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嬿婉自与春婵回永寿宫后一直恍然而心神不宁,她将宴席上皇阿玛责问自己一事告知了额娘,又说了自己回头思量后的想法。
“额娘,早知我就不去了,经此一事我突发奇想万一皇阿玛认为我言行无状需得教引嬷嬷严加教导而把我移出永寿宫,可怎么是好?”
“是福是祸皆躲不过,嬿婉,你总有离开永寿宫的一日。就算这回皇阿玛将此事撂下,也总有一日他会想起你需得出降。”
“可是迟些总是好的,我年纪小,出降得是好几年之后的事,额娘怎得这么早就提。”
慈文把嬿婉唤至身边,为她篦着洗净的一头青丝,柔声道:“嬿婉,额娘不是想将你推出去。公主出降的年岁由十三四至十八九皆有,要早做打算的。”
“这左右也不是我能打算的呀,皇阿玛指婚,指谁便是谁。”嬿婉撇嘴。
“额娘自然知道不是你我能做得了主的,这事的拍板决定权只在你皇阿玛手上。”
嬿婉懂得了慈文的意思,她本以为慈文是不太情愿自己去抛头露面但又尊重自己想法的。可不想她竟是完全相反,言语中暗含让她出去闯的鼓舞。
“我不想见皇阿玛,见他一次我得头疼半宿。”嬿婉闭上眼就想起皇阿玛拐弯抹角的指责,这比劈头盖脸怒喝她更惊悚。
“不急,我们嬿婉不想见就先不见。事会推着人走,但也不至于人非得抢在事先殚精竭虑,走一步看一步也是好策。”皇上派人来或是接嬿婉走又或是只说场面话而继续不管不问本就是不同的走向,慈文略思一会,也觉等待是有理的。
“额娘,我还见着了之前雨夜撞见的太监,他是皇阿玛的御前太监,叫进忠。我与他在散席后略说了一会话,他不知额娘的事,也是今儿才头一回认得我,但我以为他宴上面带笑容是嘲讽我,就先对他发了一通脾气。”
慈文听嬿婉一五一十说出,掩嘴笑了会,抚着嬿婉的面颊道:“你发了脾气,他怎么应对呢?”
“他吓坏了,浑身哆嗦,也认了错,然后我就带春婵走了,额娘觉着他是撒谎的还是诚心的?”
“额娘猜不出来,但额娘认为应论迹不论心。”
“什么论迹不论心啊,要是对方有心害你,面上一副掏心掏肺的假样,那还能论他的迹么?”
看嬿婉的嘴角挂下来,慈文面上依旧带着笑,她拉着嬿婉的衣襟问她:“这衣裳是哪儿来的?”
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寝衣罢了,嬿婉不明所以地答她:“内务府送来的。”
“嬿婉没有衣裳穿,而内务府送了新衣来,内务府此举是好还是不好?”
“这……算好吧,可内务府平日给的份例少得可怜。”嬿婉答得有些迟疑。
“皇上赐来的,咱们就收着,这是对咱们有利的‘迹’,仅此就可以了。”内务府所给归根结底还是算皇帝所给,收着东西不代表要去求天家的心,仅是因为在此困境下收下份例怎么着都比不收好。
“所以额娘的意思是尽管进忠今后可能会做出有损于我们之事,但在他没做之前我们要先论他的好,而不是斤斤计较于将来的变数,是么?”嬿婉一点就通,慈文对她颔首。
“宫墙之内没有永恒,无论是暂且没摸透的还是已有定论的人,都会随一朝一夕而瞬息万变。论心太不实际,可能你终其一生都没能参透人心的万分之一,或你误以为参透而其早已物换星移。因而只得退而求其次,只论其所为而不论其心,利于己则受之,察觉稍有反常就不受或受而不降,你不降伏于他,就不会违了本心。”
“他是个奴才,我想他于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有利的举动吧,至多只是恭敬又不害我罢了。”
“这个年岁能在御前行走的,怕并不是泯然众人者,既然他有些能耐,无论能力大小,至少不能在面上得罪他,况且现今真不暗害你怎不算是有利呢?”
