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夜色如一块厚重的墨绸，笼罩在城墙与土地之间。
远处的山影如同坠入黑暗的利刃，静默不动。
城头的守卫比往常多了许多，巡逻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盔甲的撞击声掺杂在风中，密密麻麻地将整座城墙围得如铁桶般坚固。
显然，有人特意吩咐，今晚要守好这几颗被示众的头颅，防止有人胆大包天到竟敢劫走犯下滔天罪责的尸体。
一名看起来极其平常的小吏缓步走上城头，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麻衣，略显佝偻，毫不起眼。
他在昏暗的火光中行走，步伐平稳，与每一个巡逻的守卫擦肩而过，脸上挂着几分懒散的笑容，像极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闲汉。
城头火把的火光映在他身上，将破旧的麻衣染上一层暗黄的晕影，更衬得他毫不起眼。
他走到一名守卫身边，微微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从容：“大人辛苦了，小人奉命前来接班，替您下去歇息。”
守卫抬眼看了他一瞬，目光带着些许警惕：“接班？这时辰，莫非上头又有新命令传来？”
那小吏脸上依旧挂着笑，语调不急不缓：“正是如此。您这一晚巡守辛劳，上头怕您过于疲乏，特意命小人来替换。何况这城头要守得紧，唯有人精力充沛，方能不出纰漏。大人若是不信，可瞧这令牌，乃主簿亲手交予。”
他从袖中抽出一块漆黑的小木牌，在手心轻轻一转，那木牌的光泽在火光下晃了一下，仿佛真的有些威严。
守卫迟疑了片刻，眉头微微皱起：“今夜枭首之事，城守大人再三叮嘱，不许有丝毫差池......这换班之令，我怎未曾听说？”
他神情未改，微微笑着说道：“大人忠诚尽职，令人钦佩。不过想来换班之事是临时决议，尚未传达至此，城守大人亲自点名让我过来。若大人不信，也可随我去问，只是这一去，怕误了守城的时辰。再者，大人一路劳碌，若因怀疑小人而耽搁歇息，岂不是伤了上头的美意？”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将疑虑化解，又暗暗点明对方若不听从，反倒显得僭越失礼。
守卫闻言，脸色稍缓，但仍未完全放松，皱眉问道：“如此说来，既是临时之令，那你替换的时辰......”
话未说完，电光火石间，他的手已经飞快出击。
手刀精准地击中了守卫的颈侧，力量拿捏得刚好，既不让对方发出声响，又使其瞬间失去知觉。
守卫双腿一软，向后倒去，却被他轻巧地扶住，悄无声息地拖入墙垣的阴影处。
夜风吹来，夹杂着丝丝血腥味，从枭首的铁架旁漫开。
一抹瘦削的身影在火光与阴影之间游走，步伐轻盈而迅捷。
城头上的守卫仿佛被无声拔掉的钉子，一个接一个悄然倒下，连一声喘息都来不及发出。
这位准狠冷静的小吏，自然不是旁人，正是宁时。
白天的细致勘察让她了如指掌：尸体运输路线、城防部署、守卫交接时的每一个细微空档。
她的动作熟练至极，颈动脉、膝关节、耳后穴位——每一次打击，都选在能瞬间使人丧失行动能力的位置，既精准又隐蔽，保证不会引起旁人的察觉。
然而，每击倒一人，她的指尖都会下意识地掠过腰间的精铁剑。
冰冷的剑鞘像是活物般轻轻贴合她的手心，仿佛在低语，又仿佛在试探。
只要拔剑，借着夜色，这里所有人都将哭泣嚎啕着死去，一如她噩梦中一样。
剑锋划过喉咙的那一刻，她能预见血雾四溅，像梅花绽开，又像她噩梦中的画面一次次闪回。
这个念头突兀又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如一簇火苗，点燃了胸腔中某种隐秘的欲望。
宁时按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她从未想过，夹杂着血腥味的冲动会来得如此真切。
她从未想过，死亡的气息会在她耳边低语，而她竟感到几分安然。
她讨厌这种感觉，就像讨厌过去原主那些缠绵不尽的血腥往事一样。
她天生胆小，怕见血，怕受伤，怕麻烦，但她明明只是讨厌一切和死亡有关的事物——她不想杀人，不想让自己的双手和原主一样沾上鲜血，但是她此刻竟想狠狠拥抱这股冲动。
她感受到腰间那精铁剑的寒气透过布料渗入掌心，那种森然的触感竟带着一丝诡异的诱惑。
真的不需要太多力气，只是一会儿——只需要一会儿，她就可以让这座看似密不透风的城头，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冷静……冷静……”
宁时在心底低声告诫自己，努力按捺住那份莫名的躁动。
然而，那腰间的剑似乎并不甘于沉寂，每当指尖轻抚剑鞘，仿佛都会散发出一缕令人眩晕的血腥味。
这股气息曾令她厌恶，却在此刻隐隐舒展了她压抑已久的怒意，就像一股暴烈的春潮，悄无声息地涨满了她的内心。
今后她会更加认真地权衡每一个选择带来的后果，就算一定要做，那么也会顾虑周全。
绝对不会再让今日之事，再度、再一次、重演。
宁时闭了闭眼，心中隐约浮现出死囚那双大睁着的眼睛，和台上那刺目的血红色。
心头的点点恨意和无法言说的怒意再一次席卷而来......
明明只是和她干系不大的人死了......
竟有如此怒意。
如此翻涌之怒......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剑鞘，感受着那股凛冽寒意。
不同于以往，她此刻竟然觉得，这血腥味分外好闻。
分外甘甜。
分外沁人心脾。
......
不多时，城墙之上十数巡卫，俱已悄然伏地，无声无息。
火光摇曳，映出一片寂静如坟的杀意。
宁时缓步而至，目光落在那铁架之上。
白日里匆匆一瞥的四颗头颅，此刻静静横陈，血迹已干，惨烈依旧。
她不急不缓地展开手中白布，动作极轻，仿佛唯恐惊动了长眠者。
她将四人睁大的双眼轻轻合上，裹布之时，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妥地将每一颗头颅细细包裹，整整齐齐。
“虽然救不得，但我会带你们回去……”
她低声自语，语气平静，不见波澜。
裹起头颅时，她的动作近乎温柔，仿佛不是收殓无头的亡者，而是在抚慰沉睡的孩童。
那四张熟悉的面孔，即便失去曾经血肉之躯，仍显得那么倔强。
宁时将包裹紧紧抱入怀中，轻轻抬首，遥望远方竹林的方向，那处，宁慈涟一袭白衣，在远处静默立着凝望她。
“等我。”
她在心底默念。
最后一眼扫过城头，宁时转身如鬼魅般融入夜幕，身形矫捷，动作决绝。
身后残破的铁架孤伶伶矗立在风中，像一场荒诞的戏剧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