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伊凡急步奔进病房时,直盯住躺在治疗床上的伤者。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刚刚看病历时,她一眼便看到了“原野”的名字,心里不由一动。急着看下去,其他情况栏却都是空白。继而又笑自己太过敏感了。原野远在几百公里外的际县,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一定是个同名的人。脚步却还是不由得比平时更快了些。
此时此刻,那张脸虽然痛苦地扭曲着,苍白得没有了血色,但她怎能不认得!是他,就是他。那个她日夜牵挂着的孩子。他已经不是八九岁小孩子的样子。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个英俊的青年,她还是能认得出他。她没有想到,与原野的重逢居然是这样的情况。他怎么了,难道他的成长过程出了问题?为什么会被赵政毅送来。看得出,原野受他的看管。不由得问:“他是什么人?”
“逃犯!”旁边的小武嘴快。
秦伊凡的心顿时被撕裂了般,不是疼而是痛。无论如何,原野出任何问题,她都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她蹙紧了眉头强忍着在眼里打转的泪水。
“我先出去一下。”她猛转身冲出治疗室。
助手们忙着检查没有注意到。警察远远看着他们的目标,也不会太在意大夫的情绪。只有赵政毅悄悄跟了出来,看见秦伊凡站在角落里抹着眼泪。
其实从她一进门,赵政毅就发现她情绪不对。相较于对一个普通的病人,她情绪里更多了些沉痛,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远远超出了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正常情感。秦伊凡是全国这方面顶级的专家,这种病人见得应该不算少吧!做为一个有这么多年从医经验的她,以她的医德医风,不应该因为听说他是个罪犯就厌恶到这个程度。能对她造成如此影响的会是什么人呢?
赵政毅判断,秦伊凡和原野不但认识,而且他们有某种特殊关系。
秦伊凡使劲整理着情绪,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原野的病情。她心里最清楚,时间决定原野还能不能站起来。即使他要去坐牢,她也希望他是健康的。只几分钟,她便迅速返回治疗室。
赵政毅微笑着站在门口对急步过来的秦伊凡关心道:“秦大夫,您没事吧!”
秦伊凡故作轻松道:“没事!刚刚……突然有些不舒服,现在没事了。赶紧吧,病情不能延误。”说话间,秦伊凡已经旋动了门把。
赵政毅跟进一步说:“秦大夫,他的身份不会影响到您的治疗吧!希望您能尽全力救他。”
秦伊凡回头笑道:“医者仁心,在医生眼里只有病人。对每一位病人我都会全力以赴。”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原野从睡梦中醒来,听着鸟儿在枝头欢唱。可是,这美好的一切,一点都不能让他感到些许轻松。再好的阳光也无法穿透他心上的阴云;再美好的早晨,对于他来说,也只是痛苦的一天的开始。
确实,被撕扯针刺的疼痛,着实让人难以承受。可是那是希望,他使劲咬牙忍着,谁知第一次治疗时居然就咬破了自己的唇。那次,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那个实习的护士居然看不下去,忍不住躲到一边抹眼泪。她眉间一颗美人痣,原野一下就认得出。后来,他每每见到她,总会给她个笑脸,包括她递一块毛巾到他嘴边时,他冲她一笑,意思是——我很好!然后用力咬住毛巾,一直死死地咬着,一声不吭。直到汗水浸湿身下的床单,那汗湿的印迹每每会在床单上留下一下人形。
好在,伊凡妈妈说:疼痛好过没有知觉,不会一直这么痛,随着身体的恢复,痛感会慢慢消退。
原野注意到伊凡妈妈说话时眼里噙着泪。因此,治疗时一天强过一天的窜痛,让他觉得自己还有希望。这也是他咬牙坚持的力量。可是,当得知这种治疗至少要一个月,他差点崩溃掉,一下就没了力量。一个月,太漫长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扛得过几天。
和治疗时的疼痛相比,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整天这样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连睡着了都在读秒中煎熬。
他已经和这张床亲密无间七天了。
他被牢牢地固定在这张床板上,像只昆虫,被制成了标本。除了头和上肢能一定范围内稍稍活动,其他部位都一动不能动了,尤其腰部和下肢。想来可笑,曾几何时,现在的生活是他渴望的。当没日没夜地看书做习题的时候,他多想像现在这样整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想。可是现在才知道,那种想法有多傻!原来不说其它,只单躺着这件事,就让人痛苦不堪。衣服上的一个小褶皱就硌得他难以忍受,皮肤都要磨破了般。
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地慢。听着秒针走的那么从容不迫。“嗒……嗒……嗒……嗒……”蜗牛爬似的,不紧不慢。一个月——两百伍拾玖万两千秒,这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呀,他要煎熬到什么时候!
