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景巷。
两桩官司很简单就断完了。
三个伙计其实没懂。
但三人简单粗暴一合计:干活儿最多的分的钱最多,干活儿最少的分的钱最少。
很合理啊。
于是痛快让孙老叔给了钱,并谢过小神童,揣着钱走了。
两个婶子这里,其实也没懂,为何最后竟出了个‘半斗大米’的情况。
但她们确实是比较信任崔岘的,所以犹豫思索片刻,也没再多纠缠。
张婶子当场回家,带出来两斗半大米,交还给李婶子。
此事本该到这里愉快结束。
可今日除了偷摸在自家‘听墙根’的东莱先生,还有个姓马的秀才公,也在巷子不远处,关注着这场‘还粮纠纷’。
马秀才自然是想来抱大腿的,可苦于找不到机会。
但现在,他觉得机会来了。
因为崔岘把这个账算错了!
等到两个妇人当场交接完粮食,马秀才轻咳一声,走过去故意大声笑道:“小神童对吧,你这个账目,肯定是算的不对。”
“若按照去年的粮价,借方应该还赁方三斗粮。若按照今年的粮价,借方应该还赁方两斗粮。不管怎么算,万万都不可能出现两斗半粮的情况。”
“看来咱们的小神童虽然写诗天赋惊人,却并不精通算数啊哈哈哈。”
这话说得就很有学问。
既通过指正崔岘的错误,以达到获得东莱先生注意的目的。
又担心自己表现过于尖锐有打压后生之嫌,惹东莱先生不喜,所以还特地肯定了崔岘的诗才。
听到这话,两位婶子表情都迟疑了。
其余邻居们心里也都泛起嘀咕,毕竟眼前这位,是个秀才公呢。
难道小神童真算错啦?
唯有崔岘不吭声,笑眯眯看着马秀才表演。
马秀才轻咳一声,朝着东莱先生家大门一拱手:“诸位想来也听说了,这户院落里,住着鼎鼎大名的东莱先生。”
“你们若是不信我的话,可以请东莱先生出来,帮大家算一算账。”
说完,马秀才回过头,一脸期待。
这般过了许久。
东莱先生家院子里安安静静,仿佛主人没在家似的。
气氛很是尴尬。
马秀才脸色僵硬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崔岘在心里乐不可支:兄弟,上赶着的买卖不是买卖,倒贴货是最不值钱的!
但还好有你做了倒贴货,一下子就显得我更值钱了!
听我说,谢谢你。
心里有了主意,崔岘看向马秀才,适时递了个台阶过去:“敢问这位秀才公,那您觉得,是该按照去年的粮价算账,还是今年的粮价算账呢?”
听到崔岘递话过来,马秀才感激又羞愧的看了对方一眼,下意识准备回答。
可话到嘴边,他突然愣住了。
张婶子、李婶子,以及一帮街坊邻居们,也都看向马秀才。
马秀才苦苦思索片刻,最后迟疑道:“嗯……自然该按照去年的粮价算,所以借方应该还赁方三斗粮。”
好家伙。
这话一出,李婶子眉开眼笑,把那两斗半大米重新递回张婶子,底气十足:“看吧,连秀才公都说啦,你应该还我三斗。诺,这两斗半还你,你马上给我添到三斗去!”
张婶子愤愤的瞪了一眼马秀才。
而后她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拎着那两斗半的粮,一言不发回了家,‘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李婶子见状慌了,赶紧跑过去敲门:“你关门干啥,你不会是想赖债吧?”
张婶子一句话不吭。
看来还真准备赖账了!
这下子,满巷子邻居哗然,李婶子哭爹喊娘。
马秀才傻眼了,又开始出主意:“嗯……要不按照今年的粮价算?或者……那妇人欠粮不还,报官!”
邻居们这才明白,这什么秀才公啊,就是个傻子!
一会儿按照今年的价格算,一会儿按照去年的价格算。
那究竟要怎么算?
而且谁家乐意因为几斗粮报官,都是街坊邻居,有拌嘴纠纷在所难免。真报了官,以后怎么在巷子里立足!
有人嘀咕道:“什么秀才公,一点小事儿都解决不了。刚才小神童明明都把事情解决了。”
马秀才气恼到不行,因为他明明把账算对了!
但也怪哉,账对了,怎么反而起纷争了呢?
恰逢这时候。
嘎吱一声。
东莱先生开门走出来,他好像是刚发现这里的纷争一般,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马秀才脸色骤然涨红,怎么偏偏他最丢脸的时候,东莱先生出来了!
百姓们便七嘴八舌把事情说给东莱先生听,顺便狠狠指责了一番马秀才添乱帮倒忙。
最近邻居们都听说了,这位新搬来的老者,是个厉害的大儒呢!
