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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号感染者是个表达欲丰沛的人,不仅在网络上公布了自己的旅游计划,还事无巨细地通报自己的行动轨迹,愣是把微博写成了“纳西古寨通行攻略”。

他乘坐的公共交通工具太多,要从和他擦肩而过的人山人海里筛出那个可疑人物,无疑是大海捞针。

西南分局里腾出两个办公室作为临时专案组,大门对着敞开,传真机吐纸的声音比脚步声还密集。

裴雪听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块白板前,用线条把各种各种的时间、地点和时间串连起来。

领导兢兢业业,宋小明也不敢睡,恨不得用夹子把眼皮提溜起来。只有小麒麟睡得安稳,翻着肚皮在宋小明的羽绒服里打了个滚,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不对。”裴雪听忽然说。

“哪里不对?”宋小明的困意被这句话一巴掌打散了,紧张地看着她。

现在办公室里的人分为三组。

一组正在查阅卷宗,试图找出改变纳西古寨气温的方法,从源头上遏制蝶蛊的发育;一组筛查和零号感染者行动轨迹重合的蛊师;最后一组尝试低温能否控制患者体内的蝶蛊。

“仰阿莎不对。”

她曾经告知方定山蝶蛊的真实故事,为什么会在裴雪听面前说那个广为流传的谬误版本?裴雪听只要向方定山求证就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她为什么要撒这个毫无意义的谎?

“给方局打电话。”一把火在裴雪听的心里烧了起来,疑窦丛生。

宋小明赶紧拨了方局的电话,按下免提放在桌上。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十几秒里,裴雪听从桌子上跳下来,在原地来回踱步,焦躁得像是笼子里的困兽。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裴雪听险些扑到手机上。

“裴科长,有什么事吗?”方定山低低的咳嗽两声,声音有些哑。

“仰阿莎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十几年前,有一个外来男子把寨子里的小姑娘搞怀孕了,不想负责。仰阿莎让蛇吃了他。”方定山略有些疲惫地说,“当时西南分局的情况还不稳定,我们不能贸然处理她,所以判她终生监禁。”

言辞克制,有理有据。

裴雪听紧接着追问:“你和仰阿莎有私交吗?”

“聊胜于无吧,她杀人的事在寨子的公序良俗下是合理的,但也顺从地接受了特调局的制裁。”方定山很敏感,追问道,“是她有什么问题吗?”

“让留守在纳西古寨的人立刻把她抓起来。”裴雪听抓起车钥匙冲出办公室的门,“寨子里那个祭司不是仰阿莎。”

“仰阿莎”透露给裴雪听蝶蛊传说通行的版本,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但印证了一件事——她不知道真正的仰阿莎告知过方定山传说的真相。

而她玩味的态度,甚至几次三番暗示裴雪听,她和方定山的关系讳莫如深,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裴雪听的警惕。

当一件事带上桃色的滤镜,人们就会在暧昧的情愫里忽略掉一些细节。

比如,她对檀真说的话。

——

巨蟒的身躯在茂密的森林里穿梭,坚硬的鳞片扫断了挡路的枝叶和高大蕨类植物的叶子。檀真借着浅淡的月光看清了,有的树木枝丫已经断过一次,尚未长回来。

半个月内,有人来过。

空气中有细细的蜂鸣声一闪而过,檀真侧过头,脸庞在瞬间裂开一线伤口,鲜血缓缓滴落。领路的巨蟒灵活的动作一滞,顿在原地片刻,随即从侧面裂开,暴露出雪白的脊骨。

猩红的血像是一场带着浓猩气味的大雨,冲刷这片苍翠的林子。

血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满地松软的落叶上,檀真抬起眼睛看着站在前面的人。

那人戴着造型夸张的鬼脸面具,黑面、白牙,在黑夜里乍一看上去,像是脸上只有一副大白牙。他穿着宽大的卫衣工装裤和运动鞋,脚下却踩着一根悬在空中的丝线。

“提灯天师,久仰大名。”那人歪歪头,声音里带着少年人飞扬的笑意,“我等你很久了。”

