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最要紧的，谁会真的在乎这世上多了一个桃花源还是少了个鱼米乡。
为不显得自己管理无能有碍仕途，上报的各级府官都默契的把那折子报喜不报忧的润色了一下，传到上京就成了本就地势不好的苍梧郡又一次受了寻常水患，至多就是冲了良田民宿，几人伤亡更多是财物有损，可能会影响来年收成有碍当地民生之类，再万般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的请陛下垂怜免了地方田税。
于是本就拖拖拉拉才到景帝手上的折子就没能获得应有的重视。
年节将至，京城照样忙着张灯结彩阖家团圆。等欢欢喜喜的过了除夕、十五。年后想起这事，又需写些文书、走些程序才终于在吃紧的国库里拨出一笔款。景帝大手一挥免了周围三城一年赋税，又让太子和英王带着钱款同去南巡。
景子璎也觉得这一桩是他那爱为他前途操心的父皇想让他收起心性、多多历练，不过走个副本刷个经验的事儿。
除了寺庙里翘首以待的僧侣、百姓，谁都不知道那毁天灭地的水灾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都以为这趟是新手村级别，所以一路晃晃悠悠不紧不慢，比起道苍梧这个终极目的地，众人都觉得这南下路上的风景、人情、各色际遇才是重点。
都觉得跟着太子和英王，一路上无人敢怠慢、所到都热情，除了赶路辛苦之外便是好吃好喝的美差一件。
过了上游的梧洲府主城只需换乘小舟顺流而下，半日就可到苍梧。
梧州知府早早带着主城百姓在城门下夹道欢迎。正是初春时节，难得他有心找来各色鲜花装点其间。主路旁挂满了彩灯布招、百姓穿戴齐整各个笑逐颜开，好一派质朴安宁的太平盛世。
知府见了太子一行人礼数周全的迎入城中，他谈吐有度，带着恭敬也不刻意逢迎，先安排了最辛苦的车马和随行兵士卸下货物得以休息，如此爱民如子，景子瑜对他印象很是不错。
“殿下和各位巡官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周某备了薄酒望殿下及诸位大人赏脸，但乡野之地不比盛京菜饭简陋望请海涵。”如此说道便热情的请众人赴宴。
宴席确实不一奢靡，不过时令鲜蔬土家肉禽，但这厨子很是用心，寻常食材也做得精致好看，卖相极佳。
“都是几城特产，虽不值什么钱，但胜在都是当日地里摘的头茬是极新鲜的。”
这一队人何等身份，都是些山珍海味催长大的，除了天上龙肉什么高奢的食材没吃过。可偏是这样日日珍馐的人偶尔换个萝卜咸菜才最顺口，于是这一桌子‘粗茶淡饭’反倒让众人吃得满口生香、赞不绝口。
喝了酒又吃得太过舒坦，下午赶去苍梧的计划因周城官盛情难却暂且搁置。这知府名叫周逢淳，先带众人参观了梧州主城风貌、又一同品鉴了新摘的明前茶，逛了市集、查了布防，一圈下来又是晚饭时分。为送行而设的晚宴上，有人来报说大船年久失修怕有隐患，周逢淳无不惭愧说自己准备不周生怕耽误了众人出行。
景子瑜笑说无事“大船平日里用得不多，也不怪周卿。”
几轮推杯，周逢淳提起城外几里有一紫光崖，初春辰卯相交时阳光穿过崖间一线天，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甚是壮丽。
“各位大人来得赶巧，这几日最宜观赏。”一陈姓幕僚道。
“错过了就要等整一年。”又一高瘦幕僚道，眼里不无遗憾的摇了摇头。
“据说那紫光崖中有仙人隐居，才会这般云烟缭绕秀美非常，云霞初开时许愿便能直达仙宫，那仙人便会选几个有缘之人遂以心愿。”这话是周逢淳的汪师爷说的。
