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范,你看。这世上芸芸众生,有人为了爱情活着,有人为了名利活着,有人为了钱财活着……其实四百年,什么都不曾变过。两个时代,两个社会,什么都变了,只是人心本性,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她趴在看台锈栏前,摘下面纱,俯瞰着繁华浮世的众生相,感叹着:“生活是绝望的,尤其是当你已经知道了结局的时候。就像读一本书,先读了结尾。就像我们,到最后,除了毫无悬念地看着心爱之人老去、死去,看着命运捉弄着世人,却也无能为力。人生百年,如梦如幻,明明知道走这一遭,也不会换来圆满的结局,我也还是心甘情愿地来了,就算代价……是彻底地放弃那边的人生。”
“原来……那时你就已经知道,自己不会再醒来了。”
“看到他留下的那份文件时,我就知道了。”
她仰头,将壶底最后一滴酒也饮尽了,道:“十八年,是一个轮回。下一个十八年……恐怕我是等不到了。能有幸见证他的人生,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既决意留下,便要好好地辅佐他,他会是个好君王……”
范文程听她说得愈发伤心起来,取过她手中已空的酒壶,“范姐,你喝多了。”
“是难得一醉罢了。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又能怪得了谁呢?
她摇晃着步子,走下了看台,混入了赏歌舞的人群中。
范文程不放心她,只有默默地跟在她后头。摘掉了面纱,她那绝代风华的容貌自然惹得不少人侧目。来这醉花楼的,到底还是寻花问柳之人居多,不少人凑上来问她芳名,又有不少人用垂涎的目光盯着她。
此情此景,苦闷至极的她,竟是有几分享受这美貌带来的魔力。被人追捧、倾慕着的感觉,倒还真不赖,只可惜……该在乎的人,又偏偏不在乎。
这样想着,她顺手又从旁人的酒桌上拎起一壶来,慢悠悠地往嘴里灌着。
范文程是心有余悸,害怕她再在这儿呆下会,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只怕到时免不了要被四贝勒怪罪。便将她护在怀中,匆忙地将她的面纱重新遮上。
“你拦我做什么?我只是想通了,既然我们都得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比起做个怨妇,倒不如及时行乐?”
“别喝了,咱们明天还得起早去老城呢。”
范文程将那酒壶夺了下来,“那个陨坑,是我和叶教授整整两年的心血,我可不想错过这见证历史的时刻。”
“即便去了、见了,什么也都不会改变……”
她挤到了那舞池的正前方处,不断有人将那碎银抛上台去,她也跟着做,掏出银两来打赏舞姬。周遭的男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瞅着她,她却视若无睹,继续喝彩添色。
看得兴起,她一挥手,头也未回道:“小范,去再买二两酒来。正所谓古有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然而身后的人却没了动静,海兰珠又喊了一声,“小范――”
周遭的鼓乐声突然静了下来,方才还沉浸在享乐之中的人们如同中了魔怔一般,亦纷纷噤声,舞姬也止了舞步,谦恭地出列跪安。
海兰珠迷糊间听见有人窃语了一声,“是四王子……”这才了然。
看来买醉还是管用的,这不是……把他逼来了吗?金国四王子大驾青楼,明日只怕又是一桩大见闻。
“四王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那个,请四爷去上座,小人马上去备最好的酒水来――”
“不必了。”
海兰珠是只闻其身,未见其人,只听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继续奏乐吧,不必这样兴师动众,扫了大家的兴致。”
“是、是――”
那小厮是一脸的阿谀奉承,指挥道:“奏乐、奏乐――你们几个也继续跳、好好跳――”
皇太极亲自提着一壶满当当的酒,递来给范文程,道:“给她酒。”
范文程眼见这幅情景,颇是尴尬,遂是轻咳了一声,“酒来了。”
海兰珠见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他们身上,哪里还有先前的自在可言?于是接过酒,闷不吭声地走出了醉花楼。
皇太极又扫了一眼这里头的纸醉金迷,奢靡无度。沉吟一声,提步跟着她出了酒楼。
她倒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混迹在这种烟花之地,这醉花楼里可是成群如狼似渴的男人,若不是她随身伺候的丫鬟来通禀他,又恰好在路上遇到了宁完我和鲍承先,才寻了过来,否则真不知她今晚醉倒后会发生什么。先前瞧见她在人群中买醉的样子,比起怒意,更多的却是痛心疾首。
海兰珠坐在外头的石阶上独自灌着美酒,外头是皇太极带来的数十个守卫,她便是想溜也溜不掉。
“逼得我来这里,你可满意了?”他压着恼意,诘问她道,“你要胡闹,也留在府上闹,跑到这里来,成何体统!”