“他们让你来送死吗?”檀真抬起两根手指抹去脸上的血,声音很轻,像是要随风而去。

鬼面少年不笑了,空气被撕裂的声音细如银线,从四面八方围剿上来。

檀真却站在巨蟒的残躯旁没有动,在满是杀机的声音迫近时,明亮炽烈的火焰自他的脚下十倍百倍地扩散开来。他像是一颗巨大的灯泡——不,应该说是一轮太阳。

强烈的光线下,那些丝线暴露无遗,像是一张对着檀真兜头罩下来的蛛网。

强劲的风席卷过林海,每一根丝线都被火焰黏上了,金属受热发出的轻微爆炸声非常密集。

但檀真敏锐地从当中捕捉到了一丝坚韧的声音,他抬手抓住了对着他咽喉扫过来的那根丝线。

周围的林子都被毁得差不多了,但丝线切断的林木比被火焚烧过的树要多得多,视野瞬间开阔起来。削铁如泥的丝线在檀真手里却脆弱得像是棉线,被他扯断了攥在手里,他的手上却没有一丝伤口。

鬼面少年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跑,却听见一声枪响。骨骼碎裂的疼痛把他掀翻在地,他从半空中坠落,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你知道我的名号,难道不知道我当年一路穿过乱兵流寇南下吗?”檀真用那根丝线把他捆了起来,他的衣服和皮肤轻易就在丝线下开裂,血流如注,几乎穿透皮肉直抵骨骼。

鬼面少年哀嚎出声。

“你以为我凭的是什么,脸长得好看,还是运气好?”檀真收束丝线,鬼面少年在自己的武器下剧烈的颤抖着,变成了一个血人。

火光映在檀真的手上,竟然反射出微微的亮光来。玫瑰色的光晕流淌在他的手上,衬出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背后泡在血泊里的巨蟒猛地一弹,庞大的身躯半立起来,挡住了从身后密林里飞射出来的不明物体,发出石子打在鼓面上发出的闷响。

“我说了,我当年能活下来,不是靠运气好,”檀真歪头微微一笑,脸颊上的伤口开裂,流下一缕血来,“我的命一向不好,若仰仗上天垂怜,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檀真随手把昏死过去的鬼面少年扔在地上,“还有多少人在等着我,不如一起上,兴许赢面大一些——比必败无疑大一些。”

——

宋小明是个理论派的执照司机,科二科三打着擦边球通过。他从交管所把驾照捧回来,就放在抽屉里吃灰——一方面是怂,不敢真的开车上路,另一方面是穷,没车可以开。

此时此刻,他双手按在分局的公车方向盘上,副驾驶座上坐着他的顶头上司。顶头上司虽然不吃人,但手底下有一群随时能吞掉两个人脑袋的部下,开车也是野蛮生长的风格。

宋小明不想开车,却也不敢让心事重重的裴雪听来开,生怕领导一个手滑,自己这短暂的二十二年人生就要画上句号。宋小明心下悲怆,要是死了,他的墓志铭上大概写无可写。

裴雪听没感受到驾驶座上宋小明复杂纠结、锣鼓喧天的心理活动,她只是觉得这小眼镜比平时更呆、动作更僵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社恐发作。

但她现在没空琢磨当代小青年的社交人格问题。

裴雪听塞在檀真衣服夹缝里的窃\/听器不知道是耗干了电源,还是脱离了可监听范围,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传来了。

她慢慢地回想着檀真和陆吾的对话。

“青铜棺是打不开的”。

要么檀真是在忽悠陆吾,而且陆吾还是个大傻子,不经大脑思考就相信了。青铜棺要是打不开,黄昏议会吃饱了撑的折腾这一出?要是打不开,檀真又是怎么苏醒过来的?

但陆吾明显认可这个说法,或者说,更高层的人也认可这个说法。

要么,青铜棺真的是打不开的——本来应该是打不开的。

裴雪听的手心里渗出冷汗,她还记得自己在青铜古墓里的情景。

整个青铜墓室都是个“我家大门常打开”的状态,就差点燃一串鞭炮把她迎进去了,殷勤得像是欢迎主人回家的智能家电,此起彼伏地用电子音喊着“主人辛苦了”。

一线灵光从裴雪听的脑海中掠过。

当时除了断断续续的祷辞,裴雪听还听见了另一句话。

在和青铜棺一门之隔的内室,那具白骨坐化的地方。

“你来了。”

这句话不像是对陌生人说的,倒像是在风雪中草率告别的故人,阔别多年又相逢在江南烟柳中。你我的眼中都已是饱经磨砺的沧桑,我们隔着三月的柳梢相望,没有眼泪、拥抱和互诉衷肠。

