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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雪下得真大啊。”

陆吾站在窗前,看着玻璃上结的一层冰,叹道。背后办公室里给他上矿泉水的干员一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这个话。

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起来,陆吾没动。干员牙疼地听着铃声断了又响,响了又断,不依不饶的。

终于,在座机第九次暴躁地喊起来时,陆吾无奈地拿起听筒。

“裴雪听今天带着枪出去了。”檀真的声音混在凛冽的风里,一片嘈杂,“我问了玄武,今天没有外勤,但是执行科出具了对姜文远的判决书。”

陆吾沉默着。

檀真淡然处之的面具被他一把撕开,戾气深重道,“你怎么能让她去处决姜文远?”

裴雪听再混不吝、再杀伐果断,她的枪口对准的也是妖魔鬼怪,总之不是和她一样的人类。法律底线、社会伦理一旦被突破,人就再也回不了头,她会彻底变成人群中的异类。

“她自己同意的。”陆吾挑拣着合适的话说,“裴雪听十三岁的时候,父母被卷入黄昏议会的计划去世;十八岁的时候,曾是她老师的银藏暴露黄昏议会卧底身份,背叛了她。不会再有人比她更恨这群人。”

“这算是什么理由?”檀真显然没有被说服。

陆吾沉吟片刻,道,“檀真,特调局要和黄昏议会宣战,裴雪听是打响第一枪的那个人。今后她在面对黄昏议会时,会杀更多的人,这不是她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把枪对准人类。”

檀真哑口无言。

“你大可以不必紧张,她比你想的要更坚强。这么多年,没有你,她不也过来了?”

陆吾安抚的话消散在无线电波的另一头。

积雪覆盖的街道上,檀真放慢脚步,仰头看着灰白色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色茫然。

——

“世界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裴雪听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姜文远换了个舒适点的姿势,虽然视角上仍然在仰视裴雪听,但他无端地居高临下起来。

“你看看街上走着的那些人,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世界的另一侧,看不到同事藏在衣服底下的尾巴,也看不到趴在自己背后的鬼魂。让这样的人主导世界进程,不觉得可笑吗?”

“他们试图用自己的理论解释一切,但他们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却非要嘴硬。”姜文远的眼睛明亮,像是枯井里燃烧的火,“而我们呢?就因为我们更清醒,就要被视作异类?”

裴雪听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枪口垂下去,“继续说。”

姜文远势在必得,野心勃勃道,“你的天眼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生而天眼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往往都是早死短命,就是因为他们醒悟得太早,要么就是遭人迫害。”

姜文远一边说一边观察裴雪听的表情变化,他不确定裴雪听会不会被自己说服,但他需要时间。只要裴雪听愿意听他说下去,等到老金回来,她就没办法动手了。

“所以,那些看不到世界真相的人就应该被抹杀?”裴雪听的眼睛像是含着两汪寒潭。

姜文远心头一颤,改口道,“当然不是,我们的本意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没有一个历史变革是不流血的。这是必要的牺牲。”

裴雪听忽然笑出了声,那笑容是在是漂亮得叫人胆战心惊。

“是不是在等给你租房子的人?”裴雪听挑起一边眉毛,“太可惜了,他今天有一笔大生意,不会回来了。”

姜文远悚然,震惊地看着她。

裴雪听站起身来,指尖拂过房间里的每个陈设。堆积如山的旧杂志、洗漱工具、复健的小工具等等,甚至还有一个陈旧的八卦盘。

“东西很多很齐全嘛,看起来你做好了长住的准备,你自己也知道他们不会帮你吧?你已经是弃子了。”裴雪听停在那个八卦盘前,扬手把它打飞到地上,“你很有‘开枪的人也会被射杀’的觉悟,还不至于叫我看不起你。”

八卦盘叮叮当当地在地上打着转,声音穿透单薄的楼板,把楼下搅得不得安宁。楼下的住户立刻爆发出几声强有力的国骂,用词肮脏得不能听,裴雪听却无动于衷。

“你们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但世界远比你们想象得广阔。你太自以为是了。”裴雪听冷冷道,“收起你的表演吧,姜文远,这里没有对你心悦诚服的听众。”