京城多平原，虽有山川却多壮丽少秀美，不如这一路所见钟灵毓秀鬼斧神工。自古文人乐山好水，那《世说新语》里的玄妙景色加上能心想事成的神秘传说，谁会不想亲眼一观求个官运亨通家宅安康。
景子璎笑了笑听出其中深意，拉着周大人问自己能不能去紫光崖看一看，又埋怨自己那车不知道能不能上船等等。现成的一副纨绔样他不用白不用，明里暗里露出苍梧路远他身娇肉贵不想前去的意思。
他这一表态，席上各位大人顿感舒心，不约而同的偷看景子瑜。
“那就等修缮好再去…林沐”景子瑜摇摇晃晃好像想站起身却脚底悬浮怎么都起不来，他有些面红的被林沐扶起身，解释道：“是喝得有些急了！”
“殿下可要是喝得多了？”周逢淳关切问道。
“都说是喝急了！我出去转转便来，你先在此等着，本宫方便后再来与卿对饮。”醉鬼都说没喝多，景子瑜带着些被拆穿的薄怒皱眉嚷着，边在林沐的搀扶下往厅外茅房去。
两个主子一个不想去、一个贪杯怕想去也去不成了，大船修缮又要三两日，于是各位大人讳莫如深举杯畅饮。
“有尾巴……”林沐轻声在他耳旁说，像夜风里无端开出一朵茉莉，又轻又香，淡淡的染红了少年耳垂。
“林卿，本宫头好痛啊。”
“那可如何是好，臣这就让人请医师来。”
“不可，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喝多了，平白惹人笑话。你小声些去找长风、月白，让他二人出去找个寻常郎中抓一副醒酒汤悄悄熬好送来……”他摇摇晃晃靠上路旁太湖石，摸索半天终于稳住身形“你快去快回，本太子就在这待一会。”
“殿下这样明日如何早起行船？”
“那就后日再去，那苍梧郡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晚几日又如何，我说了要等大船修好。”景子瑜大概真的头痛欲裂，态度算不上和善。
林沐见他这般怕被迁怒，不再与他纠缠，行礼告退转去后院寻那二人了。
两人默契的演了这一出，那‘尾巴’见两人分开本不知是跟上林沐还是守着景子瑜，正权衡着就听到二人这般说，心里道了声“好”。他暗里又观察了一阵因酒醉而睡着的景子瑜，看他确实是不省人事才安心满意的回去复命了。
那周逢淳被景子璎拉着，一会问马车、一会问风物、一会夸一夸那府内侍女各个柔美、一会又说那云蒸霞蔚是否真能得见仙人……他压着心中的不悦，一一回复，心底里却是看不上这一屋子酒囊饭袋。
他祖上是前朝进士书香门第，没落了也不忘读书明礼，他自幼苦学颇有才情望一朝高中抱负尽偿，读书科考哪个不想封侯拜相，却无财无势无人打点被派到这南蛮之地一晃十二年，起初他还想做出些功绩早日调回京中，后来他发现山高皇帝远，他这一城父母官舒适安逸又何尝不算是一城之主、梧州土皇。周逢淳甄选下士、结交商贾，培养了一批只听命于他的护卫和谋士。且不说那京官难做伴君如伴虎、梧州境内谁不仰他鼻息，只怕那景帝老儿也未有他这般惬意。
他听了管家汪师爷来报，便让人今夜不用再跟。
“周大人？”景子瑜半眯着眼，像在询问。
“不过府内小事，周某已让仆从处理好了，有劳英王殿下费心。”
“无事便好，我们接着喝呀。”
……
夜风渐凉，露水凝在草叶上，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夜色幽深。天边星辰稀疏，月光被薄云遮掩，虫鸣声渐渐低了下去，连池塘里的蛙声也歇了，夜已深得连风都懒得动弹。夜色深沉，丑时将至，城中灯火尽熄，唯有更夫敲棒的声音在巷陌间回荡。
厅内的烛泪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太子迟迟未归，景子璎便是那地位最尊贵的人。
“本王乏了，都散了吧。”
