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六月中旬,罗赢与维萱一番商讨后,决定三日后启程。为了不惊扰母亲与祖母,他只是默默收拾了寥寥几件衣裳,还有些许便于携带的吃食。
罗赢的目光落在襁褓里那尚不满百日的儿子身上,小家伙才三个月大,却已比初降人世时长大了许多,眉眼间与罗赢的模样愈发相像。罗赢俯身下去,在儿子娇嫩的脸蛋上亲了又亲,满心的不舍如潮水般翻涌。许久,他才强忍着心中的酸涩,轻轻放下孩子,转而握住维萱的手,眼中满是眷恋与愧疚。
“我这一去,山高水远,归期难料。家中诸事都要落在你一人肩头了,你定要多多珍重自己。等我到了云中,我明日会写三封信,祖母、母亲、还有你,每人一封。你且装作对此行毫不知情,祖母那火爆脾气你是晓得的,要是知晓你没拦下我,定会动怒怪罪于你。往后每月,但凡我得闲,就会给你写信,你莫要忧心牵挂,我会时时刻刻念着你和熹儿。”
维萱眼中含泪,微微点头,二人相对无言,唯有握紧的双手传递着彼此的力量与不舍。
这两日,罗赢与维萱心照不宣,总是抱着孩子在太夫人跟前逗趣耍宝,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博老人展颜一笑,让家中多些温馨欢悦的氛围。
每到晚间,待四下静谧,黑暗笼罩之中,二人抛开白日的矜持与隐忍,尽情相拥,肆意驰骋,似是要将彼此的气息、温度,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以这种炽热的方式,贪恋地留住此刻的亲密。待激情过后,他们便相拥而卧,享受这片刻安宁。
第三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晨曦微光透过窗棂洒在屋内,罗赢悄然起身,目光温柔又不舍地扫过熟睡的妻子,他轻轻拿起祖父曾用过的那把宝剑,剑鞘在微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似承载着祖辈的荣光与期许,又拎起早已备好的包袱,里头装着简单的行囊。没有过多的犹豫,他毅然扭头,大步迈出侯府。
罗赢与小厮桂青跨上骏马,扬鞭疾驰,马蹄扬起阵阵尘土,朝着云中方向飞奔而去。
前些时日,朝廷传来的急讯仿若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 云中城大半百姓不堪战乱侵扰,拖家带口,纷纷朝着晋阳、洪赵方向逃亡,如今城中仅剩不足千人。而薛将军率领将士们坚守孤城,与那来去如风、高大勇猛且极为善战的匈奴人拼死搏杀,双方互有胜负,战局胶着,局势岌岌可危。
每每想起祖母与母亲谈及祖父和父亲时,那悲恸欲绝、肝肠寸断的哭声,罗赢胸腔之中便有怒火熊熊燃烧,恨意如汹涌波涛。祖父与父亲保家卫国,马革裹尸,却未能换来长久安宁。他曾在心底无数次暗暗发誓,定要亲赴战场,手刃仇敌,以血还血,告慰先辈英灵,护家国安宁。此刻,迎着呼啸的风声,他目光愈发坚毅,仿若已看到了云中城上飘扬的军旗,听到了冲锋的号角。
承祥侯府内,此刻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太夫人坐在寿安堂的正座上,双手颤抖地紧握着罗赢留下的书信,脸色煞白,眼中满是绝望与痛心,捶胸顿足地悲呼:“这忤逆的孽障啊!到底还是瞒着咱们,偷偷跑去了战场。这往后的日子,可叫咱们这一众妇孺老幼怎么熬哟!” 声声哭诉,饱含着对孙子的担忧与不舍,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那威严的仪态也全然被悲痛取代。
老夫人夏氏同样心急如焚,一路小跑着赶到寿安堂,手中也攥着封信,眼眶通红,泪水不受控制地簌簌滚落。她几步跨到太夫人跟前,哭道:“母亲啊,您快瞧瞧,赢儿他…… 他跑了呀!信里说要替他父亲报仇,可孩子才刚满三月,他怎就狠得下心呢!咱们该怎么办呐?” 夏氏的声音里颤抖着,满是无助与惊慌,平日里的端庄稳重在这一刻也消失殆尽。