她没有回答,只仰头望着夜空那一轮明月,呆呆地念着:“明月何皎皎……”
“跟我回去――”
“贝勒爷不是不愿见我吗……何必留我在四贝勒府上?干脆,就送我走吧,眼不见心不烦,爷也落得个清净自在。”
“我看,是你想落个清净吧?”
“对,是我。”她面颊绯红,带着醉意,不加掩饰道:“我受够了整日装聋作哑,看着你们像寻常夫妻那样恩爱如斯……其乐融融、举案齐眉。可以吗?”
他神色一怔。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见她的怨言。从前的她,只会告诫他要顾全大局,将他往别人那里推。终于听到她说出口这份的在意,竟是有几分窃喜。
这三个月里,他何尝不想与她重修旧好?只是不这么逼她,严苛对待,只怕他永远也听不到她所隐瞒的事情。左右一想,却还是克制道:“筝筝。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她踏着月色,一步步地走到他跟前,逐字逐句地问道:“那你告诉我,哪里不一样了?”
“你是我的女人。做我的女人,不该有这么多秘密。”
他望着她精巧的脸蛋,呵气如兰,就站在离开他不过半步之遥的地方。压抑着想将她一拥入怀的冲动,叹气道:“我现在,要权衡的事情太多,要取舍的东西太多。这个金国的四贝勒,并没有那么容易做……”
“秘密……这世上谁人没有秘密?”她失笑,“殊兰的死,还有义州三千军民,我何时穷追不舍过你的秘密?”
他瞳孔骤然缩紧,哑声道:“你见过代善了?不然你不可能知道――”
“放心,我不会追诘在义州发生了什么。相比之下,我宁愿永远都不曾知道这些。只因我知道,有的答案……太过沉重。”
他分明是看见了她眼中的失望,他最害怕也最憎恶看见的表情。
是。他忘记了她是个汉人,是个声声提醒他何为“靖康之耻”的汉人,是个苦心孤诣在抚顺请求他不要屠城的汉人。知道了义州屠城之举后,只怕在她心里,他的形象早就一落千丈了,只是个同别人毫无分别――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罢了。只是她等到了今天才告诉他,仿佛之前的浓情蜜意都是笑话。
只是她连解释也不愿听,恐怕也不会信他是汗命难违,另有苦衷吧。她口口声声说,希望他能坐上汗位,一展宏图,却不知道那个汗位,是要付出流血的代价的。
从前他想要跟兄长们争,不过是对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心存痴迷,经过广宁的事情后,他想要一夺汗位,却是为了她,为了他们。为了能更好的保护她,为了不再身陷被动,受人欺凌、任人宰割。
他原以为,就算别人都不明白,但至少她会理解他。如今看来,是他想错了。
这一路,没人会理解他……他终究是孤独的。
“如若我现在只是个无官无禄、闲赋在家之人,你可还会爱我?”
她缄默不语。
“果然……”
他心底最后一缕火苗,也生生被她的沉默给扑灭了。
“你我都知道,不可能会有那样一天的。那不是你的人生,也不是你想要的。”
她沉寂了半饷,才说道:“你不是想要一个答案吗?明日辰时,那个答案就在赫图阿拉。”
“明早我要轮值。”
她没有多言,独自骑上了马,望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庞。
“来不来,是你的事情。”
五月初六,卯时。
皇太极醒得很早,倒不如说是一夜未眠。
脑海中反复地回荡着她昨晚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
……“明日辰时,那个答案就在赫图阿拉。”
昨晚她离去后,范文程留住了他,却是意味深长道:“一个女人为了爱情,可以放弃很多东西。而她放弃的东西……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
范文程望着明月当空,平心静气道:“四贝勒,你已经拥有一切了。你想要的东西,如今也不过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了。我们寻遍了大半个辽东,又不远百里去了科尔沁,是为了什么?”