一众昏昏欲睡的大人与仆侍才终得大赦，各自回屋歇息了。
“英王殿下早些休息。”
“周大人今日劳苦，也早些安置吧。”
合上房门，景子璎忽觉口干舌燥又实在懒得惊动随从，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那茶叶是极好的，只是泡得太久失了颜色本该回甘的味道里多了些苦涩，却很振奋精神。他揉了揉胀疼的太阳穴，方才喝得实在是多了些，却还要强撑精神，如今放松下来，四肢百骸都犯起了懒，他悠悠叹出一口气：“景子瑜，你可别辜负我这番用心才好。”
再看那同样喝多了的景子瑜，哪里还有头疼脑热的模样。此刻正带了一双护卫和林沐夜奔于山林之上。
“你是何时怀疑的？”
“殿下不妨猜一猜。”林沐又紧了紧缰绳提了速度。
“是他力荐紫光崖时？”
“不是，比这早一些。”林沐也没再与他卖关子“进城时沿街有不少鲜花装点，本就初春南方又比京城温暖，有些玉兰、海棠、报春也是寻常，可那花中竟有一品凤羽落金池。”
“那是何物？”景子瑜不解，又看了看随行的护卫，三人均是不明所以。
“殿下与二位是上京人，自然不认得。”原来那凤羽落金池竟是一外粉内黄的芍药花，上京人人爱牡丹，便觉得那长得很像的芍药有些东施效颦的意思，不受待见自然鲜有人买卖，于是花商不贩、花农懒种，渐渐的京内就罕有芍药了。
“可南方少牡丹，有芍药不也寻常？”景子瑜的护卫长风问道。
“不是品种，是时间不对！”
林沐点头回应。
那芍药虽遍种于南方，但花期多在五六月，景子瑜虽没见过芍药花却知道‘数枝芍药殿春迟。’这本该在春末盛放的花要想在这初春还寒日里竞相开放非耗费不少人力财力。
“我看周大人院内花草无数，他若就是个爱花之人，在此多花费些也不无可能。”长风又问。
“月白你可知道了？”景子瑜问向另一人。见他点头答是总算老怀安慰自己这两个贴身的护卫不都是武艺超群却头脑不济的蠢货。“你与他说。”
“是！”月白与长风本一前一后将景子瑜和林沐护在中间，他一马当先在最前头此刻特意放慢了些与长风并排而行。“想一想第一日他接待殿下时……”
“哦！我懂了！”长风茅塞顿开抢白道：“如有闲钱侍弄花草真会连一席像样的酒席都置办不出，今日也是殿下拨出银子饭菜酒水才好起来，原来都是骗咱们的！殿下！咱们着了他的道了！”
他说完有些不忿，又抱怨了好半天什么还以为他是个清廉好官两袖清风，原来都是装的……
景子瑜想起自己初见周逢淳时还觉他不错，甚至在视察民情后还叫同行的文书长官写了赞扬他勤政的折子准备送回宫中，如今想来就肠子都要悔青了。又看景子璎今日种种问向林沐“他也发现了？”
“你说英王殿下？他也是在进了周府后发现的。”
一个人想装阔或许还能强撑几日不见马脚，可富贵的人想装穷苦却实在困难。那些真金白银养出来的习惯是很难完全改掉的，不经意就露了馅。周逢淳当日将其余人安排在临近驿馆便请了景子瑜、景子璎和林沐等亲近重臣到他府里休息。那屋舍是前朝遗留的城主府所以宽敞富丽，他又有心隐瞒特意布置过，看起来本是没有什么纰漏的。
可周逢淳心细如发滴水不漏，底下的人却不那么仔细。
景子璎在接风宴上就见了一妙龄侍女肤若凝脂，上菜时一时不慎漏出那白皙腕间一只蝙蝠如意纹红珊瑚手镯。也亏得他儿时扮女加之往日风流，对女儿家的钗环首饰很是清楚，那成年男子小指粗细的珊瑚手镯怕是请景子瑜一行吃喝十日也使得，他不动声色继续观察。
怀疑就像一粒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寻机而长、生根发芽。
“他来找我让我先做打算。我本以为周逢淳只是怕被发现贪慕才刻意装穷。直到今日……”
