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章
近几日,进忠除去养心殿的差事外,还需去重华宫协助负责纸鸢宴上膳流程的核对。一入重华宫就不得不与众内侍磨嘴皮子还不算完,最要紧的是得安排得妥帖,也遂皇上心意。
日日归于他坦,他都劳累得筋疲力尽。毕竟凡有错漏他也不便发火,一旦怒气上涌就破了“事上以敬、事下以宽”的功,他几乎是强耐着性子对出错的内侍笑面相待,仅示意其改正。
终于熬到了纸鸢宴当日,一过晌午,便有大学士、内廷翰林等诸位大臣及其子侄应帝令入养心殿觐见。进忠照常沏茶倒水侍奉的同时,禁不住瞅着空儿悄悄打量几位青年俊才。
果真是才貌俱佳,听得他们的侃侃而谈,再观其丰仪,进忠自惭形愧地垂下头,躬身立在全寿的身后。
要是公主未来的额驸出于其一就好了,他疑虑起皇上宴请这些约舞象之龄的子弟是意欲选婿,虽内心酸胀,但也认可了只有这般的俊杰才能勉强与公主相配。
未时过半,皇上有意往重华宫去,进忠连忙下去传了轿辇,一路随侍皇上前往。
到了重华宫前的庭院,见得已有几位赶早的嫔妃擒着纸鸢到了场,皇上便过去与她们交谈。全寿随行随得紧,进忠慢了一步,刚想过去,感觉身后有人在小声唤自己。
“进忠公公。”一回首,原是一名着石青色马褂的内臣子侄在向他招手。
进忠并不认识,但恭敬地上前,询问其有何事。
“公公,这是我一点儿心意,虽不成敬意,但请您收下。”他偷摸从兜中抠出一块沉甸甸的银子,往进忠手里塞。
进忠一愣,立即抽身后退,直摇头道:“奴才不可拿他人银钱,还请公子收回去吧。”
那公子也错愕了一瞬,恐被他人发现,先收好银子,又低声道:“公公,您是万岁爷的近侍,该是说得上话的。我只需您在万岁爷提及我阿玛时顺口说句好话就成了,您稍动一动嘴的小事而已。若万岁爷不提,也无需您主动开口,这银钱只当我孝敬公公的见面礼。”
这种事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他如何能鼠目寸光贪这块银子,更何况他从不收礼的名声无论如何也不能断在这莫名其妙的一关上。
进忠余光见周遭暂无旁人,便躬身施了一礼,保持着内侍该有的谦卑,口中推辞道:“奴才人微言轻,也无胆识,不敢承公子之嘱托,还请公子允奴才仅当得自己份内洒扫伺候的差事。另奴才不知公子阿玛为谁,还望公子行个方便,勿将其名告知奴才。”
不让他相告也不帮忙,总比他告知了自己,显得自己白捏了他们家一个把柄好。虽说这也算不上十足的把柄,但与他们交际越少肯定越稳妥,他也越放心自己只是胆小而不是扭捏作态,进忠如是想着,将头埋得更低。
“既是这样,那算了,打扰公公了。”他思考了片刻,选择了施礼离去。
前来的嫔妃越来越多,三三两两相聚着谈笑,不多久六公主与九公主也结伴而来,二人绕在皇上身畔说俏皮话,引得皇上时不时捋须一笑。
“今日宴席,阖宫上下包括仆从,都可尽兴欢乐。”皇上一言,大伙儿连呼万岁,进忠也随之跪下叩首。
皇上唤了正举着纸鸢行经的内臣子侄过来,公主们似有回避之意,结果皇上却道无妨,宴上的两个时辰言谈极尽自由。
七公主与皇后同来,五公主是何时来的他都未留意到,像是已在此甚久。皇上身边除去全寿外,还有喜禄乐呵呵地捧着几只大纸鸢跟随,保春则拣了个满是福寿的纸鸢在不远处放给皇上看。四处都是其乐融融,进忠只茫然地朝着宫道望去。
她怎还不来,是被什么事牵绊误了时辰,还是不欲前来参宴了。进忠轻叹一声,怔怔地候着。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成了衬哀情的乐景,他想了无数的可能性,愈想愈心口钝痛。他苦熬几日,在养心殿和重华宫间奔走哪是为了皇上,大到重华宫内布置的花簇草木参考了不少永寿宫内除凌霄花外的绿植,小到宴上吃食刻意加上了芋头糕,说白了实则只是想让公主鉴看品尝皆心满意足而已。
