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子羽的眼睛又不瞎,再说了,就算他有意装聋作哑,那也耐不住他边上还有一个咋咋呼呼的宫紫商,在那蹦跶来蹦跶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提点他呢。
在宫紫商的高声提醒与热情指引下,宫子羽自然也看见了那些目标明确,于人山人海中直直地奔着自己而来,一看就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黄玉侍卫们。
他不由面色一黑,也和宫紫商一样,骤然回想起了不久之前,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深夜。
那一夜,本与从前无数个,他耐不住寂寞,偷溜出门的夜晚一样,并没什么不同。
也是在灯火通明处,也是他领着金繁出来玩,身后还缀着一个跟踪他们,同样是偷跑出来的宫紫商。
他们姐弟二人前一刻还在斗嘴打闹,互相指责,推脱责任,后一刻便被突然出现的黄玉侍卫们逮住了,一一赶上马车,一并押回了宫门。
到那时,宫子羽也只以为是自己任性妄为,违背宫规,偷溜出来的事情暴露了,却不想……此后便是他父兄双亡的噩耗,直炸得宫子羽浑浑沌沌,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说实话,现如今的出行阵容与那时的三人组并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只是多了一个云为衫而已,可她眼下又不在此处,没了她,即便还有些细枝末节上的小小出入,可是乍然看去,却也与先前一般无二了。
黄玉侍卫又奉长老们的命令,来捉他们了。
——的确很像是那日的场景复现。
在宫子羽心里,这些侍卫无疑便是地狱阎王在人间的代言人,因为每每看见他们,都必定会收到些坏得不能再坏了的消息。
他已然有了阴影,再也承受不来了。
于是,宫子羽下意识地便生出了逃避的心思,只想,他不闻不问,自然也就不会被迫面对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的凶信了,当即便想迈着快步,扯着金繁做遮挡,打算在他的掩护之下遁走。
只可惜,以宫子羽的步速,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久经训练的侍卫们呢。
他还没跑出个三五步,就已经被闻声而至、渐渐聚拢起来的侍卫们给慢慢逼近,围了个正着。
如今街上人虽多,但大家要么是一对对有情人待在一处,互诉衷肠,要么是一大家子一同外出,三五成群地顺着人流向前,或也有许多人聚集在那些热热闹闹的,有新鲜玩意儿售卖的摊子铺子跟前,等着跟风买上一笔。
什么样的人都有,却还没有像宫子羽他们这样,一大群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训练有素,都是练家子出身的带刀侍卫,竟风风火火地把仅带了一个不知能不能打的侍卫,本身看上去也柔柔弱弱,未必有三分气力的公子与小姐团团围在了街角巷尾处。
很是突兀,无缘也无故。
街上的行人虽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公子闹公子哥脾气,离家出走了,还是他与心上人意欲私奔,却被家里人给逮住了,亦或是这两方本有仇怨,这些后来的侍卫是为着寻仇而来的……
但很明显,此情此景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了。
行人们当即便很有危机意识地四散开来,纷纷绕过宫子羽他们,开始东躲西藏,省得一会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一面却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仍旧逗留在远处,久久徘徊不去,遥遥地观望着这边的态势。
宫子羽见状,只觉自己好似变成了给众人演出的猴儿一样,面色自然更差了那么三两分。
可这些侍卫们却恍若未觉,只是朝着宫子羽恭敬地拱了拱手,面容肃穆,语气郑重,一迭声回禀道:“执刃,长老们有要事与您相商,因此派我等来接您,还请您随我们尽快返回宫门才是。”
果不其然,宫子羽心想,黄玉侍卫一出现,不是哪儿哪儿又死人了,就是宫门内又新出了什么幺蛾子。
他原本玩得好好的,也正在兴头上,突然来这么一遭,那自然是扫兴非常的。
是以,宫子羽难免有些失望,但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情,他便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在心里暗暗道了句“天不遂人愿”,好在他心里早有了几分准备,因而也没有太过意外。
只是,听罢了侍卫们的话,宫子羽却也没有立时应下,而是显得有几分为难,只说:“那你们先等一等吧。”
他还要去找他的阿云呢。
宫子羽是个不折不扣的痴情种子,这确实不假,可侍卫们却向来是铁面无私、秉公办事的。
他们才不会顾及宫子羽那满腔情思,闻言便又有些着急地催促了一声:“执刃,角公子和徵公子都已经到了,眼下……可就只差您了。”
不是他们非要议论主上,只是……该说不说,正处孝期,身上还戴着几重孝呢,不在家里守着孝道,吃糠咽菜,面上也无哀色不说,竟还背着宫门里的人,带着心上人偷偷外出,过着劳什子的上元节——这样的行为已是十分不妥当了,在这个时候,家里人有急事找你,你不想着将功补过,怎么还能推脱不去呢?
