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和帝怒视着她。
她口口声声说他是圣明之君,不会迁怒于裴桓予。
但他启用陆拂华,还真有迁怒于裴桓予的意思。
“裴桓予不该被女色所迷,更不该娶一个叛逆之女!他如此行事,本就是对朕的不忠!”
章和帝几乎是挑明了,在唾弃她的出身。
宿檀玉抬起头,平视着章和帝,目光遗憾地在他脖颈处转了一圈。
章和帝自幼鞍马娴熟,还曾率领一千轻骑冲入数万敌军的阵营,杀敌数千并烧毁敌方粮草后,从容离去。
她若是直接冲上去,不仅没办法杀了他,还会拖累裴桓予。
她只好忍了气,低眉顺眼地说道:“民女之父犯了重罪,自是当死。然,百死不足以赎其罪。陛下若是有气,尽管发泄。不过,陛下召见民女,只是为了这个?”
不,当然不是。
章和帝的眼底极快地闪过了一丝怅然。
他只是想见见她。
但见到她,他心底的怒火就燃烧得更盛。
“你很像朕的皇兄。”
章和帝冷声说道,眼底却闪过了一丝怀念。
而下一刻,帝王的威严更甚。
“他品行端和,样貌出众,人人都喜欢他。就连朕喜欢的女人,也心悦于他。这样好的人物,你觉得他该死吗?”
宿檀玉立时感到凌冽的杀意,如实质般朝她刺来。
闻渊太子是章和帝亲手射杀的,章和帝自是认为他该死。
为保全自身,她应当忍辱负重地背叛生父。
然而西梁朝素重孝道,不孝子人人唾骂。
裴桓予正是因为如此,才在一开始就背上了个奸佞之臣的名声。
这同样也是给了章和帝一个杀她的借口。
宿檀玉的手心里冒出冷汗,迅速思考后,正要赌一把。
而正在这时,御书房外忽然有小小的喧嚣声。
章和帝皱紧了眉,提高音量,说道:“贺知兴,你在外面嚷嚷个什么劲儿?”
贺知兴躬着腰进来,赔笑道:“启禀陛下,御膳房送来了清炖金钩翅,三鲜鸭子,清炖蟹粉狮子头总共二十八道荤菜,十四道素菜过来。奴才们正犹豫着要不要送进来呢……”
章和帝神色一厉,斥道:“不懂事的奴才!”
他一扬手,将奏章劈头盖脸地砸在贺知兴脸上,又道:“近年来兵部开销甚大,不少牺牲的士兵都要抚恤,样样都要花银子!今年还闹了蝗灾!百姓都吃不上饭,朕一个人,怎能吃下这许多!”
贺知兴苦着脸,连连求饶道:“陛下啊,今儿可是您的生辰。您为了节省开支,好几年不曾有万寿节。平常吃那点清粥小菜也就罢了,好歹一荤一素,也还有些肉,只是剩不了。今日怎么能省呢?您可是这天底下,人人都指望着的陛下啊!”
章和帝的脸色缓和了些,却仍旧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哪怕是为万民计,也要好好养着!只是这先例开不得。一旦朕开了这个先河,底下的臣工必定更加无法无天,以朕的言行为准则。”
他摆了摆手,又道:“你留两个菜,剩下的跟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分一分。如果不够,就再做些。如果不是家里实在贫穷,怎会有人忍心送孩子进宫?”
“天底下仍旧有百姓吃不饱饭,这是朕的过错。既然已经进了宫,平日里唯恐被主子责骂,已是十分不容易,今天总要让他们多吃点好的,吃饱饭。”
“是是是。”
贺知兴连连应道,随即退下。
宿檀玉垂下眼,想起了她看过的诸多关于前朝的情形。
西梁的开国皇帝,尚且算一位明君。
但在其之后,西梁的皇帝一任不如一任,直至先帝在位。
先帝空有壮志,而无才干,还爱猜忌朝臣,刚愎自用,整个朝堂被他给弄得乌烟瘴气,各地起义频繁。
眼瞧着江山岌岌可危,而北边的北魏又逐渐壮大,当时作为二皇子的章和帝在内平定内乱,对外打击边患。
世家雄踞,则同样是皇权之患,且为百姓之忧。
不少田地收成都归于世家,而非以赋税的形式,收归朝堂。
西梁能到如今,勉强与北魏抗衡,而百姓皆无怨言的地步,全赖章和帝上位以来,殚精竭虑。
她想起了曾经过得极苦的萧五和六娘,尤其六娘小小年纪,就因吃苦过多,而过分早熟。
宿檀玉权衡利弊的话,在这一刻,不再难以说出口:“他站在了世家那一边,堵住了百姓的出头之路,使得天下百姓成为世家之奴婢,而非陛下之子民。为天下计,他该死。”
裴桓予讲给她听的话,因她看过许多切实的生民数据,内心并非没有触动。
她曾一路上看到了众多的笑颜,见到了每座县城里的养济院,绝大多数流民都能得到很好的收容,而后自食其力。
她饿得发昏时,也曾有赈济百姓的官吏,主动过来施给她一碗粥。
只是她太难过,不想接受仇人间接给予的恩惠,便将粥水给了直勾勾望着她的小娘子。
“如此说来”,章和帝眼神锐利,直直地逼视着她,问道,“你不怪朕?”
御书房霎那间,陷入了寂静。
宿檀玉扯了扯嘴角。
她怎能不怪呢?
然而站在天下万民的立场上,章和帝真的是一位难得的好皇帝。
她和母妃,以及生父,都只是其间被牺牲掉的,一小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而她因还有利用价值,侥幸活了下来,自私自利地不愿再去成全别人,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只怕午夜梦回之时,她会被母妃和那位爹爹所谴责憎恨,埋怨她不配为人子女!连爹娘惨死之仇,都不愿意去报!
她俯下身,将腰身弯得像一张弓,唯恐泄露出半分不该有的情绪。
“民女若说不怨,陛下也是不会相信的吧。所以,民女今日斗胆说句实话。民女……”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民女恨,恨庇护万民,却独独不护佑民女。万民生于您这一朝,是极大的幸事,而于民女,则是天降的罪孽。我虽然自称是民女,但在陛下眼里……”
她顿了顿,笑了起来,又道:“算不得公主,算不得百姓黎民,或许连人都算不上。我不过是个蝼蚁而已。”
就连她喜欢的男人,也要受到她的牵连。
“陛下不必在意蝼蚁的心思,我跟我的爹娘,都有罪。我受再多的折磨,都是应该的。”
章和帝沉默良久,忽然问:“你带出宫,交给阮成的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
宿檀玉回答得极快。
“不过我想,陛下应当已经猜到了。那大概是号令十二律人手的信物吧,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章和帝有些意外,又问道:“它是珍妃临走前交给你的,你为什么肯告诉朕?”
宿檀玉有片刻的茫然。
而后,她平静地回答道:“不知道。我想说,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