若是公主突然间转念不愿参与,浪费了他的心血其实也没什么,毕竟这都是他自说自话胡乱备上的,他只是因见不到公主而引日成岁、煎心衔泪。
其实离他与公主碰那一面也才堪堪三日,可炩主儿的魂魄自与他相别起再也不曾入梦,无端地减去了相逢的际遇,徒增了他独自愁思的怅痛。
他真的好似太久与公主两相分别,那份卑贱而只能强抑于心的渴盼使他不堪忍受。
他装作仰望天上的纸鸢,余光却黏附在了来时的宫道上,望眼欲穿。
承淇带着随行的内侍风风火火地闯出来,把进忠唬了一跳。承瀚招呼他与自己一道放纸鸢,他就应声笑着走过去了。
公主姗姗来迟,但总算是出现了,进忠见到她的那刻险险要坠下零星的泪,无论是辛劳还是思念都瞬时被抹平,他乐得成了飞上云端的纸鸢。
尽管如此,他还是稍稍侧过身子不去看她,以免被公主发觉自己异样的神色和莫名开闸失控的浊泪。
嬿婉用绢子抹着额前渗出的薄汗,微微气喘着,春婵和她额娘走得更慢些,但她实在等不了了。
四哥害她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还偏生跑得比兔子还快,她想佯装掌掴他以表气愤都因追不上而只得作罢。
她一路上都猜测着约是已经开宴了,他一定会侍奉在她皇阿玛左右,与她相隔甚远,他谨慎当差,约是不太会刻意看自己。而等大伙儿吃了些点心,去殿前殿后放纸鸢时,她也未必有机会凑到他身边去。
既是如此,早去其实也不代表她定能如愿,左右都只是碰碰运气罢了,可她仍是愤懑着四哥使她平白减了两刻与他共度的美时。
太妃与之相比反而更好寻也好跟随些,况且见太妃她不心虚。而见他,她哪怕与额娘、春婵调笑,面上的光彩犹比烈阳灼灼,内里也是心虚惶惴不已。
他就立在自己眼前,一见自己就悄然避让,嬿婉也不知自己该悲还是该喜。
至少能确认他定是看见自己了,否则至少不该反应得如此及时如此凑巧,她可劲儿往好的一面想,刚要沉下去的面孔又回暖了些许。
她看不出他候在此处是在等待何人,但毕竟也无法厚颜无耻到非要认定他等的人是自己。或许是在等哪位雅士与之论学,或许是在等哪个小太监送某样物什,或许又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遨游于天地间,仰观流阴间的翩浮飞鹞。
无论他作何感想,自己都不能因噎废食放弃这次机会,嬿婉局促地理了理衣摆,又镇定自若地一步步向他走去。
公主显然是奔着自己来的,进忠迫使自己屏气凝神,转过身子向她打千儿道:“奴才给承炩公主请安。”
来来往往的宫人和主子俱数不胜数,本是无需行礼的,但公主应是有话要与他说,所以他先一步开口,以免让公主陷于尴尬。
“进忠,你知不知道本宫为何来晚了?”见了他那双流眄眼瞳,她就忍不住要把自己遇上的事对他抖个干净。嬿婉小心翼翼对他说道,又瞥了一眼确保无人在意他俩。
这像是在向他解释一样,嬿婉骤然想到,又祈祷着别被他看出她是在自作多情。
进忠说不出,她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一尽奇思再作答。嬿婉瞪了一眼远处与承瀚并立谈笑的承淇,小声告诉进忠:“因为四哥拖本宫后腿,他来永寿宫寻本宫,非说纸鸢宴办在乾清宫,本宫被他迷惑了,就连带着本宫额娘随他一起前往。我们一行人在乾清宫外候了一会才发觉不对,心急忙慌赶回来,他倒好,逃窜得最快。”
“承炩告诉奴才,是本想让奴才禀告万岁爷您迟来的因由?”公主千斛明珠般的美眸对他顾盼流连,他在不知不觉中沉溺,想接着笑称幸好公主并未误时辰,所以无需自己转告,但眼见公主失落地蹙了眉,他当即噤声。
