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前后,永琪收到了白蕊姬的信。
虽说白蕊姬刚到岭南时也寄了信,但那时她初来乍到,忙着置办家当和奴仆,信中只是寥寥几句,说一切安好。
这次的信里,白蕊姬详细地讲述了她在岭南的生活。
住处虽不如永和宫宽敞,但她将西南角的房子加盖到了四层楼高。坐在顶楼,能远远望见车水马龙的集市,若用西洋望远镜,还能瞧见商人们讨价还价的热闹景象。
更让白蕊姬欣喜的是,她在这离故乡百里之外的地方,与亲人重逢了。
当年,白蕊姬一家被发卖,父母在途中病逝。白蕊姬因资质出众被卖入教坊,而仅比她大六岁的小姨母则被卖到了外地。
后来,姨母历经坎坷,辗转到了岭南。听闻京城有位妃子来到此处养病,姓白,曾是南府的琵琶乐伎,便想起了自己的外甥女。
然而,教坊中年龄相仿又姓白的姑娘不少,她抱着赌一赌的心态,拿出积蓄托人送来一封信。
次日,一位名叫俗云的姑姑来到府上,将姨母赎了出来。
失散近二十载,白蕊姬紧紧抱住自己的亲人泪如雨下,亲手烧掉了她的卖身契。
自此,白蕊姬作为府邸的主人,由俗云和姨母贴身照料。三人同桌用膳,亲如姐妹。
不过,前些日子,白蕊姬险些给永琪寄了遗书。
岭南盛产荔枝,时节一到,白蕊姬便瞧见远处的集市上,有人推着一车车的荔枝叫卖。
在后宫时,嫔位的娘娘只能分到一颗荔枝,就连太后也只多一颗。可在这集市上,只需一点银两便能让商人将一整车的荔枝推入后院。
白蕊姬将荔枝分给众人,自己则一颗接一颗,竟吃了一大盆。接连两日,她都只顾着吃荔枝,连米饭都吃得少了。
结果第三日一早,白蕊姬对着镜子,发现自己嘴角长了一圈燎泡,险些晕了过去。
回过神来后,白蕊姬嚎啕大哭:“都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了!”
俗云又惧又伤心,扶着白蕊姬抹眼泪:“他们为什么不肯放过娘娘呢?天高皇帝远的还要下毒,好狠的心。”
姨母完全不懂她们为什么如此伤心,迟疑道:“会不会是吃太多荔枝上火了。”
白蕊姬哭哭啼啼:“姨母你不懂,我在宫里遭人下毒谋害,嘴角就是这样长痈疮的。”
姨母又道:“会不会是蕊儿前天只顾着喝果汁一整天都没进过水的缘故?”
俗云抽泣道:“娘子您不懂,上火长痘的人我们也见过,不是这样的。”
见她们如此笃定,姨母也慌了神,但还是劝说道:“这边气候潮湿,又有瘴气,蕊儿昨日弹奏月琴至半夜才睡,烂嘴角也是有的。”
白蕊姬已经拿出信纸,准备写遗书了:“姨母你不懂,发热心悸,失眠多梦……这些症状我太熟悉了。”
姨母有些无奈:“您昨晚喝了三壶酒……”
她见白蕊姬已经写了三行字了,只好出门请了大夫回来。
大夫望闻问切,说道:“不必吃药,暂时别吃荔枝,别喝酒,多喝些清水就行了。”
姨母送了大夫出门,回来发现白蕊姬已经快把遗书写完了,连忙拿走她的笔问道:“这是怎么了,大夫都说没事的,别写这晦气东西了,上床休息吧。”
白蕊姬凄然一笑:“姨母,大夫连药也没开,说明我已经没救了。我答应过永琪的,要在我还能写的时候,给他留一封长信。”
说完,白蕊姬又拿出一支笔,拿出新的信纸写道:“沐萍,你读到这封信时不要为我难过,在人生的最后时刻……”
姨母苦劝也不起效,一气之下说道:“要不这样吧,把信交给我保管,如果蕊儿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再帮你寄出去。”
白蕊姬花了一整天给永琪和宫里交好的嫔妃都写了一封长信,期间每隔一炷香时间被姨母提醒喝水,晚膳吃了一碗瘦肉粥又被催促睡觉。
次日一早,白蕊姬嘴上的燎泡已经结痂了,但摸着还痛。她拿出那些遗书,烧了一半重写。
第三日起床,她的嘴角已经好了大半,洗脸时洗掉了一块痂,露出粉色的新肉。
到了第四日,白蕊姬和俗云不得不承认——她只是吃太多荔枝上火了。
姨母叉着腰,强制白蕊姬在新春前都不许喝酒。
每当白蕊姬贪杯偷偷拿出酒壶,姨母便拿出遗书大声朗诵:“啊,为什么我终其一生都没有彻底把后宫搅乱,因为我忘不了皇后娘娘那双忧郁的眼睛……”
白蕊姬捂住耳朵,连声求饶:“啊啊啊啊啊啊别念了别念了!俗云拿出去倒掉,不喝了不喝了!”
