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孩子说了好一阵话，又保证、又发誓，才终于打消了那孩子的疑虑。
回程的景子璎漫步在漫天白雪中，衣着单薄、胸口却点了炉火烘得他激动不已。
雪下得有些大，他没打伞、没穿斗篷大氅，墨发渐渐染上白霜，睫毛上也沾了一些，半化不化挂着像蝴蝶颤翅，翩翩然惹人心生爱怜。一路上宫人见了是他赶忙行礼，却没人敢‘管一管’这向来张狂又荒唐的英王殿下。
等接近雍政殿，林宝公公才认出这‘雪人’。
他‘嗷’的一嗓子声音尖利，引得众人侧目，他却顾不上那么许多，近乎是连滚带爬的奔向景子瑜：“哎呦我的爷啊，您这是做什么去了！”
一群人簇拥着将人迎进屋。
“炭火再加一些！”
“热水来了没有！汤婆子拿一个来。”
“姜汤！快煮了姜汤来！”
景子璎自小什么身体素质，那是宫内外都出了名的。如今好不容易调养好了些，他却整日作贱。出去时还好好的、现下棉服大氅都不见踪迹，要不是在守卫森严的宫墙里，非要让人以为是被哪个土匪恶霸给洗劫了。
下着雪谁人不是能穿多少穿多少，偏他穿着单衣，这是真能作死啊！
本是好意邀他‘闲话家常’再‘吃餐便饭’，配合着在景帝面前演上一出上下和睦、内外一心的好戏，得一个龙颜大悦自由好处。如今好处还没看见，他若病在这里，那陈贵妃还不定要如何编排挑唆。皇后心里急，又问了好几回：“太子回来了没有？”
两个人一起出的门，一个未归一个却成了这般模样，她心里又惊又怕，面上只能露出关切，其余心事统统按下不表。
“我知道娘娘疼我，可我真没事！”景子璎抱着汤婆子，手上已然回暖。
刚犹豫着要不要问问，就听那边宫人传声“殿下回来了！”
心里默念一百遍‘阿弥陀佛’，又把这九天神佛都谢了个遍。就听方才还默不作声的景帝撩了茶盏，说了声：“身为太子，你就是这样看顾皇弟的！”
那声量不大，却带着帝王应有的威严。景子璎心道不好，不想一时妄为害了景子瑜受这无妄灾。
景子瑜这才进门，身上的衣袍还带着凉气，宫女上前收了外袍、太监轻轻掸走他身上的浮雪，突闻这一声忙跪了一地。
他方才见了林沐后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如今心下不爽又被这劈头盖脸的一句话弄得实在郁结。
林沐是外臣除了弘文馆外的其他地界无召不得擅入，他是太子自然也不能没事就往宫外跑。江南道一行就是几年，回来后林沐成了他的陪读却又日日繁忙，匆匆一见、又匆匆一别，见面也多有太傅、宫侍在旁，最近年休，弘文馆无课想来他已许久没见林沐了，攒了满腹话语想告于那人。
见到林沐时他终于又穿上了白衣那是前几日景子瑜派人送去的。林沐白衣胜雪负手而立，站在廊桥下听雪、赏梅，江南多雨大雪却不常见，他眼里满是对这‘凌寒独自开‘的喜爱、偶尔伸手一触沾染满指暗香。
景子瑜看着这样的林沐，感觉时间匆匆他们却不曾变过，那种物是人非白驹过隙的无奈终于不再。他不叫人通传又散了随侍，就这样远远看着，直到兜帽上落满雪也不觉寒凉。
“太子殿下！”路过的太监宫女一一请安，林沐这才发现他，他先是一惊，理了理衣衫，眼底欢喜只是一瞬便消散，欠身行礼仍是那句“太子殿下！”
或许连那一瞬也不过是景子瑜的错觉罢了。从何时起，林沐不再连名带姓唤他‘景子瑜！’不再叫他表字‘牧之’，只和其他人一样尊称‘殿下’，二人被太傅侍从引入书屋，问了近况、聊了些江南见闻。待屋里只剩他二人时，景子瑜终于放松挪了挪凳子想和林沐说几句贴己话。
他问：“许久不见，你可想我。”
林沐起身行礼，躬身对答“启禀殿下，臣在江南每日念及陛下与殿下身体康健，顺遂无忧。”
他说：“你别这么生分，这没外人。”
