民脂民膏!”
内忧未解,外患更甚——听闻霍隆熙要将女儿嫁给自己,做和亲之想,阖业硕险些惊掉下巴!
紫檀轩里,羽伦气息微弱,眼神苍凉,“我受了此等奇耻大辱,支撑我活下来的唯一信念,就是写完史书。”
“那婧妃娘娘呢?她不是你最大的牵挂吗?”翰琼关切问去。翰琼此行,一来是探望羽伦,为婧云宫报个平安。二来是为规劝羽伦,不要以卵击石,与阖业硕为敌。
“我不在,她能活得更好吧。少了牵挂,没了软肋。何况……”羽伦闭了眼去,“还有人疼她。”
“可她在意的是你。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孤苦伶仃,怎么办?她的心里得多难受?”翰琼唯愿能动之以情,劝回羽伦。
“其实,于她而言,有没有人怜爱,都无关紧要。她本就是个能自己找乐子的人,又聪敏机灵。没人烦她,她乐得自在。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能把自己忙得不亦乐乎。若是没进宫,怕不是把这紫檀轩都翻新几回了。现在,是我分了她的心,让她愈加孤独。我的存在,对于她来说,就是累赘。”
“好。就算没人比你懂她。”翰琼不解羽伦如此冥顽不灵,晓之以理,“今日我们读到的历史,不也是那些胜者王侯们留下的吗?不过故纸堆而已。那些所谓的恩怨、真相,就留给古人吧!活在当下的你,是婧妃娘娘的家人,我的挚友,我们都希望你平安顺遂。”
“时至今日,我怎能安康?无非是以何面目苟活而已。翰琼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劝我放弃执念,保全自己。”羽伦周身悲凉之气更浓,眸光却愈加坚定,“我不会为任何人美化历史,也不会因任何恩怨丑化历史。我会评价历史,但绝不会篡改历史。历史就在那里,没人能改写,除非我死了。”
于翰琼而言,自相识起,羽伦即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纵是后来身受重创,翰琼亦从未见他悲情外露,只愈加沉默寡言、深居简出罢了——除却浣彤赴紫檀轩那日,见阖业硕给了浣彤委屈之时,是为情急。今日羽伦此般坚定,翰琼已是了解他的心意。
“结果怎么样?你和婧妃,说动他了吗?”阖业硕忙至深夜,揉了揉额头,提起手边的史书翻了两页,想起向翰琼问及羽伦之事。
“属下无能。此事需从长计议。”翰琼无奈地道。
“无路可走。除非他死了。”阖业硕翻至某页,停下了,“皇帝杀个不听话的史官,又不是历史上的新鲜事。”
“不妥。”翰琼脱口而出,却即刻识得自己过于唐突,随即面不改色地轻声补充了几字,“恐落人口实。”
“朕早就落人口实了,不差这一件事。”阖业硕轻哼一声,却心有不安,禁不住提及旧事,“翰琼,你会不会觉得当年的事,是朕在公报私仇?”
“当然不是。通敌本就是死罪,皇上已对羽伦手下留情。何况,这是他自己选的,他也可以选择死。”翰琼貌似认为阖业硕有理,却话锋一转,“只不过,他是个无心权力之争的好人。皇上,就请放过他吧。”
“朕想放过他,可他不想放过朕。朕早就从他那满是哀怨的眼神里看出,他就想把朕写得不死而不快呀!”阖业硕暗自心凉,心腹爱将与枕边佳人一道,皆心系他难容之人。
好人?
如果你们认为羽伦是个好人,那朕算什么?朕是个坏人吗?
他再见她时,神色复杂,凄然有之,怨愤有之,不甘亦有之,“朕常想,如果没有史官,会怎样?”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没了史官,便没了老师。”浣彤不知他已是知晓羽伦立场,更未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只当君王厌了朝堂事,寻人谈心。
“历史是什么?”阖业硕问道——纵是贵为君王,整日殚精竭虑,揣度再三,却是没把这事想清楚。
“在臣妾眼里,历史是刻在石上的印章。纵使血肉之躯灰飞烟灭,石刻仍在。”谈及历史,浣彤忽而动情,忆得儿时志向,竟而目光清凉,虽惹阖业硕动容,却不能被他赞同。
“可这印章握在朕的手里。”阖业硕胸有成竹、志在必得,“按你所说,史官不过是听朕之意、哄朕开心的石匠。”
“臣妾知道。”浣彤点头,之前谈及理想的向往神色已是悄然全无。
“跟朕也敢沉着脸。何必把自己逼得如此辛苦?朕只要你乖乖呆在朕身边,做朕的女人。其余的,朕都随你!你想要什么,朕纵容你便是!”
“皇上说话算话,不可以反悔哦!臣妾想要拥有将历史真相昭告天下的权利。”她忽而眼里有光,阴霾之色一溜而散。
见她如此忽悲忽喜,阖业硕扑哧笑了,“历史有真相吗?历史是随人玩弄的烂泥巴!在珅珷侯心里,历史是随他雕刻的破石头;在霍羌王的心里,历史还不如一堆能烧火的牛粪;在朕心里,历史是随朕打扮的美娇娘。让朕告诉你,历史,就是朕说什么,便是什么。朕之意志,便为历史。”
“自大。”区区二字,她便没了动静——阖业硕早懂得,浣彤的不悦,便是寡言少语。
“你觉得羽伦是好人吗?”阖业硕忽而问出——他本不想问。
“一言以蔽之地评价一人,毫无意义。我们应当就事论事。评价一人在某一事上,是为如何。何况,时势变迁,人亦会变,评价亦会变。就道德操守而言,羽伦是个好人。”浣彤望着心结难解的阖业硕,“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问其他人是不是好人呢?”
阖业硕被她说中,玩味而笑,“你知道得太多了。朕都被你看穿了。你很危险。”
“哪有。皇上最聪明了。”浣彤低眉莞尔——如此乖顺,阖业硕自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