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看风景的?”
诺卡斯像是从梦境里一下惊醒了,他猛地转过头,看见身后走过来的卡尔文。
怎么有虫能在黑夜里都这么金光闪闪,诺卡斯觉得自己被刺伤了,连带自己可怜的一丁点尊严一起。
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愣了一会儿,还挂着眼泪的脸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卡尔文安静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诺卡斯半天憋出来一句话,声音有点抖,“你在我身上装了定位?你也监视我?”
卡尔文面不改色,“你用的是我的飞行器,我能看到定位不正常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诺卡斯没话说了。
他还能说什么,说自己想不开差点从这里跳下去吗?
太丢虫了。为什么死前都要这么不体面?
卡尔文突然朝他走过来。他已经站在很边缘的位置了,脑子里一团乱麻,看到哥哥靠近更是全身僵硬,甚至在想要不抓紧时间跳下去算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卡尔文问,眼睛紧紧盯着他,压得诺卡斯喘不过气,“想死?”
强大的,冷静的,独立的,他的哥哥。诺卡斯突然觉得好累好委屈。
他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抖,转身就是万丈深渊,他跪坐在边上,眼泪不停地流,“不可以吗?不可以吗?”
卡尔文沉默片刻,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块浓缩营养饼干来,递到他面前,“晚饭没吃吧,吃点东西。”
诺卡斯突然就爆发了,像是充气到最大的气球一下爆开,他用平生最大的勇气伸手一把打掉卡尔文手上那块饼干,喊道,“我不吃!我不想吃!”
吼完他就后悔了,卡尔文已经是对他最好的虫了。
他总是这么没用,连生气也只敢对着对自己没有恶意的虫。他已经不敢抬头了。
卡尔文的手在原地停了一下,才收回去,问,“为什么想死?因为雌父?”
诺卡斯说,“我……不想这么活着了。我没有你和帕里诺那么强……我做不到的……”
卡尔文问,“恨他们吗?”
诺卡斯擦了把眼泪,“恨。”
但其实他没有资格恨,因为他长这么大,一直就是依附皇室的身份活着。
可他做的不好也会受罚也会挨饿,没有自身的价值,被所有虫当成没有意识的玩物,他又获得了什么呢?
如果只是下辈子是普通家庭的亚雌,也许他可以去当服务员,去当个编辑,去写小说,或者去学一些专业知识,在某个小行星当个文员。
可能会被雄虫骚扰,但大概也比他现在被送上门来的有尊严些。
他不知道自己该恨什么不该恨什么,于是只能流泪,他知道卡尔文也讨厌皇室,但他们终归是不同的。
两只虫僵持了很久,卡尔文才说,“试试吧。”
诺卡斯问,“试……什么?”
卡尔文看着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诺卡斯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然后两只虫一起坠下了楼。
诺卡斯一瞬间脑袋空白了,卡尔文拥抱着他,耳边是巨大的风声和尖锐的耳鸣声。
被失重感包裹以后,激素会疯狂分泌,他所期待的死亡很快就会来,这个高度就算是卡尔文这样的雌虫,毫无防护的直接坠落也有死去的可能。
然后他的大脑从没有运作的这么快过,激素会让他的脑袋思考频率光速上升,一切都变慢了,他们头朝下坠落,他能看见下面的星光和建筑表面映出的他们的倒影。
我要死了?他想,不对,不对,卡尔文不会这样的,至少卡尔文是不会寻死的。卡尔文可以用虫翼带他们……至少自己飞起来。
他想起过去,曾经和帕里诺一起上过礼仪课,老师是一只很漂亮的亚雌,教他们怎么样的姿态符合雄虫们的喜好。
帕里诺那时候还很小,但就已经不爱听了,撑着脑袋打瞌睡。老师说你这样以后可找不到心仪的雄主哦?帕里诺拍打着桌子,说,我不想要,雌父答应了送我去军校!