林沐却惶恐的再行礼，说“礼不可废！”
他是满心欢喜去见的，前一日知道今日能在弘文馆见到林沐，两人可以相谈半日他便开心的半宿没睡。今日晨起沐浴梳头无不仔细，又挑了满意的衣衫大袍，他心里像烧了一方小炉，暖暖的炙烤着，他的期盼、向往、不安、紧张都被放在那炉中锤炼，热热的就要炼成一味甘苦的药丸，那丹药服下后就能心旷神怡通神爽利，而林沐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味引。
可林沐是那般冷持端方，没有拒人千里，却也带着疏离。
景子瑜索性破罐子破摔，血流汹涌再不得平静，他想要捅破窗户纸：“这么多年，我……”
又一队宫人行过，见两人忙跪拜行礼。
等人都走了，那提起的火却被浇灭了，他被这火烧红了脸，嘴里的话竟又怎么也说不出了。
喜欢就是这样，怕那人知道、更怕那人不知道。怕他不懂自己深情，也怕那情感太重吓坏他。景子瑜脑袋里一片兵荒马乱，若林沐喜欢自己，或者只要有些好感，这表露心意就可成就彼此情谊，可若他不喜欢呢？真要赌上多年的同窗情谊去换个答案吗？
“殿下方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今日就这样吧。”
……
他是半刻后被宫人提醒才回过神的，他记得与林沐告了别也约了下次会面的日子，却记不得是怎么的表情动作了。景子瑜站在那腊梅树旁，不自觉的学着下午林沐的动作去碰了碰那一枝，雪被打碎散落一地，带着几片花瓣入了泥。
回到母后宫里、他满腹委屈无法言说，又被这样训斥，“身为太子……”这一理由就能斩尽所有爱欲真心、是非对错。景子瑜想吼一声“我并不想当这狗屁太子！”，想任性如景子瑜般荒唐胡闹，承欢膝下撒娇讨喜；可自从他当上太子那日起，或是更早之前他就被驯化成一条听话的狗，嗲着毛，靠着父皇母后的‘喜欢’过活，主人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夹起尾巴又躲回那窝棚里。
对景帝、他终归是害怕的。
“儿臣……”还是想为自己解释一二，他习惯摇尾乞怜，不让母后失望。
可开了口他又觉得没什么可说。景子瑜尚不知秦子璎怎么了，更不知这又和自己有何关系，景帝说他错了他就是错了，不知道错在哪便是蠢笨如猪错上加错。
景帝也实在不喜他这面团般的性格，随便你搓扁揉圆，逆来顺受又把委屈怪在脸面上，毫无天家气度也无城府谋算，正欲发作就听那边……
“娘娘，饭可好了。”
“好了好了”皇后就坡下驴命人布菜。
腊月吃锅子是不成文的习俗，金黄的铜锅里骨汤浓厚，盘中的青菜鲜翠、豆腐晶莹，片好的羊肉好似还带着热乎气，肥瘦均匀、整齐码放。景子璎叫嚷着饿死了，又要了些韭花酱，可怜见的眼巴巴看着一桌子珍馐。
“先吃饭！”景帝发话。
“还是父皇最疼璎……”最后的字隐在满口油脂香气里。
秦子璎慢慢放缓了进食速度，喝了些汤才不疾不徐的说：“太子哥哥他们聊的实在无趣，儿臣便自个顽去了。”
“哦，他们聊了什么？”景帝半眯着眼，透过烟火蒸汽看对面的秦子璎。
“好像是苍梧、赈灾什么的。”他又动了动筷子，捞出一块豆腐，豆腐应是煮了很久，蜂窝般的孔洞里漏出些汤汁，一看就很有滋味，他吹了吹就一口吃下，好似被烫了一下忙要了事先放凉的豆乳喝。“您知道儿臣的，若问上京哪里梅子酒更醇香、哪家芙蓉羹更鲜甜我必能对答如流不在话下，蜀中多美人，江南多才俊我也是熟识的，这苍梧是哪儿臣却实在是……”
他呵呵一笑，一副我学渣、我自豪的混蛋做派。
前日确接苍梧郡报，连日大雨洪涝频发，又引了山洪泥沙堵了官道道，百姓田房尽毁难以维系，太傅若以此为题倒也说得过去。
“太子可有应对之策?”