永琪坐在书桌前,展开信的最后一页,忍俊不禁。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想寻个人分享这趣事,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
对哦,自己刚把旁人都支开了。
正好有些口渴,永琪把乳母唤进来,跟她说了这件事,乳母皱起眉头说道:“唉,玫嫔娘娘心底里还是不信任皇上。”
永琪笑容凝固了,没想到嬷嬷在意的是这点,且嬷嬷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的,永琪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随口附和道:“希望额娘在岭南能宽下心来。”
下午去校场时,他跟亲信随从说了这件事,省略了白蕊姬怀疑宫里有人害她的部分,只说了她以为自己中毒,结果只是吃太多荔枝的趣事。
随从说道:“玫嫔娘娘跟皇后娘娘关系这么好吗?爷你要不要让玫嫔娘娘把遗书寄给皇后娘娘,就当当时真的寄出去了,然后你跟皇后娘娘……”
永琪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到了晚上,弘历喊永琪过去检查功课。
弘历心情很好,见永琪功课完成得不错,随口问道:“永琪,听说你收到玫嫔寄来的信,她在岭南还好吗?”
永琪笑道:“额娘说托太后的福,一切都好。”
说完,永琪见弘历脸上带笑,突然心头一动,说道:“她之前还遇到了一件趣事……”
永琪省略了怀疑被谋害和给皇后写信那部分,只说白蕊姬在岭南重遇亲人,贪吃荔枝上火误以为得了绝症,其实只是虚惊一场,皆大欢喜。
弘历听完后,抬头问道:“你说玫嫔那个小姨母,她漂亮吗?”
永琪惊道:“啊?”
“算了,能被赎回来的仆妇,估计保养得也不好,”弘历岔开腿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永琪你回去吧。”
永琪回到阿哥所,到了入睡时间,他在床上躺着睡不着,总觉得有些憋着。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田芸儿。
永琪忍不住想,若是此刻田芸儿在身边,听了这事,她会如何反应?
是会像自己初听时那般,笑得前仰后合,还是会眨着那双灵动的眼睛,说些俏皮话?
这个念头一起,永琪辗转反侧,更睡不着了。
他还没开府,不能轻易出宫,便以“看看给太后订制的屏风绣得如何了”为由申请出宫。
但赤鲤坊那边回信说:“五阿哥,五天前下的订单,咱们只画了个轮廓稿,您可以半个月后再来看看进度。”
永琪摇了摇头,心想再过几日,这股劲头过去了,便不会再想了。
谁知他心中存了事,整日里都不得劲,不停地在心中打着腹稿,琢磨着如何将此事说得生动有趣,连走路时嘴唇都无声地翕动着。
“永琪,哀家听闻你想送哀家一幅屏风作新春贺礼。”太后笑眯眯地说道。
“正巧皇祖母的屏风旧了,永琪想趁着新春佳节,给皇祖母换一幅新的,让这屋子也焕然一新。”永琪有些心虚地说道。
太后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功课做完了还来哀家这里抄经。哀家听说你时常去催赤鲤坊的绣娘,但哀家要告诉你,她们许多都是出宫的宫女,心里都有一股傲气。你催得紧了,反而会误了事。”
“反正离新春还有些时日,你一个月后再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