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栀,”宫明商轻轻按住了月栀,没让她再和宫唤羽呛声下去,而是委婉地劝说,“哥哥,将宫门的未来寄希望于不可控的外物……这终究是无法长久的。”
不过只是昙花一现,虚假的繁荣罢了。能用无量流火一时,难道还能倚靠它一辈子吗?
不靠自己立起来,就算做得再多,那也是枉然,就算能渡过这一个浪头,却也是经不起更多的风浪的。
——迟早得迎来人仰船翻的下场。
况且,他们也的确没到山穷水尽,要与无锋同归于尽的地步,还是暂且放弃这个看起来太过虚幻的主意吧。
更何况,它究竟有没有用,那还得两说呢。
“以众人之力起事者,无不成也。”宫明商要的可不只是除去一个无锋,她更看重的其实是树立一个明面上的外敌,好激励宫门众人奋勇一心。
她既然做了这个执刃,那她要的就是一个团结一致、人心凝聚的宫门。
所以灭杀无锋,既是她立威立功的目标,更是她在无形之中改造宫门的一大手段,在这段路上,是走不得捷径的。
宫唤羽深深地看着宫明商,沉默几许,良久他才以笃定的口吻,明明是在询问,却又像是在陈述,“所以,你会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无锋,对吗?”
——哪怕是不动用无量流火,很有可能会居于劣势的情况下。
“这是自然。”宫明商毫不犹豫地颔首承认道。这本来就是她清除内患,稳定宫门之后首先要做的事。
再难,也是要做的。
宫唤羽其实并不怀疑宫明商的决心,但他或多或少仍有些疑虑,便又紧接着求证了一句:“你……不会将执刃之位让给宫尚角吧?”
作为多年来的老对手,宫唤羽嘴上虽然不说,但他心里却也是认可宫尚角的,知道他的人品与能力都毋庸置疑。
而作为一个哥哥,宫唤羽更是不得不承认,宫尚角确实算是一个不错的妹婿人选,至少,把明商交给他,宫唤羽还是比较放心的。
唯独有一点,让宫唤羽不甚满意的是——宫尚角太光明磊落了。
这当然不是不好,只是他太过正直,也顾虑得太多,宫唤羽在他身上总是看不见那种为达目的,可以付出一切的疯魔感。
简言之,他相信妹妹可以排除万难,下达攻打无锋的命令,却不相信宫尚角能有这份果断与决绝。
所以,宫明商坐上执刃之位,宫唤羽没有二话,也乐意让贤,但要是让宫尚角摘了桃子,那他可就要再斟酌斟酌,少不得要反水一波了。
虽然宫唤羽私心里并不觉得妹妹是这样耽于情爱的人,但奈何世面上类似的事情太多了,为求安心,他还是想得妹妹一个准话的。
宫唤羽这话甫一落地,月栀便禁不住笑出了声,宫明商更是挑一挑眉,饶有兴致地回他,“哥哥难道以为,我会是那种将自己握在手里的东西,拱手相让的人?”
那当然不是。
得到宫明商肯定的回复,宫唤羽终于放下心来,没再多问什么了。
他关心的人不多,一个宫明商已是好端端地立在他眼前了,在意的事儿也十分有限,他只在意无锋的终局和宫门的未来。
而这两件事,宫明商都已然给出了她的答复,对宫唤羽而言,这就足够了。
他甚至没有再问宫明商打算怎么处置自己——哪怕他知道,宫明商必然是清楚宫鸿羽以及月长老之死的真相的。
一个谋害执刃和后山长老的前少主,就算宫明商愿意放过他,宫门其他人也是不会允许的。
但宫唤羽更相信,宫明商是不会对他下死手的。
无论如何,只要一息尚存,让他多杀几个无锋,又或是再幸运些,能够苟活着,勉力支撑到见到无锋轰然坍塌的那一天,那他即便是死,却也死而无憾了,活得够本了。
只是,宫唤羽不问,宫明商却有话要讲。
——
“哥哥,你走吧。”
宫明商主动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与她身上那件款式一样,唯有大小不同的夜行衣,分外强硬且不容宫唤羽拒绝地胡乱塞到了他怀里。
她并非是在言不由衷地说些假话,而是真心实意道,“宫门已经困住你太久太久了,你在这里快乐了十余年,却也痛苦沉沦了十余年,难道还要在这里葬送下半生吗?”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
“哪怕是云游四方,哪怕是去孤山派的旧址看看,了却自己一个心愿,也比死守在这里要好。”
毕竟,宫唤羽即便是留在宫门,那也是没有意义的,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无人处偷生,又或是以戴罪之身出现在众人面前。
宫明商虽然将他做的事情尽数栽到了茗雾姬身上,让茗雾姬背完了所有的罪责,但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大家认定宫唤羽已死的情况下。
要是他忽然死而复生,重又出现在众人眼前……大家都不是什么傻子,一时半刻不疑心他,难道还能一辈子都不怀疑他吗?