只是淡淡地说一句:“你来了。”

足矣。

裴雪听觉得头很痛。

直升飞机螺旋桨掀起的巨大噪音里,檀真伸出手指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他说:“我是檀真。”

这句话不是自我介绍,是提醒,是督促她回忆起来——他们不是陌生人。

那些细节藏匿在檀真煲过的每一碗汤、说过的每一句带着依赖缠绵的话、对着她流露出的柔软神情和近乎逃避的软弱中。

辗转乱世的提灯天师,怎么会是个在家里煲粥等人回家的庸碌之人呢?一切只不过是他愿意罢了。

“开快点。”裴雪听沙哑着声音说。

她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来不及了。

——

“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想用我的血开棺。”

一个男人四肢瘫软,天灵盖被檀真抓在手里才没整个人趴在地上。檀真的双手到胳膊上都是刮痕,像是刀剑砍在盔甲上留下的痕迹。他微微用力,手下发出碎裂的闷响。

林木倒伏的空地上都是血,横陈着五六具被血色覆盖的人体。被血气吸引过来的蛊虫们蠢蠢欲动,却畏惧周遭的火焰不敢靠近。纷纷扬扬的灰蓝色凤尾蝶密如落雨,闪闪发光的磷粉浮动在风中。

磷粉像是春雨里播下的种子,依附在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上,迅速膨胀、结茧,茧下的蝶翼搏动着,试图挣开束缚飞出来。

最后一个人睁大了眼睛,视线被鲜血模糊,眼前一片猩红。

“檀真。”空气里传来女人略感担忧的声音。

檀真回过头去,月光下漂浮着女人的影子。她还是当年的模样,满身银色的饰品,走起路来带着清泉般的回响。月光穿透她的胸膛,像是要和她融为一体。

兰舍夫人。

“兰舍。”檀真低低地笑了起来,“不知道此地是否埋得下我们两个人啊,你早选个宽敞点的地不好么?”

“这地方没有你的份。”兰舍强忍着泪意,说,“你快滚出去!”

“我恐怕做不到了。”檀真松开捂在胸口的手,血液一点点渗透他的衣衫。

方才混乱的攻击里,有一个人的刀刃刺穿了他的心口,虽然只有一寸,但是已经足够破坏他的供血系统。黄昏议会对这次计划势在必得,派出的都是精锐,纵然裴雪听在这里,也难以招架。

何况檀真只有一个人。

他忽然想起行动科里高悬的箴言。

“果然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啊。”檀真轻声笑道,铁锈味的血液冲上喉头。

他抬头看着还剩一口气的黄昏议会成员,说:“你们不是想开棺吗?我开给你们看。”

兰舍夫人当年独自一人走进密林埋葬自己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有一卷草席。她挖了一个坑,裹好草席自己躺了进去,在林间投下的细碎阳光里闭上了双眼。

黄昏议会把她挖了出来,那张草席早已被腐蚀干净,只余一把白骨,被他们大白于天光之下。白骨上缠绕着细密的金色咒文,复杂得叫人看一眼就头晕。

檀真跌跌撞撞地跪倒在白骨身前,一如当年与她对坐品茶,窗外桃花盛开,似一树旖旎的晚霞。

檀真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按在白骨上。

金色咒文无动于衷。

“看见了?”檀真转过去冷冷地看着那个缓缓闭上双眼、失去生机的人,“别再打青铜棺的主意了,这不是你们能够企及的秘术。”

周遭终于平静下去,风声起伏微弱。

檀真缓慢地扶着地面坐下,旁边就是兰舍夫人的尸骨。磷粉落在他身上,渐渐把暴露在外的皮肤染成灰色,他却毫不在意——已经没有躲避的必要了。

体温随着血液一起流失,檀真感受到自己一点点变冷。手臂上的皮肤由金属的坚硬变得柔软,伤痕原封不动的落在上头,深而长的伤口皮肉翻卷,暴露出血色的肌理。

檀真后仰着头靠在树干上,想起当年对谈三日,兰舍夫人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檀真,此行万劫不复,你当真不悔吗?”

他当时年少自负,笃定道,“不悔。”

“原来还是会后悔啊……”檀真抬起手,虚虚地描摹某个人侧脸的轮廓,“没有我,你会过得比较不辛苦吗?”

“檀真!”

丧失意识的最后一秒,檀真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

但他已经无力睁开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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