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示灯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墙面上，像一群被钉住的困兽。
楚瑶踮脚去够飘在空中的实验记录纸，后颈碎发被恒温箱喷出的冷气吹得乱颤。
她抓住那张写着扭曲字迹的纸张时，发现卜阳已经半跪在反应釜前，黑色工装裤膝盖处蹭着油污。
\"数据链断层了。\"团队成员甲将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折线如同毒蛇信子，\"三号传感器在五分钟前彻底失灵。\"
团队成员乙用扳手敲了敲反应釜外壳，金属震颤声里混着他发颤的尾音：\"冷却系统过载，现在强行关机可能引发...\"后半句话被安全阀又一轮喷气声吞没。
楚瑶看见卜阳的喉结在警报红光里滚动，他沾着机油的右手正沿着蒸汽管道一寸寸摸索。
\"备用电源箱！\"卜阳突然低吼。
他扯开缠绕的电线时，楚瑶注意到他小指在细微颤抖，但声音却像淬过火的钢，\"乙去检查冷凝水回流阀，甲把最近三小时的数据包重新解析。\"
研究导师的皮鞋声从二楼监控室传来，每一声都像秒针在催命。\"校庆日前必须出成果。\"老人家的金丝眼镜映着满墙乱码，\"设备科说同型号反应釜要等德国发货。\"
\"我们可以租...\"团队成员甲刚开口就被导师的冷笑打断：\"租用费从你们项目金里扣？\"他故意把钢笔在楚瑶刚整理好的报表上戳出个洞，\"某些人谈恋爱的时间，不如用来检查设备老化指数。\"
楚瑶感觉手腕残留的温热突然变得滚烫。
她蹲到卜阳身边递万用表时，发现他后颈汗湿的发梢粘着片数据纸屑，墨迹是半截分子式。
\"给我二十分钟。\"卜阳突然扯开配电箱面板，五颜六色的线头瀑布般垂落。
他咬着手电筒说话时，光束在颤抖的电路板上晃出光斑，\"瑶瑶帮我按住接地端子。\"
团队成员乙突然把扳手砸在工具架上：\"上次自主维修搞炸离心机的教训还不够？\"他指着甲电脑屏幕上的报错代码，\"这种精密设备就该...\"话音被卜阳突然拆下的电容模块堵在喉咙里——那个烧焦的元件正冒着青烟。
楚瑶的指尖跟着卜阳的指挥在跳线柱间游走。
当卜阳用瑞士军刀剥绝缘胶皮时，她闻到他袖口传来的松节油味道混着冷汗的气息。
某个瞬间他的手背擦过她虎口，工具箱里突然响起扳手滚动的脆响。
\"找到了！\"卜阳从线缆堆里拎出一截发黑的导线，断面铜丝像枯萎的花蕊，\"过载保护装置被旁路了，应该是上次...\"他突然噤声，目光扫过团队成员甲突然涨红的脸——两周前正是甲提议绕过安全协议做高温测试。
研究导师的咳嗽声从头顶传来时，楚瑶正用发卡别住松脱的接线口。
她看见卜阳喉结动了动，汗珠沿着下颌线砸在电路板上。\"需要三十二号套管和...\"卜阳的指令被甲突然拔高的声线切断：\"现在订购配件至少要...\"
楚瑶的帆布鞋突然摩擦水泥地。
她冲向储物柜翻出个铁盒，马尾辫在警报红光里划出弧线：\"上周报废的质谱仪零件！\"捧着的金属零件叮当作响，最上面是个闪着哑光的银色套管。
卜阳接过零件的瞬间，楚瑶发现他眼底泛起血丝。
当乙不情不愿地递来液压剪时，恒温箱突然发出垂死般的嗡鸣，液晶屏数字开始呈指数级暴跌。
\"关总闸！\"研究导师的咆哮和卜阳的动作同时发生。
年轻人沾满碳粉的手掌握住通电状态的火线接口，楚瑶的惊叫卡在喉咙里——但预想中的电火花并没有出现。
卜阳手里捏着重新接驳的过载保护器，残破的绝缘胶带正从他指缝间缓缓垂落。
整座厂房的照明忽然暗了三分之二。
在众人凝固的呼吸中，反应釜压力表的指针开始逆时针缓缓回落。
当应急照明灯逐盏亮起时，卜阳沾着机油的指尖正悬在重启按钮上方三毫米处。
恒温箱突然发出类似老式电报机的滴答声，某个被认定损坏的传感器指示灯开始断续闪烁，像暴风雨夜海面上的灯塔。