“我倒是要看看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景子瑜高喝一声“驾！”借着云开雾散后的一轮明月向着苍梧前行。
去苍梧还是要乘船，林沐打听到梧州主城外十里有个小渡口或有渔船。几人到了渡口并不见船只，正在发愁之时，远远看见一艘乌篷小船缓缓驶来，船头挂一昏暗油灯，站着一位头戴斗笠的老者。
“老人家，可否载我们一程？”月白喊道。
老者把船靠近，打量了一番众人，慢悠悠地说：“这个时间不好好在家歇着跑出来作甚？只怕不是什么好人家！”
长风轻哼一声“你不也在外面吗！你就好了？”
这话免不了被月白一记眼刀，月白忙上前很恭敬的道“老人家有礼，我们兄弟四人行商要赶在明日午时到那海港接货，山路难行马儿比不上渡船便捷。还请老人家行个方便，必有重谢。”
老者打量了几人一眼，嘿嘿一笑：“你们几人是兄弟？真当我老头子眼瞎了！”
老人说完就要撑杆离开，林沐连忙叫住老人：“老人家慧眼，实不相瞒这是我家少爷。”
“少爷？这个时辰出门，犯事儿了？”
“啊？”老人家突然戒备的问向景子瑜。
“不是的，我因不愿与那父母之命的周小姐结亲连夜跑了出来，再晚只怕就要被我爹发现了！”难为景子瑜不打草稿的编出这一桩情由，赶忙端出一副急切模样“求老人家渡我！”。
“那周小姐不美？”
他有些懵随后回了神；“美的。”
“那是家境、才学不匹配你？”
“是我有心仪的人了。”他偷偷看了林沐一眼，这突然费心去圆只好半真半假了。他无奈笑道“我与他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纵使周小姐千好万好，仙女下凡，我今生都不会移情另娶。”
“那你为何不带着小娘子私奔，自己跑了算什么？”
“私奔？”哪有老者鼓动年轻少爷带人私奔的，这老头实在有些惊世骇俗。
“你不愿听父母安排，又不愿带着心上人私奔，只一味跑了想把这事情拖过去吗？这是男儿所为？”那老人家面带薄怒，横着竹竿皱眉说道一副你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让你上船的架势。
“这……”
“行了行了，你为难他们做什么！”船棚内走出一白发老奶奶，她笑容极为和善和这面冷的大爷对比实在鲜明。她给那油灯拨了拨灯芯，暖黄色的光照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更显慈祥。“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
她说完瞪了那老者一眼，倒不是生气，反而像是撒娇似的。招呼几人上船又问了几人要去的地方。
月白长风带着马仍旧陆路晚些再与二人汇合，林沐和景子瑜便上了船。
大爷竹竿一撑划出数丈，说丰水期顺流而下很快就能到苍梧。
……
原来老两口年轻时门第不配，一个是富家千金一个是渔夫之子，私奔来了这山水间，一住就是几十年。
“我就觉得私奔挺好！”那老人家难得露出笑意不无得意道“不然怎么娶到你！”
“是是是！老没正形！”那奶奶从船尾拿了些干饼给二人，又盛了碗鱼汤让两人分着喝，像对待自己家小辈般和蔼可亲。
“这鱼汤鲜吧！她爱吃鱼，我便日日来这梧州江给她捕，日出前的鳜鱼最鲜了。”
那老奶奶她话并不多更多时候是听老爷爷絮叨，偶尔见他鼓吹私奔的好处、几点出逃较好、要带什么行李时才说一句半句阻止：“哪有这样教小辈的，也不怕人笑话。”
“我这是果敢心细！”他说这话时满脸自豪。不知是不是景子瑜多心，他总觉得那老人家不时看向自己，眼里全是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