原野有时会嘲笑自己是作茧自缚。毛毛虫在茧蛹里慢慢羽化的过程,大概就和他现在一样,一样的难耐。不过,人家有希望,知道自己将要生出翅膀,脱下笨重的身体,变成轻盈的蝴蝶。展开双翅的那一刻,一切的痛苦和折磨又算得了什么!而他呢?前途渺茫,吉凶未卜。这是最让他难受的。首先,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站得起来,即使恢复了健康,他也不知道出了医院他将被带到哪儿去!他现在有充足的时间反复咂巴这些烦恼的事。直咂到自己都觉得索然无味的时候,心情反而平静了许多。随它去吧,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吗!他又想起权卓群,“否极泰来”,当没有办法改变什么的时候,那就接受吧!接受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自己不再和自己较劲,不再和无能为力的事情较劲,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昨天,疼痛感似乎减弱了点。不知是疼痛到神经麻木了,还是真得好转了,希望是后者吧。今天,不知道会怎样,他心里有些忐忑。
想起昨晚的梦,突然胸中涌上一股热流,让他感到温暖。虽然也许只是自己安慰自己。可那个梦,让他感到一股力量。
俗话说,梦是心中想。这类的梦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在草地上踢球,在旷野上狂奔……他太渴望奔跑了。昨晚的梦有些不同,它似乎是现实,却实实在在只能是个梦。
昨夜,原野又没有睡意。
他最近夜里常常失眠。这样整天的躺着,难免昏昏欲睡。人能有多少觉可睡呢,所以,造成了他生物钟紊乱,晨昏颠倒。到了晚上,反倒没有了睡意,越清醒起来。为了让他恢复体力,医生不得不给他加些药物助眠。
他一直望着窗户。月色很美,月光从窗口静静地泻进来,在地上铺下长长的银色。熬到很晚了,总算药物起了作用,眼皮越来越沉,他慢慢闭上眼睛。意识慢慢隐退,潜意识里的东西悄悄浮出。就在似梦似醒的时候,他感觉床边坐了个人。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用最后的意识,强睁开眼睛的。朦胧中,一个人就坐在他的床边,俯视着他。原野被这情景吓了一跳。这地方,不应该有人能随便进来。借着月光,他感觉这个面孔好熟悉。那不就是他自己吗。
“是我坐起来了吗?”他想到,突然明白了似的,“噢,一定是在做梦吧!”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灵魂出窍,虽然他的肉体不能动,但他的灵魂是自由的。它正坐在那里俯视他受苦受难的肉体呢。他太想站起来了,能像从前一样自由地行走。不,那样显然太贪婪了,他只希望站起来,或者只是坐一坐。
他的灵魂的确与他心灵相通,似乎听懂了他的心声。原野看着他站起来,慢慢走向窗边,走得那么稳健自然,他就那么立在窗边,然后回头,看着依然躺在床上的“他的肉体”。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上带着微笑……
那确实只是一个梦!此时,原野仍一个人躺在床上。可是,那个微笑,梦中那个自己的“灵魂”冲自己的微笑,坚定的,鼓励的,温暖的微笑,依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相信,也许是他的失去信心,触动了他性格里的倔强。他不允许自己这么颓废,他自己鼓励自己,要坚强。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