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清相入,秋冬气始交。
晴。
张问远跑到赣南山里还是被老相识打劫了。原因只怪他的坐骑不靠谱。撅着屁股在路边吃草,张问远只得下来拴好缰绳拾柴烧水埋锅做饭。
路边的山泉水看着挺清,驴子吃完草又去喝水,缰绳拴住了够不到,急的它啊哦啊哦叫唤。
张问远没奈何,嘟嘟囔囔:“你个长耳蠢货,惯出来的毛病。”牵着驴到溪流边饮水。他自己一贯都是烧开水才会喝,看着再清的水也不例外。这是松江瘟疫时候养成的习惯。
松枝有些潮,老道搬石块抹红土打的土灶腾起一股青烟。水烧开了,他拿葫芦水瓢装水进缺了口的大陶碗。多下来的开水泡饼子。埋锅为了煮野兔。作为野外生存技巧,抓鸟下网做套索都是童子营上下拿手活。老道也是学过来的本事。
上一次买的盐剩下不多,得省着点用才行。
老道灰头土脸忙活,被望哨的强盗探子发现青烟。这帮人虽然怀疑就是刚才转身离开的一人一驴,还是围上来打一杆子。没办法,强盗们也得吃饭。山里不缺吃的,自己去找?能抢为什么要自己做饭!当强盗也是有尊严的。
于是老道被一伙强盗围严实了。他无所谓,还在煮兔子。肏过水的兔肉,水煮比火烤口感要细滑。老道缺了门牙,让他嚼肉属实有些为难。需要大火烧的烂烂的,最好入口都可以化的那种。
岁月不饶人。
强盗们一看就是新手,都没有什么暗号切口的。上来围住也没人莽上来。
老道抬了抬头打量这几个强盗,年纪不大,眼神挺凶戾,穿的破烂倒也看得出原来衣服的颜色。想不起来他们是哪个糊涂蛋带队的,算了。不想了。
老道干了件不符合身份的事。他洗净双手,手沾清泉水扫洒左右,整容肃穆,口颂赞美诗:“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世界圣主。赞美圣神,风为圣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
新手强盗们悚然动容,纷纷放下手里各式武器。一个强盗上前一步:“你是刘继中,刘教头?”
老道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童子营的礼数都已经没了?”
沈龙赶紧退后一步,和四个人一起重新列队行礼。
老道摆手:“你们带队的教头是谁?怎么不见人。”
沈龙低头说道:“是冯海。冯教头带我们路过。他和这边的山匪二当家打斗打胜了,力尽时候又被大当家挑战。大当家下黑手砍到腰腹没救回来。王雄找大当家拼死也被杀。我们五人偷生……”
老道脸上也现出一抹悲伤。和强盗讲道理等于与虎谋皮。偷生并不可耻。
“我们逃掉也不知往哪里去。虽然在山上落草,也没有伤天害理害人性命。求刘教头,指点我们!”沈龙一众的少年们默默低头咬牙,眼睛发红,也有垂泪的。
救命的稻草抓住真可救到性命。刘继中在童子营也是一号人物,由他指点不必陷在强盗窝里烂掉。当强盗没有未来,童子营也是正规军编制,哪里甘心天天剪径抢劫?作恶为天父天兄所不容!
老道伸出两根手指:“两条路。”
“一条路,冤有头债有主,杀大当家。你们年纪小也不能服众。隐姓埋名做淮北逃难的,到赣城府谋生。
“还有一条路,放下一切,和老道一起走。”
沈龙五人相互看了看,眼神交流过推徐匡出来做决定。
徐匡上前一步掷地有声:“张教头,我们两条都不选!”
老道有些惊讶,问徐匡:“那你倒说说看?”
徐匡狠狠说道:“我们想杀大当家!再跟刘教头走。”
其余四人一起点头,手紧紧攥起来,期待的望着老道。老道微微咧嘴,倒是打的好主意。既然想干,那就吃饱了合计合计怎样才能达成这个想法吧。
一只野兔显然是不够分的。抓鸟的,抓鱼的,抓竹鼠的各自去忙。长耳蠢货不满的摇头甩尾巴:倒是换一个地方吃草啊!不贴膘冬天怎么过。
徐匡是个持重稳妥有算计的。他叉了两条鱼就回来,手脚利索杀鱼去鱼杂鱼鳃。一边手上忙一边给刘继中说山匪的情况。
不算童子营的五人,强盗聚众四十三人,四个主事:两个当家的,还有一个管钱粮分赃,一个管库房。大小当家各领一队人马,哨探过往商贾人群。
抢劫么没有什么道理,伤天害理的什么都做。光他们上山的一个多月里已经劫杀五人,强抢一女。
他们做的是些绝户买卖,绑票得赎金也会撕票。这帮人恶贯满盈,属实都该死。
“我们五人身手好。寻常的喽啰打不过我们。二当家劝大当家收服下来为他们所用。大当家让我们一个月里交投名状。如今已经超过时间,二当家的想用我们兄弟,所以帮着说话延长了期限。”
平日畏惧大当家的倒不是装样子。要不然脖子一梗就挨刀。大当家的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自带一股暴戾的气势。他有身大力气,头脑也好用。真的一开始碰上冯海,冯海未必是他对手。
徐匡叉的鱼直接撒盐烤制。回来的沈龙他们有抓到野鸟也有空手的,各自抓紧弄食物。
山寨四十几号人吃喝拉撒要女人,山寨虽小一应都有。酒肉不断,女人可以下山抢。大当家的彻底放飞自我,潇洒人间走一回。商量计谋要杀大当家?那就是从酒色下手瞅准机会。大当家几乎日日宣淫,关起门就是不可言状的声响。
大当家的当天喝醉了躺在女人肚子上,半夜丑时被童子营摸进来堵在房间里,没来得及跳起来,刀就横在脖子上。
乐极生悲。
醉后吐真言:“琴死打灾哦!打霸鬼短命种!!”
