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黑暗之中,囚笼的门终于打开,华四老爷被两只大手野蛮地拖拽出来,接着,他便被扔进了已经挖好的坑里。
可能是算准了他没有能力爬出来,那坑挖得并不深,可即使这样,华四老爷依然爬不起来,他的手骨断了,用不上力气,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要从坑里爬出来了。
冰冷的泥土从坑上面铲落下来,落在华四老爷的脸上、身上,带着难闻的潮湿味道,令人作呕。
华四老爷躺在坑底,咧开嘴无声的笑了。
他忍辱偷生了二十多年,以为总有一天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是他错了,他还没有出手便败了,一败涂地!
泥土的味道越来越浓烈,充斥在他的鼻端,他的口腔,他的五脏六腑。他渐渐透不过气来,身上似有重物压着他,让他无法呼吸。
他知道他就要死了,尽管过得艰难,但是他也只有二十多岁,他从未想过死亡,他没有想到,死亡会来得这么快,他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死在乱葬岗。
四周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两个衙役已经走了吧,而他也要死了。
他努力摇晃身体,想要在泥土中寻找一丝缝隙,他要呼吸,他想活,他不想死。
忽然,有什么东西进入他的鼻腔,不是泥土,是清新的空气。
那两个衙役临走的时候没有把泥土压实,上面的土是松的!
这个认知令华四老爷激动无比,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努力挣扎、挣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声音,呼哧呼哧,是喘息的声音,声音粗重,却不像是人的,而是像某种野兽。
紧接着,有嚓嚓声传来,那是利爪抓刨泥土的声音。
华四老爷蓬勃燃烧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即使他能从泥土里钻出来,还是要落入野狗之口。
乱葬岗就在城外,这里没有野兽,但是却有野狗、狐狸和黄鼬。从喘息的声音可以判断,这应该是野狗。
乱葬岗上有很多野狗,它们不怕人,白天也会出没,夜里更是它们活跃的时候。
野狗是来吃他的吧,啃咬他的皮肉,把他四分五裂。
华四老爷的心沉了下去,他很害怕,他想喊,明知道这里没有人,可是他还是本能地想要呼救。
身上忽然一松,他感觉到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了,他还没有睁开眼睛,一只湿漉漉的狗鼻子便凑了过来,热气喷在他的脸上,他甚至听到坚锐的利齿磨擦的声音。
“啊——”一声尖叫从他的口腔中响起,几只夜鸟闻声惊起,拍着翅膀在空中盘桓。
那只野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吓了一跳,哎哟,咋这人还会叫呢,不是说好了是死人吗?
野狗吓得一个激凌,尾巴耷拉下来,一溜烟地跑了。
直到那野狗跑得没影了,华四老爷才从刚才的恐惧中缓和下来。
野狗没有回来,他还没有死。
他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到了低矮的坟头,和坟头四周枯败的野草。
这是乱葬岗,他没有死,他被那只野狗从泥土里刨出来了。
忽然,华四老爷想起了一件事,就在刚刚,他好像喊了一声。
他明明已经被沈逍毒哑了,这几天他试过无数次,他的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啊,啊,啊——”
没错,不是幻觉,他真的能发出声音了。
老天有眼,让他竟然在这个危机关头好过来了。
对了,沈逍当时好像也说过,那哑药只能让他在短期内失声,却不能让他永远变成哑巴,所以那药现在失效了!
他的上半身已经被野狗刨出来了,而他的双腿本就没有受伤,发现自己能够重新开口说话之后,华四老爷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他没费太大的力气,便站了起来!
四周看不到人影,连同那只野狗也早已不知去向。
那只野狗还在奔跑,忽然前面闪出一个人影,野狗一头撞进那人怀里。
那人抱住它的脑袋,拍拍它,掏出一块肉干喂给它,野狗满足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原本夹着的尾巴摇得呼呼作响。
“怎样了?”
“已经起来了,正往官道上走呢。”
“就他那样子,中午也走不到,你们帮帮他。”
......
华静瑶坐在书铺里间的大炕上,伸着她的那只重伤的脚,在她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正强打着精神瞪着她。
昭阳长公主!