“你是在因为你父母的死记恨我吗?”姜文远平静下来,问。

“闭嘴。”裴雪听额角青筋暴跳。

裴雪听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对夫妻的音容笑貌了,他们温暖的怀抱、宠溺的笑容和爬满绿色爬山虎的小房子一起被埋葬在记忆深处,在车祸引发的连环爆炸中付之一炬。

十三岁以前,裴雪听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已经能够熟练地把眼前的妖魔鬼怪当空气看,甚至会在公交车上贴心地提醒漂亮姐姐把狐狸尾巴收一收。

直到那个残阳如血的下午,心血来潮的父母驱车来接她放学。

说来好笑,这对夫妻对儿女一直是放养,裴雪听也从来不是喜好撒娇的公主性格,小学就能自己跨四个街区坐公交回家,偶尔还能叫上不靠谱的哥哥。

偏偏就是那天。

京州市第一中学特大交通事故,至今在各大新闻网站和报纸上都还能找到报道的惨案。几辆私家车失控追尾,把后头一连串的公交、跑车堵了个正着,从岔路口横劈进来的货车上拉着易燃易爆物,“正好”撞上去。

玫瑰色的爆炸点燃了半条公路,司机、乘客、行人,受害者不计其数。

裴雪听因为错过红绿灯,所以逃过一劫。她眼睁睁看着爆炸发生,也看着无数迷茫的魂魄如浮光般飘起,像是萤火那样游走在渐渐熄灭的天光和火光下。

其中就包括她的父母。

“平心而论,在你进入特调局之前,我们并没有注意过你。”姜文远无奈至极,叹气道,“那次行动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你的家人的。”

这是实话,黄昏议会视普通人如草芥,根本不会为了一个普通人的命大费周章。

他们只是不幸被风暴扫到的一角。

“但结果就是这样。”

裴雪听咬着牙,隐约从自己的齿间舔到了一点血腥味。

姜文远看了她很久,忽然嘲讽地笑出声来,“好吧,我判断错了,你和我们不是一种人。你已经被这个社会的道德规则驯化了,空怀天眼,却是个庸常的俗人。”

“你不配和我们为伍。”

“是吗?”裴雪听抬起枪口对准他的眉心,忽略口袋里震动不止的手机,咬字清晰道,“我感到非常荣幸。”

“你说得对,我不是你们的同类,我是你们的掘墓人。我会让你们所有人,带着你们的野心一起下地狱。”

消声器吞噬了狂暴的枪声,仅仅是一声轻微的硬物开裂声,白色的脑浆混合红色的血,呈带状喷上了发黄的墙壁。姜文远的眼睛还睁着,眉心的窟窿流下血来,把他的脸分割成两半。

门外带着帽子和口罩的人悄无声息地穿过铁门进来,一言不发地打开裹尸袋,把尸体装了进去。

执行科的食尸鬼,专门处理在特调局以外的处决现场的残局。

裴雪听把手枪和判决书都装回纸袋里,拧开门锁离开了这间屋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姜文远一眼。她和上蹿下跳的熊孩子、抱怨菜价又上涨了的妇女擦肩而过,身上那点淡薄的血腥气消失无踪。

雪越下越大,像是要埋葬整座城市。

裴雪听走出去几百米,积雪没过了脚踝。路边的车流也被堵住了,烦躁的喇叭声唱山歌似的一唱一和,响成一片。

裴雪听却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被风雪隔开了,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

她踉跄着扶上路灯,慢慢的蹲下去,嚎啕大哭起来。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一边哭一边打开手机给裴雨颂发消息。

“哥,今年过年我们回家吗?”

——

裴雨颂刚刚开完会,走出会议室就听见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议论下雪了,路上车又堵了。他倒是不在意这个,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在乎早晚,索性留下来加班。

特别设置的铃声“嘟”的一声响,裴雨颂还没点开,先感到一阵酸涩的疼痛。

像是有人在他的心脏上攥了一把。

“哥,今年过年我们回家吗?”