“肯定有的。”说罢给景子瑜夹了筷子冬笋“子瑜哥哥可尝一尝，看看这笋与以前我们一同吃的那次有何不同。”
那是一同求学时唯一的一次涮锅，他带着几个年纪小的，偷偷挖了院里的笋放在锅里煮却是难得珍馐，洋洋洒洒吃了半晌，喝着屠苏带着三分醉意，有些放肆的与林沐、秦昱清就大夏历年水患陛下与各地官员所做之事讨论一番。
知道景子璎好心提醒，可景子瑜憋着气没动那碗碟里的食物，借机撂了筷子回答：“水灾，实乃民生之大患，解决之道需综合施策。修筑堤堰乃拦障之法；开凿水口疏浚城壕，乃疏导之法；利用城内天然洼地或人工开凿陂池乃蓄积之法，三法相和因地制宜。再效《唐律疏议》和《水部式》设专员负责防洪事宜。为今最重是郡县各地需储备粮食，以备荒年，再储药石以备疫病。陛下仁爱可减免租税，赈济灾民，疏其官道保粮草可至，军屯驻兵入郡救难民、修屋舍，安居安寝才能无怒无怨。”
景帝赞许的点点头“全面妥帖，也有轻重缓急，明日做论一篇传来勤政殿一观。”
“儿臣遵旨。”
“果然还是太子哥哥厉害。”景子璎及时再捧一马腿。
“朕还没说你呢，回来时那般模样成何体统！”
“儿臣不成体统也不是这一两日的事了，父皇不是说过准我一世随性而为嘛。”
“是随性而为，不是肆意妄为……”
不等景帝再说，景子璎夹了一箸羊肉送到景帝碗里：“绝不再犯！”说罢又举手立誓、一声声“父皇！”哄着景帝吃下。
对景子璎，即使贵为太子也不免羡慕。整个大夏，怕只有他才敢这般与景帝撒娇浑说。他像不在乎他人眼光般活得肆意自由甚至是荒唐的，或者说他其实特别在意他人想法，只是越看不惯他张狂他越要更张狂给你看，让你无可奈何只能独自气得七窍生烟……他想起往日相处、再看眼下，哪里还有那半点软糯可爱的样子。
饭后，景帝忙于国事众人相送，景子璎趁景帝不在，对着皇后轻声道：“璎儿想要一个人，求皇后娘娘随了儿臣心愿。”景子璎的话拉回景子瑜渐远的思绪，听他继续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一个小太监罢了。”
“是英王府里伺候的人不得力？”皇后关切道。
“不是，我府里不缺伺候的，就挺喜欢那孩子看着顺眼，想带回去养着玩儿。”说了那小太监的所在，又说今儿的衣裳就是赏那孩子的。
景子璎这几年花名在外男女不忌，其中不乏夜宿妓馆、包养戏子的荒唐之举。那惜春楼建成也有他的背后助力，理由是“有个自己的地方，玩起来顺心些”。外面处处风流债、宅子里面首娇娘养了一批又换了一批，如今是要养娈童？
“你……你……”景子瑜彻底恼了，指着秦子璎想骂，却困于教养骂不出什么污浊之词。才觉得羡慕的人此刻变成潲水杠子一般恶臭，多看一眼都觉得污秽，最后丢下一句“你这般行径，还要脸不要？”
“要脸？”知道被误会了，秦子璎不解释只笑得更肆意“那自然是要的，只不过是把这边的脸拿下来放倒这边去……”边说边拿手在脸上比划。
景子瑜不明所以，继续听他胡诌。
景子璎故意顿了顿，让人期待值拉满，然后凑过脸，在景子瑜耳边不远处轻声说：“这半边不要脸、这半边二皮脸，自此才能无所顾忌潇洒而活。”说罢哈哈大笑，好不痛快。
这分明是戏弄，那嚣张的模样实在惹恼了景子瑜，他宽袖一拂，暗骂了声“无聊”向皇后告辞先行离宫。
他这个太子哥哥以前还挺活泼，豪爽又仗义，如今入了东宫人却越发严谨无趣，没了活泛气儿。难得逗他一回景子璎是真的很高兴。等人走远才收了笑，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像是自觉失礼整了整衣衫又恢复一派讨好模样。
“难得我喜欢，不过一个没品阶的小太监，娘娘可疼疼子璎顺了儿臣心愿吧。”他惯爱撒娇卖乖，好在生得好看倒也不算突兀。
皇后乐见其荒唐，巴不得他再无法无天的作怪才好，景帝再爱重也不能违诸多权臣之意让这样的人成那东宫之主。像是拗他不过，只说明日帮他想想办法，就此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