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灵沉默地哽咽,睫毛被泪水打湿,眼尾处交叠在一起,感觉到沉重。
她直起身子,微微抬头,让最后一滴眼泪滑落。
眼泪一直聚积在下巴处,掉落不知何踪。
李毓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很安静,心凉到枯寂。
李守财说了很多,但关于她的,一句都没有。
从她进来时起,到她离开屋内,总共,只听到他唤过一次“夜娘”,李毓灵在这一刻突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或许李琨和说的对,情理之事,难断难评更难言。
李守财怎么会不知道他这样的默许会助长李苏秀怎样的气焰,又怎么会舍不得,毕竟李苏秀才是他亲女。
李毓灵转身,与来时无异,一步一步慢慢往满口走。
进门时,她的心尚怀希望,如今走到门边,需要手扶着门框才有力气抬脚迈出去。
李毓灵从阴影处走到阳光下,方才被云遮挡的阳光此刻重新铺满大地,金黄色的光芒闪耀,刺得她躲在白色皂纱后的眼睛微眯。
屋内的蔻枝看着李毓灵走出门去,她看着李毓灵的背影,忽的发现姑娘的身形似乎又消瘦了。
蔻枝想起她爹娘来寻她要银钱时,是李毓灵站出来摆出架子呵斥他们。
那时,李毓灵的也就十二三岁模样,身影却比此时看着康健许多。
蔻枝听闻李守财咳嗽,上前端水,等李守财喝完后,她却并没有退下,李守财皱眉看着蔻枝,训斥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看见这小婢女反倒先皱起了眉,她的声音抬高,显得有些尖锐:
“老爷喝完水,现在可还舒坦?”
李守财对蔻枝突如其来的略带质问的语气感到莫名其妙,还有对奴婢没规矩的恼火。
蔻枝眉头一松,方才端水的腰慢慢直起来,她的眼睛放松,眼皮耷拉着,眼神却往下瞧。
——这是为奴婢最大逆不道的举动,敢居高临下看主子。
李守财想说话,但蔻枝已经抢先说出,他一急一气,反倒咳嗽声不断。
在连续的咳嗽声中,李守财的耳边强硬挤进了蔻枝的声音:“老爷喝完水舒坦了,有想过姑娘吗?姑娘来这站了这么久,您一句问候都没有?隔着皂纱,老爷您瞧不真切,可姑娘离家多日,此番归来,为何一句关心的话都不愿意说呢?”
蔻枝心里也发颤,从前也就在李毓灵跟前说话会忘记身份,如今是明知身份差距,她顶撞主子。
面上表情虽放松,实则内里心狂跳似冲出嗓子眼。
李守财想驳斥,但心里却也是涌起一股酸涩。
有些事,他不足为外人道,况且蔻枝是个奴婢,为什么要与她讲明?夜娘离家多日,他虽也担心,但太傅府到底是她真正的家,与她血肉相连,怎么会让她吃苦受难?
李守财忘记了李毓灵是在老君庙失踪后才出现在太傅府,忘记了他也曾大逆不道跪在长燕堂院外,苦苦哀求的模样。
那时的李守财,内心的彷徨与害怕,是怕李毓灵的身份暴露她会被困在太傅府一生,还是担心自己守着的这个秘密被发现而愧对主子孔氏与老妻苏氏?
二者都不是。
李守财跪在地上,纵使院内的主子看不清也听不见他磕头的声音,但那声音就像一步一叩首于老君庙前的百步阶梯一样,是在赎罪。
他恐怕主子怪罪,降罪于他。李守财自己并不怕吃苦,但他只有一个女儿,女儿甚至还未定亲,若是他这个做爹的出什么事,那么阿秀该怎么办?
那时的李守财身后是匆匆赶到的孔风桦,孔氏的哥哥,是与李毓灵有血缘关系的人里面唯一一位一直知道李毓灵到底是谁,在哪儿,做什么的人。
李毓灵日常的花销如此巨大,绝不是一个在太傅府车马房当主管的人可以负担得起的。
是孔风桦秘密派人送银子给李守财,独自承担着养李毓灵的银子。
李守财跪在地上,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密,身体也在不断打颤。
他不光辜负了主子的信任,还没有做到孔大人吩咐的事…
孔风桦站在李守财身边,抬头看了看院门上方挂着的长燕堂三个字,他听见院内的动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脚踹翻李守财。
李守财受伤还未痊愈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与额头上的伤一起,让他皱紧眉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被踹翻后连忙继续跪好,头深深地低下去,不敢吭一声。
孔风桦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怒火,“她若是有事,你们父女二人便拿命来换罢。”
扔下这么一句,前边引路的提灯人麻利地将灯笼放到一旁,踹开了院门。
孔风桦风度翩翩地走入门去,脸上还挂着和煦的笑,李守财疼得直抽气却也只能爬起来踉踉跄跄跟着进去,随后跪倒在人前。
前后都是主子,他被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那个时候,李守财就知道他这条命,是留不住了。
但他还有女儿,阿秀怎么办?
所以,李守财一直在等待,等着李毓灵回来,他知道李毓灵是敬重他这个“爹爹”的,李守财就是要用李毓灵心里对自己最后的情意,保住他的阿秀,他的女儿。
也是着急,李守财一心只顾着问李苏秀,反倒是忘了先安抚李毓灵,伤了李毓灵的心,连一个不知道内情的奴婢都替李毓灵打抱不平,他方才说的话是有多么伤人?
李守财泄气地靠着床,耳畔蔻枝的声音更为尖锐。
等听完蔻枝的话,李守财那死鱼一般的眼睛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情绪,他原本紧皱的眉头此刻皱得更深,哑声道:“你说什么?”
蔻枝却是不想再说一遍那晚的事,只觉得李守财这副模样虚假得很。
“说什么老爷您心里不知吗?若不是您应允,大姑娘又怎么会想出如此歹毒的招术?”蔻枝讥讽地哼声,她心里早已破罐子破摔了,蔻枝也不是个没有心肝的人,她对李毓灵的确有些私心,但心也记着李毓灵对她的好,她也不能为李毓灵做什么,今日就权当报答主子了。
“卖身求荣,就是艺妓也是不肯的,大姑娘,倒是好胆子,好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