马秀才硬着头皮道:“回先生的话,学生自认为没有算错。”
东莱先生不置可否。
他看向站在巷子口,怀里端着各种小零嘴儿的崔岘,心中满意点头。
俊俏、机灵,受欢迎,不错。
适合做学生。
崔岘同样在看东莱先生,第一眼对这老先生的外在形象表示认同。
和蔼,儒雅,有风度,甚好。
适合做老师。
片刻的对视过后,东莱先生问道:“方才你说,应归还两斗半粮,是怎么算出来的?”
众人闻言都看向崔岘。
崔岘朝对方拱了拱手,笑道:“回禀老先生,这借粟还米一事,看似是道算数题,其实也是道人情题。”
“去年借粮的时候,两位婶子自然不会特地约定,若粮价上涨、或下降,收益或损失该由谁来承担。”
“既然这样,那以随时在波动的粮价,来作为衡量租借粮食的标准,就是不合理的。”
“如今粮价上涨,按去年粮价算,张婶子亏一斗。按今年粮价算,李婶子亏一斗。亏损额比例过大,全部施加在某一方身上,就会导致直接谈崩,把账面给坏掉了。”
普通百姓是不懂通货膨胀,风险承担,价值配比的。
但没关系,《九章算术》里早就写出了一个‘公式模型’——按照这个模型推理,要么双方‘小赔’,要么双方‘小赚’,绝对公允。
谁也挑不出毛病。
崔岘这话,也让众人频频点头!
他们听懂了。
连一开始觉得自己没错的马秀才,都听愣住了。
在东莱先生的注视下,便见自家乖乖小徒弟摊了摊手,笑眯眯道:“所以,这就要出现损失平摊的情况。两斗半不偏不倚,双方都为市场波动价格,承担了一半的损失,两位好邻居大度携手,共度难关。”
“但咱们往好处想,两斗半的粮,以今年30文的价格来算,价值75文。李婶子去年赁出去三斗价值20文的粮,价值60文,最后回收75文,小赚15文。”
“而张婶子,去年借了三斗粮,如今只用还两斗半,也小赚半斗粮哩。”
这话说完,大家都哄笑出声。
他们听懂了。
其实这样算下来,因为粮价波动,两个婶子都有一点亏损,但也不至于谁吃大亏,谁占大便宜。
很公正。
小神童心思巧妙,反把亏损说成小赚,是让两个婶子好好平账呢。
果然。
李婶子不哭了,大声道:“小神童已经给出答案了,张家的,你快还我两斗半的米。”
张婶子把门打开,将两斗半米还了。
二人在邻居的说和下,赧然握手言和。
而后,一群人又来把崔岘夸上天:哎哟,不愧是小神童哦,比秀才公都厉害呢!
马秀才尴尬到无地自容,但也不敢再小觑崔岘。
崔岘笑眯眯接下邻居们的夸赞,还做了个漂亮的总结:“借时麦贱还时贵,折中公允两家惠!两位婶子,都是咱仲景巷的好心人,懂互相体谅嘞。”
两个婶子被夸得满脸泛红。
其余邻居也纷纷夸赞,顿时巷子里一派其乐融融。
崔岘余光看向东莱先生,心想,我这番出色表现,还不得把你给迷死?
别等了,快来收徒吧老师!
东莱先生确实被迷得走不动道了。
别人只看到崔岘解决了一桩难题。
但东莱先生看到的,是稚子算账,大人熄争,算术之法,稳稳落在市井烟火之中啊!
能想出这样的解决办法,除了得会算数,还得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这般优秀的学生,哪个老师看了不迷糊?
那简直迷死了!
东莱先生心里喜欢的不要不要的,但又端着大儒风范。
想狠狠夸赞一番小徒弟,又担心徒弟觉得自己不够沉稳。
恰逢这时候。
那马秀才尴尬极了,于是只能佯装忙碌,没话找话,向东莱先生拱手,虚心请教:“先生,今日学生前来,是有问题想要请教。”
“敢问先生,《春秋》笔法褒贬存焉。然,《公羊转》言大一统,《谷梁》重正名,二传于尊王攘夷一旨,各执一端。”
“今北虏南倭双双来犯我大梁,先生以为,当效仿《春秋》修德怀远,亦或严夷夏之防?”
左邻右舍们处理完借粮纠纷,又开始好奇围观读书人讲解学问。
结果一个个听得神情茫然。
娘嘞,这说的是人话吗,怎么听不懂呢?
而听完这个问题的崔岘,惊讶的看了一眼马秀才。
因为这短短两句话,需要以史证经,破经传矛盾,引当下时政,以王道权衡为中心,结合理论与实际,并史鉴与经义来作答。
总之一句话——
这问题问的有点东西啊。
但东莱先生却直接道:“这是谁帮你出的问题?”