是了,不拜高踩低与他人相比已经算相当不错,嬿婉被慈文点拨得茅塞顿开。但进忠秉性是好是坏她并不可知,今后有无反叛的可能性她更加不敢赌。额娘显然也未把话说得太满,一切都只能由她自己去悟了。
就寝前春婵见嬿婉仍有心事重重之态,想起她与进忠别过后就情绪不佳,不由得猜测还是进忠的缘故。
“公主,您要是实在厌烦他,以后就当不认得他好了,反正您把金创药之事与他说开,也算两清了。”
“我当不认得没用,他认得我呀。”嬿婉在路上已与春婵简述过自己和进忠的交流,但三言两语说出来便走了样,春婵体悟到的并不是她的本意。
“公主,就算您有朝一日在皇上面前得脸,他也只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太监而已,顶天了做到总管,又不可能成您宫里的太监。您只管待他像其他太监一样就成了,实在犯不着顾忌他。”
“我也不是顾忌他,我说不上来对他是什么感受。”
“公主,方才主子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您总要出降的,最迟十九岁吧,还有五年时间他能来得及往上爬么?况且不管他爬多高,手总伸不到公主府的,到时您顶多也就逢年过节见他一面,您现在为他这小太监多思一刻都是不必要的。”
春婵的话对嬿婉起了些劝慰的作用,但又生出了另一她不愿细想的事。从前她认为出降之事遥远,但经额娘、春婵一提,她忽觉近在眼前。
她几乎接触不到男子,对额驸没有概念,只从额娘教她的些许诗词里朦胧地觉察出爱恋的美好,但她又清楚地意识到公主婚配配的只是身份,哪能真如文人笔下那般缠绵悱恻。
可若说她甚想尝得爱恋滋味却又不妥当,爱恋像一个书中描绘但现实接触不到的事物,好奇是有的,但不至于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因此她关心的只有出降后的衣食住行能否改善些,会不会从永寿宫移入另一座笼子,还是一座没有额娘和春婵的笼子。
困倦之下她漩入梦中,梦里也逃不出这紫禁城让她恼极了,知道是虚幻又逃不脱可不好受。
梦里的自己似乎是个即将侍寝的低位嫔妃,顶着雾蒙蒙的夜色行路而没有坐凤鸾春恩车,只前头两盏灯笼晃着她的眼。倒挺有意思的,也是个和现实截然不同的幻境,她既知是假的,故自得其乐地走。
一步一步地走向养心殿好像更踏实些,嬿婉不知这是她梦里的心声,还是她作为公主经历不了这一过程,所以梦里也描画不出。
好像春婵也在旁边跟着,嬿婉想着真是好笑,做个怪梦竟把她也捎上了,改天得和她逗个趣问问她做梦是不是会碰见过自己。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对春婵说了句话,好像是要给引荐自己的人最好的打赏。赏他什么呢?能拉自己一把的人自是比自己高出一大截,以她能给出的范围,赏什么都不是他想要的吧。
嬿婉只当自己是当这破落户公主当久了,几乎没什么物件能拿得出手赏人,或许自己当梦里的嫔妃真能拿点儿什么好物出来。
春婵像说了句什么“至死不忘”,她更想发笑,定是进忠说了几个“死”字被她移花接木到了梦里,拐带得她家春婵也油嘴了。
又行几步,墙边上现出了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她向他走过去,与他言语几句,可他明里暗里都在指责她不肯忍受苦役背弃自己委身于皇帝,说得嬿婉惊怒不已,像即刻往前奔逃,可他仍缠她不休。
顷刻间那侍卫化作了青面獠牙的恶鬼,拼了命地往她身上扑,势要咬下她身上的肉才肯罢休。
嬿婉尖声哀嚎着掀他、打他,趁他一时不备挣命似地逃起来,脚下的花盆底鞋跑掉了,头上的珠钗也落了满地,一直来到养心殿前见了通明的灯火她才敢回头一望,那恶鬼已然消失。
她的头发异常散乱,领巾坎肩衬衣都凌乱得不成样,她将盘扣一一扣回,做此异梦的兴致也全无了,她心底祈求自己快些醒来。
脑中闪过了“青梅竹马”一词,谁是她的青梅竹马?这里的皇帝还是别人?她不在意,她也不想探究,她只想回来,她怕有恶鬼撕咬,她受够了。
养心殿里走出一个身段矜贵的人,看不清面孔,但嬿婉顿时就安了心,他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明,但并不妨碍她对他心生好感。
反正是梦,生出一刻不该有的心思不会有任何后果,嬿婉混沌地感知着他与自己并肩走,好像对自己遭遇的处境甚是怜惜。
方才被恶鬼缠身的惊吓使她格外依赖他,她离他稍许近了些,肩膀将要靠到他的身子,他不动声色地远开,仍保持着原有的距离。
虽然不知他是谁,但一定不是皇帝,嬿婉转过头想看清些,可他朦朦胧胧时隐时现,连衣缎都看不清色泽,更莫说面孔了。
他也不知是不喜自己还是畏惧自己,连看都不曾正眼看她。
难不成这就是她梦里的青梅竹马?嬿婉大着胆子想问他是何人,他却一转身就不见了,嬿婉追出来好远都不曾找到,不知不觉就醒来了,看了眼窗外,估摸着大概才三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