他看似不懂自己的心意,他的作答也远远超乎自己可预见的范畴,难不成是他看穿了故而不接话。嬿婉胡思乱想又黯然神伤,还是舍不得将目光移开,生怕今日不再有能与他咫尺相望的间隙。
可他还愿意温柔地目视着自己,似乎仍有一线希望。嬿婉抿紧嘴唇,明知不能洞见他的情绪,却也灼灼地盯视他。
其实这应该算是以她公主的身份也无法解决的难题了,甚至她作为公主反而更难使他迈过这道坎。自己和他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主仆天堑,他始终都把自己当作需敬奉的公主来看待,嬿婉愈想愈是一筹莫展。
“我不想让你禀告别人,这话我只想对你一人说起。”但是自己绝不可逗留在进忠面前,白白惹人生疑,嬿婉下定了决心,丝毫不拐弯抹角地对他直言相告,以免他再度误会。
一语既出,她满心忐忑不安,以至真正不敢窥探他的神色转变了。她几近落荒而逃,虽说脚下步子是朝着承敏迈去的,可也只有她自己知晓自己有多狼狈。
进忠默怔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他振衣仰空望去,碧落昌光,缀以各色飞鸢遥遥一线牵。
金乌彻骨通,他浑觉四肢百体一尽惬意。惜有厚云飘霏蔽日,仅消片刻,又是污蒙一片逐他乐心。
潜意识告诉他,若他在结识公主前并不认识炩主儿就好了,他就不会陷入纠结以至沉痛的漩涡了。但他偏要与自己的潜意识斗一斗,公主分明就是乐于与他闲话家常的,无关前世情仇,公主只是在竭尽她所能对自己好。
流霭消散,赤轮再现鎏金彩芒。
与承敏才堪堪说了几句,嬿婉就见承恪在一众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来。望去的头一眼,她甚至不曾反应过来那是四姐,直到听得承敏轻呼一声,她才霍然将名对上了人。
与四姐在宝华殿相见距今也才相隔几月而已,她怎会成了这般模样。嬿婉震惊地望着憔悴不辨其容的她,连额娘与春婵朝自己走来都丝毫不觉。
六姐和九姐亲热地唤她,于是嬿婉眼见四姐走向了她俩。但许是因为自己的目光太过热切,四姐还是频频相她望了好几眼。
四姐的面腮满是痤皶,膨胀的齄鼻上酒刺密布,乍一看去倦态已掩饰不住。且原本仪体适中的她如今肥臃得好似变了一个人,相较之下肚腹隆起更甚已是她最微不足道的变化。
“四姐怎么成了这样?”承敏低语,语气尽是惶恐。
嬿婉无法确切地与她论出些什么,但在场的每一人都不难看出承恪的异态是因妊娠而起的。嬿婉握着承敏的手,避着承恪的目光悄悄摇头道:“四姐她太不容易了。”
“等今后我出降遇喜了,定要少吃些。”承敏的手心全是汗水,嬿婉听她喃喃,连声劝慰:“是,姐姐少吃些,不会如此的。”
承敏了无放纸鸢的心思,嬿婉也全然不想从春婵手中接过纸鸢。承敏的宫女也在柔声相劝,承敏暂且把手从嬿婉手中脱出,嬿婉试图离承恪近些,听一听她在说什么。
六姐和九姐已去别处,又有嫔妃向她走近,询问的自然都是有关她孕期的事。嬿婉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听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庶母们解释。
其母李常在有些怯懦地陪着她,也对她人施以笑面,并时不时瞧一瞧她的面色,感觉她有不适,就犹豫着出言说她需得歇息会儿了。
嬿婉将四姐所说串联着听完了,总而言之就是她遇喜后贪吃,后来时常吐得厉害,但肚里又饿,只得趁着不吐的时日紧着吃下去。而她看着虚肥,实则不尽然,捏一捏她的手脚便知她是肿远多于肥,尤其是双脚,几乎已肿得走不了路,需得侍女搀扶才可缓步而行。
承敏轻步上前,挽了嬿婉的手将她带离。她将嬿婉引至殿前的另一侧,略一指立在前方的几名青年,低低出言:“妹妹,你瞧他们的样貌是不是颇为俊秀?”