应急照明灯投下的菱形光斑里，卜阳的拇指重重按下重启键。
反应釜发出类似巨鲸换气的轰鸣，压力表指针稳稳停在了绿色安全区。
“成功了！”团队成员乙把扳手抛向空中，金属撞击横梁的脆响惊飞了窗外栖息的灰雀。
楚瑶看着卜阳被机油染花的下颌线，忽然发现他后背工装服洇湿的汗迹竟拼成了完整的苯环结构。
研究导师用钢笔尾端推了推滑落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卜阳沾着碳粉的指尖停留片刻：“校庆发布会展位申请表，明天放你们项目组桌上。”老人家用鞋尖踢开滚到脚边的螺丝钉，转身时藏青西服后摆扫落了楚瑶别在配电箱上的草莓发卡。
恒温箱液晶屏重新亮起的蓝光里，楚瑶弯腰捡起发卡的动作突然凝滞——卜阳的左手正悬在她头顶二十公分处，指节还残留着熔断保险丝的焦痕。
他若无其事地转手去关总闸，耳尖却泛起与警报灯同频的红晕。
“喝水吗？”楚瑶拧开保温杯时，杯壁凝结的水珠正巧坠在电路板检测口。
卜阳仰头灌水的喉结滚动声里，甲突然凑到乙耳边嘀咕：“难怪上次他非要给示波器装防溅罩。”
暗流涌动的揶揄被金属敲击声击碎。
卜阳将空杯塞回楚瑶手中，食指蹭过她虎口处不知何时沾染的松油：“当心三十五号螺栓。”他话音未落，楚瑶身后的配电箱果然传来零件松动的异响。
少女转身时马尾辫扫过少年结痂的指关节，发梢勾走了半片烧焦的绝缘胶布。
当第一组实验数据跃上投影幕布时，窗外暮色已经浸透了防爆玻璃。
楚瑶蜷在待修的气泵箱上记录数据，帆布鞋尖随着乙朗读数值的节奏轻点地面。
忽然有温热的铝罐贴上她后颈，易拉罐表面凝结的水珠顺着脊柱滑进修身工装服的褶皱。
“冰镇乌龙茶。”卜阳用膝盖顶开滚到脚边的轴承，“你盯着三号传感器看了十七分钟。”
楚瑶正要反驳，投影幕布上的光谱图突然抽搐般闪动。
甲推眼镜的动作带翻了马克杯，褐色的咖啡渍在数据表上晕染出诡异的类正弦曲线。
“环境干扰。”他抽出湿漉漉的表格甩了甩，“重新采样就……喂！”
卜阳已经撑着操作台跃过满地线缆。
他按着楚瑶正要标记异常点的红笔，显示屏冷光将他睫毛的影子投在少女虎口处的墨迹上——那是她方才偷画的小太阳。
“第七次采样时的中子通量。”卜阳指尖划过屏幕上的凸起波形，另一只手在键盘输入查询指令的速度快得出现残影，“比理论值高出0.3个量级。”
乙凑过来时工作牌撞响了楚瑶的发卡：“设备刚恢复，数据漂移很正常。”他指着还在冒热气的冷凝管，“再说这个误差范围在……”
话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看着卜阳调出的对比图谱——六组不同参数下的实验数据，都在第七分钟出现了完全相同的波动凸起。
恒温箱换气扇卷起的数据纸在空中打了个旋，精准地贴在了甲渗出冷汗的额头上。
“或许是冷却液回流产生的伪信号。”楚瑶用圆珠笔尾端戳了戳卜阳绷紧的肱二头肌，“要不要试试用卡尔曼滤波……”
监控探头转动的吱呀声打断了她。
研究导师的身影倒映在走廊安全窗上，老人家的怀表链子正在不锈钢窗框上敲出急促的节拍。
卜阳突然抓起丙酮喷瓶，白色雾气模糊了投影幕布上那个顽固的凸起。
“今天就到这里。”他擦拭光谱仪探头的动作比平时重了三分，“原始数据包全部加密备份。”
当最后一道隔离闸落下时，楚瑶看见卜阳把某个U盘塞进了工装裤暗袋。
夜色吞没了少年指尖转动的激光笔，红点扫过停车场监控死角时，像极了反应釜安全阀上那个被刻意遮掩的异常信号。
（实验室穹顶的月光被云层吞没的刹那，无人注意到三号传感器的自检日志里，某个本应清零的计数项正以斐波那契数列的规律递增。
通风管道深处，半张烧焦的数据纸突然吸附在滤网上，残存的分子式在气流中诡异地拼出了不属于任何已知物质的结构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