宫唤羽留在宫门,迟早是要完蛋的。
与其留下来,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一个死局,倒不如一走了之,去宫门之外,那片更广袤的天地遨游。
宫明商保他而弃茗雾姬,不过是不希望雾姬在临死之前攀咬出宫唤羽,从而影响到宫唤羽的生前身后名。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哪怕他其实还活着,她也不希望这个曾经待她很好的哥哥要背上不忠不孝的恶名——就算这些确确实实都是他所为。
而且,虽说宫唤羽做下那么多恶事,都只是为了自己的谋划,自己的私心,但归根结底,他其实是给宫明商做了嫁衣。
有些事情,即便宫唤羽不做,宫明商也会去做的。
区别只在于,宫唤羽动了手,宫明商便省了事,手上也少沾一些血腥而已。
宫明商承宫唤羽的情,她也愿意承认,她确实是心有偏颇。
所以,茗雾姬、云为衫、上官浅……她们都要死,但宫唤羽可以活。
也必须活。
这是独属于宫明商的执拗。
宫唤羽知道宫明商不会杀他,但也没想到她会这样爽快地放他离开。
他神色难辨,艰涩难言地低低声说了一句:“明商,你不应该心软的。”
做事要做绝,斩草要除根。
一个曾有继承权的宫门前少主,一个对宫门所有人、宫门所有秘境机关都太过了解的人,宫明商是不该放他离去的,哪怕是将他永禁监牢,那都是应该的。
因为他太危险,也太不可控了。
可宫明商却不以为意地打断了他,声音虽轻,却很是坚定,“哥哥,我可没有心软。”
“无锋能在宫门步步为营,埋下数颗钉子,留作后用,宫门在江湖上难道就不能有些外应吗?”宫明商神色认真地反问宫唤羽。
宫唤羽被她一噎,立时就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了。
宫明商这时却又面色稍霁,直视着宫唤羽,定定道,“我永远相信哥哥抵御无锋的决心与手段。”
这话是真的,在宫门,在这一点上,宫明商最信的不是宫尚角,不是宫远徵,甚至不是她自己,而是宫唤羽。
“我更相信,以哥哥的能力,有了你的鼎力相助,铲除无锋的那一日只会来得更早更快。”
所以,不是我过分心软。
而是我依旧需要你,宫门也是一样。
宫明商郑重其事地说完,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块墨绿色的玉佩,上面龙飞凤舞地刻了一个“宋”字。
她扬扬下巴,示意宫唤羽张开手,便又将那枚玉佩塞在了宫唤羽手心里,“这是宋氏的信物。哥哥在外若有任何问题,需要人帮忙,或是需要联络我,都可以去宋氏旗下的茶楼、商铺,乃至是他们本家。”
“他们不会拒绝哥哥的任何要求。”
宫唤羽下意识地攥紧那块玉佩,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玉佩上凸起的纹路,看着那个“宋”字,忽然明白过来,说:“原来是你救了她。”
宫唤羽沉默了一会儿,没再推拒妹妹的好意,他发自真心地笑了笑,格外释然道:“也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愉悦过了,现在想想,上一回,好像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虽是往事,但也过去太久了些。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宫门少主宫唤羽。”
宫唤羽带着久违的笑意,“有的只是一介闲散江湖客——荀仇。”
……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此刻,宫门各处都在戒严,宫唤羽若是想凭自己的力量出宫,那他是决计出不去的。
好在宫明商和月栀早有安排,于是引着宫唤羽到了宫门极其偏僻的一角,开了一条着实少见,就连宫唤羽也不知道的密道,将他送离了宫门。
宫明商望着宫唤羽那深入密道,慢慢消失不见的身影,手上还拿着宫唤羽送她的两份名单。
其一,是宫唤羽在宫门的所有势力与手下,左右他也用不上了,索性物尽其用,尽数送与了妹妹。
其二,则是宫唤羽掌握的无锋中人潜伏在宫门的人员名单,他知道妹妹那里未必没有,但为了以防万一,两相映照,他还是当作搭头,一并给了宫明商。
宫明商驻足一小会儿,她没有过分留恋,而是毅然决然地转身,带着月栀往回走,嘴上还说:“走吧,咱们也该关门上闸,痛打落水狗了!”
她也该去完成自己未竟之事了,总不好让姐妹们等她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