是真觉得自己在宫门的风评太好了?还是觉得自己这执刃的位置,坐得太过稳当了?
侍卫们腹议着想,却也没有倾诉出口。
他们当中,性子温和些的,这时候还在试图言语劝说宫子羽,希望他改变主意,而另一些脾气更暴躁的,却已是不自觉地捋起了袖子——分明是一副我们已经是先礼后兵了,既然你劝说不听,那就勿要怪我动一动拳脚功夫,硬扛着你回去了的模样。
两方的气氛正有些焦灼,彼此僵持不下,宫子羽还待嘴硬,宫紫商却在这时跳了出来,率先打破了僵局。
大抵是将侍卫们的话听进心里去了,宫紫商觉得他们说得确实在理,便也站在他们那一边,跟着劝说起了宫子羽。
她眉头微蹙,只道:“子羽,事急从权,你看他们这样着急忙慌的,恐怕真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再说了,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你就不要再为难他们了。”
那些侍卫们见这一行三人终于有一个听得进道理,知道好歹,又说着公道话的主子站出来为他们发声了,便微微松了一口气,如非必要,他们当然也不想与宫子羽起什么冲突,便很是用力地颔首,以示宫紫商所言不错。
“而且,身为宫门执刃,你确实也应该尽快赶回去,主持大局——这可是你的责任。”宫紫商有意加重了语气,又道。
当然,宫紫商也清楚,若不把云为衫的事儿安排妥当,她这个死心眼的弟弟是绝不肯轻易离去的,因而便又大包大揽,颇有几分豪迈地拍着胸脯,直言:“这样吧,你和金繁先随他们回去,只给我留一队侍卫,我领着他们一块儿去寻云妹妹。我保证给你全须全尾,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掉地送回去,怎么样?”
宫紫商一面说,一面还并拢了三指,做出一个向天发誓的动作来,瞧着很是诚心。
这倒是个折中,两不耽误,却又不容易出错的法子。
身为宫门中人,金繁其实也觉得宫门之事可比那位云姑娘要重要得多了,只是他这样想,他的主子却未必也这样想。
他见宫子羽固执己见,很是坚持,作为下属又不好去拆自家主子的台,这才不便多说些什么。
眼下宫紫商愿意出面揽责,金繁自然也顺着自己的心意,连声附和起来:“执刃,大小姐说得不错,咱们还是快回去吧,有他们在,云姑娘不会有事的。”
金繁其实还是给宫子羽稍微留了几分面子的,并没完全说破。
但他心里却在想——好歹你的云姑娘武力尚可,远胜于你,为人也机灵,能言善道的很。与其担心她会出什么事儿,倒不如先操心操心咱们自己,等回去后,该如何面对角公子与徵公子的责难,又该怎么给长老们一个交代。
孝期玩乐,无论到哪儿,都不是什么轻易说得过去的事儿。
宫子羽听了,也有些动容,但他张口欲言,显然还是不大死心地想再挣扎一二。
只是,没等他继续犟嘴,宫紫商已然横了他一眼,她摆出身为姐姐的架子,很有些匪气地出言威胁:“怎么,你还信不过我?”