嬿婉料到承敏是于受惊之下竭力地自我转移注意力,她颔首道:“俊秀,确实极为俊秀。”
承琅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道:“你们姐妹二人正说些什么呢?”
嬿婉干笑着,承敏到底没多少城府,直言小声说道:“我在与十妹妹论着哪一家的公子更英俊。”
“今儿皇阿玛说了,咱们说什么都无碍。姐姐要是看中哪家公子,不如上前热热闹闹聊一会子。”承琅说得稍大声了些,急得承敏差点本能地掩她的口。
“罢了,姐姐脸皮薄,我知道。”承琅见承敏脸都白了,便不再调笑她,她牵住承敏四下张望一番,顺势介绍起她额娘皇后方才与她说过的几位公子的名姓。
嬿婉听着实在无趣,但碍于当着两位姐姐的面,她也不好找借口脱逃。
暂时还未见得太妃们,而进忠则侍立在了皇阿玛身边。德贵妃捧着她的纸鸢与皇阿玛说笑,她似乎在说她的纸鸢制得粗陋,而九姐则笑称自己的纸鸢相比于她额娘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皇阿玛只一味地笑她俩自谦。
平心而论承兰的纸鸢画得不错,而此时她几乎要将那纸鸢展到皇上的眼前,娇声抱怨着自己的手艺有多拙劣,进忠对皇上察言观色,自是知道他见之相当喜兴。
“万岁爷,依奴才所见,九公主的锦鲤画得当真惟妙惟肖,奴才迷迷瞪瞪一瞧,还以为是御花园池里的大红鲤被九公主捕来拓印在了画纸上。”进忠满面逢迎的堆笑,瞅了一眼承兰不见其流露反感,便夸道:“九公主,您是吴道子下凡啊。”
“进忠公公,你真是嘴甜。”承兰轻倚在德贵妃身上,笑眉笑眼地向进忠一瞟。
九姐如此肖像德贵妃,确是众公主乃至众宫眷中最貌美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进忠爱瞧她本也无错,但嬿婉无论怎样也忍不住细细观察以及比较他究竟是看自己还是看九姐更温柔些。
其实他并没有直视九姐,只是偷偷地在瞄着,说是保持他作为内侍应有的敏锐也可,嬿婉稍稍找回了些许心理平衡。但九姐的姣好姿容她不可能无视,他世无其二的美丰仪显得更不是自己一介草野粗俗公主能肖想着了,醋意横生之下,嬿婉赌气地转过脸听承琅赞美世家公子,又随口赞叹其姿仪。
全寿、保春、喜禄皆在,德贵妃和承兰并未对任何一人有任何眼色,也不见他们三人有意无意捧她俩。所以大约真不是这三人与德贵妃交好,养心殿若有奸细也是哪个不知名的散差太监而已,进忠思忖着。
公主被承兰剽窃了糯米圆子的创意一事虽查无可查,但他必不会真正放过。养心殿的散差太监他也着重盯了几个平常会来事的,预备着一旦有苗头就寻由头请孙财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殿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