崔岘噗嗤笑出声。
马秀才越发尴尬到羞愤欲死。
他为了向东莱先生请教时能被高看一眼,特地去找一位举人前辈,帮忙捉刀了一个很厉害的问题。
却不曾想,弄巧成拙。
在巷子里卖弄,被崔岘比了下去。
问的问题,也被东莱先生直接戳破。
好在,东莱先生虽然讲话比较直接,但还是认真作答:“《春秋》城濮之战,晋文公胜楚而盟诸侯。夫子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故,《公羊传》实与而文不与,是为修德化夷。”
“然,吴楚僭号,夫子却书曰:吴入郢。此为《谷梁》夷狄虽大曰子,时愈乱,防愈峻。”
“故曰:夷夏之防,本乎德之盛衰。”
“武帝击匈奴,海内虚耗。太宗平突厥,安史踵其后。”
听闻此话,马秀才浑身一震。
这个涵盖诸多层面的问题,竟然被东莱先生如此轻松解决。
简单来说,马秀才问的是:读《春秋》后发现,圣人通过对字句删改记录历史,以表示褒贬。《公羊传》强调大一统,《谷梁传》却注重正名分,两本书都赞同尊王攘夷,却又各自有侧重点。
如今南北各有蛮夷来犯,我们读了《春秋》,应该以德感化接纳外邦,还是严防死守跟外邦的界限?
而东莱先生引两次圣人截然不同的表述,和两个历史先例,回答:
咱们若用强,就打,但不能莽,否则会耗空基业。咱们若用怀柔,就去招安,但也不能太过软弱,否则敌人就会蹬鼻子上脸。
这看似是个简单的道理。
但把《春秋》《公羊传》《谷梁传》两相参证,以史证经,轻松破掉了经传之间的矛盾。
而后。
东莱先生又道:“是以,你我读《春秋》之古经,应行权变之史。之于蛮夷,或开市互易,或德化兼济。子曰:无可无不可也。”
这段话,就牵扯到当下时政了。
东莱先生看似讲了很多,实则好像又没给出明确答复:那究竟是打,还是接纳呢?打的话怎么打,接纳又该怎么接纳?
但其实本质上,应该是当今坐在龙椅上那位,还没彻底做决定。
所以东莱先生不能明确给出答案。
马秀才听得懵懵懂懂。
但这并不代表他什么都没学到,大儒三言两语,破经传矛盾,实在令他心折震撼。
他甚至觉得有所感悟,找到了一些精进学业的妙法。
这是待在房间里读死书,一辈子都不可能领悟到的。
正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因此马秀才向东莱先生长鞠一躬,激动到甚至哽咽出声:“学生多谢先生教诲!学生多谢先生教诲啊!”
周围的百姓们听不懂,但不影响他们纷纷鼓掌叫好。
东莱先生人前显圣完毕,矜持点头,余光却忍不住打量崔岘。
心想:为师这般表现,不得迷死你?
别等了,快来拜师吧乖乖徒弟!
说实话,崔岘确实有被迷到。
不仅仅是东莱先生这般信手拈来,举重若轻的经史互参。
更因为他对当下时政的老辣看法,对圣上心意的揣摩,对大梁王朝国力、国策的了然于胸。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这话自然是假的。
否则马秀才不至于问出一个问题,东莱先生就知道,这题不是他能问出来的。
崔岘若是待在这个小小的南阳城里,跟着吴夫子,或者别的夫子学习,学上十年二十年,也不见得有东莱先生指点一番,来的有用。
读四书五经只是学习的工具。
最终,他是要走科举仕途,步入官场的!
而进入科考考场那一刻,就注定了,你不仅仅要会学习。还得从四书五经当中,洞察圣心,钻研时政。
所以拜师,不仅仅是为了有个后台。
他还可以是你科举功名路、乃至人生路上的领航者。
反之。
带着一个天资聪颖的徒弟上路,同样是大儒老师百般渴求的人生幸事。
因为一身学识与抱负,总要有人来传承衣钵。
这对天生相适配的师徒,站在巷子里,互相对视,惺惺相惜。
双方一个目光稚嫩脸带笑意,一个儒雅端庄沉稳随和,心中同时默念‘倒贴货是不值钱的’。
并努力散发善意,企图对方先开口拜师或收徒。
然而,最终无事发生。
崔岘笑眯眯朝着东莱先生拱手,而后在转身回家的一刹那,脸色愤愤:可恶,这都拿不下你?
好样的,老头,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东莱先生朝着崔岘点头示意,接着在回到院子后,神情郁闷:怪哉,这都不来拜师?
好样的,小子,老夫这次就盯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