更是目露凶光,好似宫子羽一旦敢硬着头皮,说上一句“的确是不太信得过”,那他就要玩完了的恶霸模样。
说罢,宫紫商也不再问宫子羽的意见,而是转头看向那一众侍卫,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容,时不时眼冒绿光,随即便动作迅捷地点出了八九个在人群中格外亮眼的,只说:“就你们几个留下来,和我一道儿去找云姑娘吧。”
又是嘻嘻一笑:“你们生得好看,风华正茂,果然是比那些上了年纪,皱巴巴的老菜帮子,青涩稚嫩的半大小子要赏心悦目得多。”
——竟是到这会儿了,还不忘调戏人家一把。
那几个侍卫面上微微有些烧红,但听到宫紫商的命令,却也还是应声出列,齐齐站到了宫紫商身后,并成一排。
宫子羽和金繁顺势一瞧,见这几个侍卫虽然个子不算太出挑,生得也不见有多么强壮,但确实是眉清目秀,面若好女,长得那叫一个标致,怪不得会合了宫紫商的喜好。
虽说在这当口,竟还有闲心挑挑拣拣,打着公事的名头,顺道满足自己的私欲,还要戏弄人家……这未免有些太过滑稽了,但不得不说,这确实也很符合宫紫商一贯的作风。
是以,宫子羽和金繁并没起什么疑心,他们从来拿见色眼开的宫紫商没什么法子,见状,便只能默默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异议。
既然商议妥当,大家便兵分两路。
宫紫商和她精挑细选,拣出来的这些个侍卫便暂且留在集市上,等找到了云为衫,便将她一道儿带回去,而剩下的那些侍卫,则替宫子羽开路,急着带他回去复命。
只是,宫子羽才走出去一小段路,便又被忽而想起什么的宫紫商给一嗓子喊住了。
她招一招手,目光则悠悠地落在宫子羽小心提着的那盏精美花灯上,对着面露不解的宫子羽,摆出了一个讨要的动作,就像是土匪打劫那样,大言不惭道:“你既然赶着回去,便把这盏花灯留给我吧,省得一个不小心在路上摔了,毁了你对云姑娘的心意。等会儿,我找着了云妹妹,也好拿着它,讨一讨人家的欢心,替你表一表功,证明你不是有意要抛下她的,只是突发要事,这才不得不先行离去。”
宫紫商这话,说得可谓是入情入理,宫子羽一听,只觉她所言完全契合了自己的心意,便小心翼翼、恋恋不舍地将那盏花灯交到了宫紫商手上,嘴上更是不忘嘱咐道:“那你可要替我说说好话……这可是我百里挑一,好不容易才拣选出来的……你可千万拿好了,稳住了!”
宫子羽不甚放心地一再叮咛道。
“行了行了,你可快回去吧!”宫紫商被他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于是不大耐烦地摆一摆手,把宫子羽赶走了。
良久,她目视着宫子羽一行人慢慢走远了,方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将视线缓缓地落在手中的花灯上。
宫子羽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一盏很漂亮很亮眼的花灯,骨架牢靠,贴面平整,扎得也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是在这街上不算太常见,却又有着定情之意的鸳鸯样式。
“珠联璧合,鸳俦凤侣,多好的意头啊。”宫紫商感叹了一声。
她笑嘻嘻地说完,右手一松,那盏价值不俗的鸳鸯花灯便径自坠落在了人群之中。
宫紫商慢慢退出去几步。
人来人往的,那花灯很快就在路人的轮番踩踏下,失去了原本的美貌。
宫紫商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见那花灯碎得稀烂,再也修补不得了,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她带着笑音,悠悠然地对着身后的侍卫发话,“走吧,咱们去会一会这位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