维萱站在一旁,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衫,又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仿佛是要将内心的慌乱一并驱散。许久,她才轻声开口:“我这儿…… 也有侯爷留下的一封信。想来他筹划已久,连我都被瞒得死死的,也不知究竟是何时出发的。好在有桂青跟着,侯爷和他都懂些拳脚功夫,一路上应不会有大碍。”
说着,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信封。心中暗想:也不知他现下走哪了,一路可还顺利。
且说那学士府中,亦有一番波折。此前林允泽坚执要赴沙场,林鹤潇苦心劝诫,言辞恳切,怎奈允泽执念如磐,丝毫不为所动,自此便被囚于府内,林鹤潇遣了四名小厮轮番看守,除却饮食供给,不许其踏出院门半步。
值此炎夏,暑气蒸人,小厮们连月未得安寝,早已神思倦怠。林允泽这些时日倒也安生,未起波澜,小厮们便渐生懈怠之意。孰料夜半更深之际,那林允泽觑得间隙,翻墙逃跑。
林鹤潇闻得此讯,只觉双腿发软,几欲瘫倒,须臾间,怒从心头起,嗔目切齿道:“定是那陈家女子对允泽施了蛊,令其心性大变!若非如此,为何自打遇她之后,允泽便一门心思奔赴疆场,往昔可从未露过这般苗头。”
林夫人闻听爱子出逃,恰似五雷轰顶,悲恸难抑,哭得肝肠欲断。顺手操起屋内汝窑珍品花瓶,奋力掷于地上,“哐啷” 一声,花瓶碎作齑粉。继而恶狠狠道:“我定要去陈府,寻那狐媚女子问个究竟,为何要蛊惑我儿涉险拼命!来人呐,速去备车!”
林景泽得知下人禀报三弟出逃一事,心急火燎疾步赶往双亲所居轩煜院,刚入庭院,便闻母亲叫嚷着要往陈府找那陈家三小姐算账。
林景泽抢步上前,沉声道:“母亲万不可如此行事,无凭无据,怎能贸然怪罪陈家姑娘蛊惑三弟?三弟已然十九,心智成熟,岂会轻易为人所惑?许是那日我与他一番言语,令三弟有所触动,方萌生赴军中立功之志,若真有错,亦是孩儿之过,与旁人无关。”
林夫人一把揪住景泽衣衫,急切追问道:“你与允泽说了些甚?速速道来。”
林景泽整了整衣衫,缓声道:“当日,我与三弟言及,如今家中,父兄一辈渐显颓势。父亲虽位居内阁学士,然近些时日,圣眷渐薄,待父亲致仕归乡,我林家往昔荣光恐难再续。二叔远在异乡为官,不过区区六品,难有大作为。三叔则漂泊四海,踪迹难觅。这般境地,林家青黄不接,我等身为簪缨世家子弟,既承祖荫,当以光大门楣为毕生所求。”
林夫人听闻儿子所言,仿若失了全身气力,瘫坐于椅上,涕泗横流。林鹤潇亦是老泪纵横,喟然长叹:“原是允儿心系林家啊,皆是为父无能。彼时皇上厌战之意明显,礼部尚书王顺率先倡言,称和谈方为上策,可保国力、军力、财力不失。为父不过顺应圣意,跟着王顺附议与匈奴和谈,谁料敬国公与秦太师力主征伐,皇上为此在后宫避居多日,末了竟改了主意,而后对我与王顺便日渐疏远。为父当日真不该贸然参和,现在悔之晚矣。”
景泽见父亲如此懊恼,恭声道:“父亲切莫过于伤怀自责。三弟如今弱冠之年,七尺昂藏之躯,自幼勤习武艺,功底颇为扎实,寻常武夫绝非其对手。况那军中,二皇子素怀爱才之心,大哥昔日为二皇子伴读,两人相处十数年情谊匪浅,我林家与二皇子府也因此素有往来,渊源颇深。三弟此番投身二皇子麾下,有这层情分在,二皇子殿下定会对三弟照拂一二。”
言至此处,景泽略作停顿,抬眸望向父亲,眼中满是恳切:“皇上最忌臣子揣测圣意。父亲日后定当谨言慎行。过往之事,不过是朝堂风云诡谲下的无奈之举,您一心为国,当日顺应圣意建言,并无大错。当务之急,是盼三弟于军中建功立业,为我林家挣得荣光,届时,圣眷重回,林家定能再度熠熠生辉。还望父亲宽心。”
林鹤潇听了景泽这番话,抬手抹了一把老泪,微微点头,喟然长叹:“但愿如你所言,允儿能立下战功,平安顺遂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