华静瑶受伤了,可却没回长公主府,本该是进宫的日子,临时派人告知她扭脚了不能进宫,太后心疼不已,让内侍送了一堆药材过来。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华静瑶依然没有回来,昭阳长公主半夜睡不着觉,只带了四名侍卫,轻装简骑找到了书铺里。
她倒要看看,她的宝贝闺女受伤也不回家,在外面做什么。
“娘啊,您还是回去吧,我这里庙小住不下您这尊大佛。”
“滚,我不回去,我就要看着你。”昭阳长公主咬牙切齿。
“娘啊,要不您睡一会儿,您在这里,除了小艾,这屋没人敢进来。”华静瑶也很无奈,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公主娘会杀将过来。
昭阳长公主看看身下的炕褥,又看看旁边堆着的被子,再看看靠着的迎枕,一脸嫌弃:“你这里用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府里没有被褥吗?你这都是从哪里找来的,你让我就睡这个?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我白疼你了。”
华静瑶抚额,没人逼着您睡这些,平时我也不在这里睡啊。
“娘啊,您不回去,也不睡觉,会有黑眼圈的,还会长皱纹,改天您带我出去应酬,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隔辈人呢,是吧,姥姥?”
姥姥是民间的叫法,就连京城里的寻常人家也鲜有这样叫的。昭阳长公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她终于明白这声“姥姥”是什么意思时,她顺手抓起一只迎枕朝华静瑶砸过去。
华静瑶应声倒下,四仰八叉倒在炕上。
昭阳长公主初时没有在意,见宝贝闺女半天没有坐起来时,她心里咯登一声,反正屋里也没有别人,昭阳长公主顾不上仪态,手脚并用爬了过来,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去探闺女的鼻息,鼻息正常,而且还很均匀。
昭阳长公主松了口气,她轻轻抚摸着闺女洁白光滑的面颊,闺女砸砸嘴,哼哼两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还说不困,大半夜苦苦撑着,其实早就困坏了。
昭阳长公主鼻头发酸,恨不能把闺女抱在怀里好好亲亲,又怕打扰闺女睡觉,只好叹了口气,拉了被子给她盖上。
闺女刚才说要等消息,昭阳长公主不知道她要等的是什么消息,但是她知道,那是闺女期待的消息。
闺女睡了,那么她就替闺女等吧。
昭阳长公主打个哈欠,伸出纤纤玉指揉揉太阳穴,重又坐在灯下。
......
天刚蒙蒙亮,一辆送菜的牛车上,华四老爷坐在一堆白菜中间,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跑了一路,好不容易才拦下这驾牛车,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赶车的才答应拉他一程。
眼看快到城门了,华四老爷用脑袋拱了拱,几颗大白菜滚到他的头顶,他把身体缩到最小,让自己被白菜埋了起来。
这驾牛车显然每天都会进城出城,也守城门的旗手卫早就混熟了,进城门的时候,赶车的还问:“军爷,家里缺菜不,俺给您留几颗,出城的时候给您放下。”
旗手卫笑道:“不缺,家里早就贮下了。”
华四老爷松了口气,好在他拦下的是送菜的,而不是那些外地进京的生意人,这些送菜的每天早上都会进城,晚上赶在关城门之前出城,守城门的旗手卫一般不会细查他们的牛车。
进了城,又走了一会儿,赶车的问道:“喂,车上那位,你到哪儿啊,我这车可快到地方了。”
华四老爷从白菜堆里探出脑袋,问道:“你到哪里卸菜?”