亚雌老师说,军雌没有雄主,说不定以后会死。
帕里诺那时候还不懂“死”这个概念,但还是顶嘴,说我不怕。
诺卡斯回想起来,自己那个时候其实是羡慕的,亚雌不能进军校。虽然亚雌没有雄虫的死亡风险也低得多,但勾引不到高级雄虫被皇室抛弃……这种结局比军雌死在战场上要窝囊低劣得多。
帕里诺做到了,他想,帕里诺不需要雄虫,也不会怕死。
他想起小时候的茶话会,卡尔文偶尔也来喝茶,每次只喝同一种三角茶包,只是后来卡尔文和雌父们关系越来越差,去的越来越少。
他想起他曾经听过雌父们嘲笑卡尔文的独立,那时候卡尔文刚刚进入财政部,雌父们把他哥哥当个茶余饭后的笑话,商量着要给不知好歹的长子一些小教训。
那时候他想过要给卡尔文报信的,但是害怕被雌父发现,最终什么都没说。卡尔文走到今日也吃过很多苦头,他至今都很内疚。
他想起这些年来无数个怯懦而格格不入的自己,想起卡特看见他不屑的眼神,还有溜到二哥那里去,二哥给了自己一块糖……
他离地面越来越近,掉落的越来越快,他以为卡尔文该有所动作,但他看过去,卡尔文什么动静也没有,甚至闭上了眼。
诺卡斯忽然如梦初醒,他大脑充血,眼球肿胀,耳膜好疼,鼻腔肺部都是灌入的风,他突然开始推搡卡尔文,脑子里只剩最后一个想法:卡尔文不能死在这里。
这算什么?这种场合他没办法哭也没法说话,脑子里却在叫嚣,他们死在这里,这算什么?不可以,绝对不行,卡尔文绝对不能停在这里……
他们马上就要坠地,在他能看清地面一切景象的时候,亚雌可怜又脆弱的小虫翼瞬间展开,他拽住卡尔文,试图能托着他起来。
其实不可能的,亚雌的翅膀连托起他自己都困难,更何况还有个卡尔文。他觉得自己背部连接虫翼的地方扯得生疼,但这个距离好像都不够卡尔文再有什么动作了。
他颤抖地抓紧卡尔文的衣袖,想说话。
在接触到地面的前几秒,他想着,他想换个活法,如果,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道拽起了他们,他的视野突然被散落的银发和巨大的白色虫翼占据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一瞬间,他们就回到了楼顶。
失重感依然在,诺卡斯茫然地跌坐在地面。卡尔文也坐在地上,一头金发被吹得乱糟糟。
“伤着了一点。”维尔西斯走到诺卡斯身后,检查了一下他的虫翼,“失礼了,两位殿下。”
卡尔文理了理头发,“太及时了。”及时得他差点以为自己真的要摔死了呢。
诺卡斯愣愣地看着他们。
卡尔文问,“你不觉得该死的另有其虫吗?”
诺卡斯抬头看向他。
卡尔文:“现在,你想让他们死吗?”
诺卡斯手指颤了颤。
他想,他太想了,他甚至希望这个皇宫里的所有虫都一起死掉,他抬起头,看见卡尔文温和地看着他,维尔西斯沉默地站在他后方。
他有一种错觉,好像只要自己点头,到天亮的时候,皇宫里就不会有活着的虫。
但从此以后,死的虫不会只有他们,会有很多很多的死亡,血会从皇宫溢出来,流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黑夜会笼罩主星所有的虫。
“不……不行,至少现在还……”诺卡斯声音发哑,他还在后怕,腿软,站不起来。
维尔西斯一直没说话,听到他的回答,眼里闪过一抹赞赏。
诺卡斯大声喘着气,看见不远处地上,卡尔文递给他的那块饼干,软着腿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想去捡,被卡尔文拦住了。
诺卡斯吸吸鼻子,“我饿了。”
“不吃这个。”卡尔文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带你去吃点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