“人的一生固然很长,但万事万物都是有尽头的。与其在尽头处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又何必白白蹉跎了大好时光,罔顾真情呢?”
他不知道所谓的答案是什么,尽头又是什么。但那句“悔不当初”,却戳中了他的心之要害。
后悔的滋味,他尝够了。无论今天,她会给他一个怎样的答案,无论是不是如她所言那般承重,他都要亲自去。
于是这么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轮值的事情交给了莽古尔泰代理,便换好了出行的装束,早早地到了怀远门。
不过多时,海兰珠和范文程便也驾马而至。
范文程欣慰道:“四贝勒来得这么早,看来是将此事放在心上了。”他特地让出身位来,让他二人能挨得近些,“趁此机会,你们二人也好好聊聊,就此和解吧!”
“多嘴……”海兰珠碎了他一句,也没有同他打招呼,拉起缰绳便行出了怀远门。
范文程朝皇太极摊手,无奈道:“咱们也出发吧。”
一路疾行,辰时三刻,他们才终于横越了已结冰的苏子河,将将勒马在赫图阿拉老城下。
海兰珠望着眼前这座巍峨的城池,羊鼻子山、白岔山还有二道河,都一如记忆中那般宁静。如今这座老城,里头虽然还有驻兵,但已是人烟稀少,再不复当年的繁华了。
在她的心目中,这座老城,比那顺天府的紫禁城要美上千倍万倍,只因那帝王之家,充斥着看不见的硝烟,权利、荣耀、宫闱纷争、祸起萧墙……太多令人叹惋的故事,不比这赫图阿拉安宁。
历史,纪录下了人类本性中的掠夺,对权利的癫狂,一次次的杀戮,再如何灿烂的篇章,却也劣迹满满。这便是历史最真实的模样。
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前,她被命运带到了这里,十八年后,她自己决心要回来的。
故地重游,同样感叹万千的,又何止是她一人?
这几年身居要位,事务越来越繁杂,他也有很多年没能回赫图阿拉看看了。
皇太极遥想起刚迁都辽阳的时候,阿玛犹豫了很久。当时许多汉臣都在说这辽沈二城在地理位置上的险要,如何方便征明讨蒙,尤其是毛文龙坐镇皮岛后,赫图阿拉更是岌岌可危。然而阿玛却是舍不得这座老城。众人劝说,如今大金坐拥大半辽东,有了辽沈开铁,这么多城卫,哪一座不比赫图阿拉来得重要,还记挂那老城作何?
那些汉臣只关心利害,却不知记挂,便是记挂。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他是在这生、在这长的,他最快活的日子,便是跟着阿玛、哥哥们去出城行猎。这座赫图阿拉老城……有他所有美好的回忆。儿时和额娘的回忆,长大后和她的回忆。
“文程,你确定是这里吗?”
“借你的玉坠一用,便清楚了。”
海兰珠将那玉坠递给范文程,他拿出随身备好的一只箭镞,利用这块石铁陨石带有磁性的原理,试图做一个简易的指南针。
这个陨坑,他曾亲自实地考量过,好在那四百年后赫图阿拉城旧址与原貌相距并不很大。只要找对了方向,就不会有太大偏差。
“向北,再行出两里路,便是了。我们在这里观测,视野正好。”
海兰珠与范文程二人对视一眼,有些格外的怅然。
公元1626年,阴历五月初六,阳历五月三十日。
这个她牢记于心的日子。叶君坤留下的文件中,那个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的陨坑,就在这里,就在今天。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知道宁远会败,又是如何能死而复生的吗?所谓天机,你待会儿就能亲眼见到了。”
她指着北面的那处山峦,对皇太极说道:“再过一刻,会有天灾降临,那座山峦,也会被夷为平地。”
他举目远望,只见天色皎洁,毫无异样。
“四百年后的一天,我的丈夫调查勘测那个坑洞的时候,发现了这块石头。之后他便再也没有醒来过。你或许不会相信,但正是这块石头,将我从四百年后带来这里。”
他听到这里,神色震颤地望着她,却见她目光凛然,苦笑着言:“这个你非要知道的答案,今天……我便统统告诉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