赶车的说道:“今天就两个地方,一个是菜市街,还有一个是枣树胡同。”
“枣树胡同?你给枣树胡同送菜,哪一家?”华四老爷微微吃惊,这也太巧了,不过说巧倒出不巧,清远伯府每天早上都有送菜的登门,这些都是提前订下的。
“钱府,老主顾了。”赶车的大声说道,显然非常得意,不是哪个送菜的都能直接把菜送进大户人家的,当然值得显摆。
原来是钱二老爷府上。
虽然同住枣树胡同,清远伯府和钱二老爷,不对,是和钱家三兄弟全都不对付,当初因为蔡碧莲的事,蔡家人来枣树胡同闹事,打扰到钱二老爷钱不怒,令钱大老爷钱不嗔很生意,以至于钱三老爷钱不争跑到朝堂上狠狠参了华大老爷一本。细说起来,清远伯府被降爵,也有钱家的功劳。
其实在这件事之前,华家和钱家也没有来往。华家是武将出身,为了掩盖夷人血统,认了魏晋名士华峤做祖宗,此事别人听到之后笑一笑也就罢了,可是在钱家人看来,华家就是脚底泥一般的存在。
钱家祖上出过状元,娶过郡主,和秦家是姻亲,和皇室也是姻亲,到了这一代,钱家三兄弟除了因残致仕的钱二老爷以外,余下两位都是三品大员,这样的人家要学问有学问,要背景有背景,要风骨有风骨,他们想要看不起谁,那就是真的看不起,连逢场做戏都不用。
因此,听说这菜是送到钱二老爷府上,华四老爷悬着的心便放下来了。
钱家三兄弟就是三个刺儿头,刺儿头的好处就是不站队,谁的帐也不买,所以这是往他家送菜的,反而更加安全。
“说来也巧,我要去的地方就在枣树胡同附近,你就把我放在那儿吧,今天真是谢谢了,我出门遇到贼人,若不是老兄你,我怕是现在还在路上走着呢,改天你再来京城,我一定请你好好喝几杯。”华四老爷陪着笑说道,他虽是庶子,可也从来没有和这些送菜的乡下人打过交道,这还是头一回。
“行啦,你们城里人就是会说,这也不算个事啊,拉菜是拉,拉个人也是拉,没啥,不用客气,我姓刘,改天在京城再遇上了,你再请我不迟。”送菜的是个爽快人,否则也不会让华四老爷上车。
牛车没有先去菜市街,而是先来了枣树胡同,老刘说这是规矩,大户人家的菜要第一个送,人家要捡着好菜挑,要等人家挑完了,再把挑剩下的送到菜市街,卖给那些菜贩子。
华四老爷连连称是,他对这些没有兴趣,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能否活下来,就看到了枣树胡同后,能不能瞒过华家的耳目了。
牛车停在了钱府后门,老刘去敲门,华四老爷从菜堆里出来,连滚带爬下了牛车,隔着装满菜的牛车,老刘看不到他,趁着老刘和门子说话,华四老爷飞奔而去。
前面不远便是隆安王府的后门了,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够得救了!
华四老爷用生命在奔跑,他感觉双腿似有千钧重,太慢了,他跑得太慢了!
那道门就在前面,咫尺天涯,却隔着生死。
终于,他终于跑到门前,正想用肩膀去撞大门,那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正撞到华四老爷身上。
没等那人发出声音,华四老爷便硬生生挤出进去。
不远处,老刘抱着胳膊,靠在牛车上向这边张望。
门子不悦:“你这送菜的可真懒,往常那位都是自己往下搬菜,就你还要让我们府里自己搬,明天你还是别来了。”
老刘充耳不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面,门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呸了一声:“你个懒蛋,还想着去给隆安王府送菜啊,你也真敢想,那毕竟是王府,不会随随便便吃外头的东西。”
“不吃外头的菜,那他们吃啥菜,总不能连大白菜也吃御赐的吧。”老刘来了兴趣。
“你懂个啥,人家庄子上有菜,自己种的,每隔两天就会从城外的庄子里拉菜过来,那菜我看了,水灵灵的,比你这菜好多了,你看你的菜,这哪是白菜,全都是烂菜梆子。”门子很不屑,他虽然只是门子,并不是府里的采买管事,可是他随了他家的主子,有一颗不屈不挠的心。
“切,嫌我的菜不好,我还不送了呢,走人!”
老刘话音未落,便跳上牛车,用手里的小树枝敲敲老牛的屁股,老牛低叫一声,扭着屁股向前走去。
门子眨眨眼睛,这是怎么回事?这就走了?这送菜的咋比他家钱二老爷的脾气还要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