裴雨颂看着这条消息,有些出神。

父母去世以后,裴雨颂一个人把妹妹拉扯大,两个人越住越远。他名下有很多房产,但会被兄妹俩默认为“家”的,是一处三层的小公寓,绿色爬山虎洋洋洒洒漫过大半座房子。

自从两人长大成人,就不怎么回去了。

偶尔祭拜父母,两人也是各点一支烟,在遗像前相对无言。裴雪听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不知道,但裴雨颂心知肚明,自己是觉得妹妹过着如今这样的生活,他无颜面对父母。

父母死于一场交通事故。

裴雨颂忍不住想起来车祸发生的那天。

按照惯例,裴雪听是要自己回家的。他在电动城收到新闻,吓得心跳失速,手软脚软地赶到中学门口,看见瘦小的裴雪听像根倔强的新竹,伫立在混乱的人流里。

救护车、警车、消防车的灯和铃声响成一片,裴雪听呆呆地看着某处,一动不动。

裴雨颂以为她吓傻了,伸手在她面前挥挥。

“哥哥,”裴雪听冷静得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抬手指向一辆变形、烧焦的小汽车,“你帮我看看,那是爸爸妈妈吗?”

裴雨颂一身冷汗地看过去,消防员刚刚扑灭车上的火焰,从里面拖出来两具辨认不出外貌特征的焦糊尸体。他知道妹妹不同寻常的体质,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先流眼泪还是先去确认尸体身份。

等裴雨颂反应过来,他已经捂着裴雪听的眼睛,强行把她从车祸现场拖走了。他那时候十七岁,个子高,一只手就能把裴雪听拎起来。他太用力了,以至于沾了满手滚烫的眼泪、被她咬得满手牙印也没有察觉。

“放开我!”裴雪听像一尾被迫离水的鱼,拼命地挣扎起来,“爸爸妈妈就在那里,他们要走了。我要去找他们,你再不放手,他们就真的不回来了!裴雨颂!”

裴雨颂充耳不闻,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现场。

一天之后,警局通知他去认尸。

其实尸体烧毁成那样,已经什么都辨认不出来了。但车牌号、dNA总还是能验的。一堆繁琐的程序走完,裴雨颂把父母送进殡仪馆,抱着两个轻飘飘的盒子走出来,才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他和妹妹变成孤儿了。

父母留下的房子、股票基金、赔偿金等等,让兄妹俩变成了一群人眼里的肥肉。

某个不知道叫什么的远方亲戚甚至表示,裴雨颂一个男孩子带着女孩不方便,自己愿意大度地抚养这个小拖油瓶。

裴雨颂在灵堂上就摔了杯子,指着父母的遗像说:“我养得起我妹妹,不用叔叔婶婶们操心。”

各怀鬼胎的大人们暗中嗤笑,完全没把他当回事,继续自作主张地分配起裴家夫妇的遗产来。

裴雪听忽然拽拽哥哥的衣角,指着那个说话的亲戚说:“哥哥,妈妈回来了。”

那个亲戚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呵斥裴雪听不要乱说话。

裴雪听歪歪头,说:“我没有乱说话,姨妈,你不觉得脖子上有点沉吗?我妈妈在后面抱着你哦!她穿着那条白色刺绣的裙子,可漂亮了。”

她说着还跑上前,装模作样地去抓亲戚背后的空气。

那个亲戚被吓得尖叫一声,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灵堂里的温度无端低了下来,剩下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跑了,裴雪听还站在那里没动。

裴雨颂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妈妈?”

“我骗他们的。”裴雪听换了一副冷淡的神色,“哥,你真笨。”

裴雨颂眼睛干涩,摸了摸她的头,第一次没有反唇相讥。

“哥,我真的没有看到他们。”裴雪听低声问,“难道爸爸妈妈不想念我们吗?”

“可能他们相信我能照顾好你,所以很放心,才不回来看我们吧。”裴雨颂忍着眼泪说。

“自己夸自己,裴雨颂,你真不要脸。”裴雪听抽了抽鼻尖,带着一点点哭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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