女人被打晕了,大当家的半睁着醉眼骂骂咧咧。趁他病要他命,多说一句都是以身犯险啊兄弟们。沈龙顺势一刀割喉。
徐匡血红的眼瞪的老大:“狗强贼!冯海、王雄还有许多死在你手的冤魂索命来!”
大当家的脑袋别在裤腰带,是个真强盗。他喉咙被割断,动脉血喷涌如注,还是悍勇的一把抓住徐匡胳膊,死死握住。只是他再叫不出声,嚯嚯出气,眼光逐渐暗淡下来。
守夜的两个强盗晚上也喝酒,听见动静只当猫踩翻了梁上的竹篮掉下来。
“留着肉明天吃。瘟猫瞎闯祸!”
嘴上说也没人乐意来查看。小门小户的小强盗,真当官府吃饱了闲上山围剿,这动静未免也太小了。一个守夜的机灵一下,酒醒了。
“喂!大当家房里声音,不太对劲。”
另一个守夜强盗呵呵笑:“大当家的还能干啥?你听的还挺入迷。”
徐匡一把拽出胳膊,衣衫都扯破了。他们蹑足潜踪的退出房子,掩上桐油滴过门栓的房门。一行四人弯腰往寨外跑。寨外两里刘继中和方平接应。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各点了火把。四人逃的方向是北。
闻声追赶的强盗们分成两路追赶。刘继中是骑驴的,方平有先发优势,又熟悉路,跑了一段就熄灭火把。
二当家昏头昏脑被误导了,追出去一会儿醒悟过来:“声东击西!”小猫碰死耗子吧,他扭头往北追击。寨子周围就两条路,一条东西方向的主路,一条北去的小路。既然火把往东西两面跑,那肯定是有人接应,疑兵计。向北追才是对的!
对是对的,可惜两边都是树林。捅了强盗窝的强贼往哪里去,只有狗知道。
强盗真有狗,还是猎犬。猎犬速度快,强盗们酒色淘弄空了身体,哪里跟的上?等到要过一条山间小溪,猎狗的鼻子也没用了。只在一个地方转圈。
天光大亮,林子里鸟鸣虫叫的,衣服没批好的一群强盗们哆嗦着东寻西找,毛都没发现。最后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寨子去。
强盗们死了大当家,有的乱。
二当家暴跳如雷差点把守夜的两个强盗用柴刀劈死。还好库房没有被光顾,不然强盗窝都待不下去。让二当家光火的事还有:抓来的女人跑了两个,厨子也跑了。
完美实现计划的冯海小队结束复仇,祭拜了教头和兄弟王雄。他们商议打算从赣江顺江而下,坐船去松江。
计定成行,也只能靠刘继中卖掉老伙计黑驴,拼凑攒些银子买艘小船。中间有多少波折难处,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冯海小队改为刘继中领队,最后改变了上山落草当强盗的命运。
做强盗终归会被清算的。枪船团伙们的余寇未除。还有一些枪船匪众们逍遥法外,在江南复杂的水网里为非作歹,猖狂作案。其中尤其以东汇的卢小二父子最为嚣张。三年前夏天卢小二被孙四喜打的大败亏输,追杀出逃离开老巢。他们纠集余党在东汇重起山头,仍然胆大妄为的挂“龙”记旗号。
卢小二为人极为贪财,也没有什么底线。他在东汇重操旧业之后每天干的还是水上打劫的不法恶行。卢小二纵容手下掳掠过往船只,也不管中外的商船、民船甚至是清廷官船,全都一视同仁。
抢就得了!
两省交界地方怨声载道,客商、船东喊打声一片。甚至松江的洋人商行都出面了,申饬地方官府务必剿灭匪寇,还地方水面一个太平。怕就怕这种声音上达天听,官帽子掉一大串。你们抢些小钱,年节的时候知理给足孝敬,那上官还能罩一下。你别捅破天去啊!洋人哪是好惹的!
两省衙门迫于民怨压力,发出通文,双方各府出兵合力抓捕卢氏父子。
卢小二、卢长生上天入地都逃不出正规军的围捕,终于一网成擒,起底的全抓起来。
*除恶务尽。
首犯当斩,从犯发配,余罚苦役后遣散,如再犯科,一律从严。卢氏父子吃了刽子手的断头饭。江南的客商和船老大们欢庆一日,鞭炮把街道都铺满了一层红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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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抚吴公牍》里也说:卜小二是个“装贩私盐”的“一等枪伙”。1866年,江苏巡抚郭柏荫、江南提督李朝斌与浙江会捕卜小二、卜长生等,“父子悉斩于吴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