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腾一仰脖儿,一碗酒水便见了底。
“兄弟你一箭三雕,堪称髙绝!”感觉这李遗也有点喝高了,情绪上头,搂不住了。
他自己也端了一碗,开始滔滔不绝——“建城,看似无厘头,莫名其妙,但一来兴古郡大乱之后,无力治理各地,更无能力去做战后的善后事宜,但建城一事,却将诸多蛮人自动吸附于此,各地治安,自然而平。而郡守府郡尉府只要将兴古城这里管理得当,其他,无可无不可。此为其一。”
“二来,兄弟你再喝一碗酒。郡尉你也随一个。”这个时候,李遗倒也没有忘记朱武这个义务陪酒员和政治实习生。
“如此多的人一旦定居此地,郡城壮大,地方势必弱小,对于未来的人口管理,有百利而无一害,后面,再有诸如蛮王骨都这样的人想发动叛乱,则就无异于以卵击石。此其二。”
不用李遗吩咐,沈腾朱武二人主动再走一个。
“三城成星相连,互为犄角,且功能各不同。大城主政治军事,星城主商业贸易,更是将郡城的文治武功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兄弟高瞻远瞩如此,为兄佩服之至!”
没得说,李遗自己先端了一个,后面二人只能再跟一个。
朱武的眼睛早就直了,看向沈腾的眼神儿早已经有些迷离朦胧——没看出来,这小子真的如郡守所言的这般神奇?
莫说朱武蒙了,沈腾自己都有些懵了。
不就是在大乱之后上马了一个大型工程嘛,至于上升到如此高度去夸?
在后世,无论哪个地方,无论民风民俗如何,一个大型工程,会立即改变这里几乎所有的生态——这是毋庸置疑的。
比如沈腾穿越之前的老家,本来是一个不大的小县城,建城历史也极为短暂,但后来这里新建了一个石油化工厂,哗啦啦来了十多万人,全国各地的都有,一律说普通话,这个城市的逼格顿时就上去了许多。
围绕着这大型石化厂,催生了许许多多的生态产业,各种工业配套产业就不说了。生活上,就学就医也不必说了。
而对于本地百姓来说,受益颇多,就说这十多万人的吃喝拉撒,一天得消耗多少鸡鸭鱼肉禽蛋果蔬?
为什么后世各个地方拼了命一样地抢夺国企央企?为什么各地政府要打破脑袋挤破头去抢铁路高速路高铁飞机场?
平时里你好我好哥俩好的隔壁邻居州县,为了这些大型工程不惜伤了和气毁了颜面也要争?
无他,利也。
兴古郡建城,其实也一样,有诸多利益牵扯其中。
单单为这小二十万人做生活服务的,就是一桩无限大的生意。
李遗后来的半买半送半强迫半诱惑的户籍政策,更属于锦上添花的举动,若这些人来了,工程完毕又走了,那么,新建的那么多的商贸设施,其实也没有多少价值,因为原来的兴古城并不缺少这些东西。
说到底,人口,才是一切的重中之重。
人口多了,在后世诞生出一个专有的新鲜名词儿“人口红利”。没有人,说什么都不过的镜中月水中花。
李遗越说越兴奋,一时兴起,情难自制,重重拍了朱武肩膀一下,一巴掌下去,差点没把朱武拍到地上去。
这狗日的力气可不算小,敢情每天的文质彬彬,都是扮猪吃老虎的,估计也是一个上马能提刀杀敌的将种!
其实这个时代的人基本都这样。
老李家上一代主事人李恢文武兼备,李遗也同样不差。
朱武龇牙咧嘴地重新坐稳身形,刚刚领教了上司马屁功夫的髙绝,自己有样学样,即便不会拍,但拱着话题往前走,这不需要天赋吧——
“郡守大人一席话,小弟胜读十年书!对沈公子的髙绝也有了新的认知。但有一事不解,还请大人解惑。”
李遗对朱武的态度很是受用,此子可教也。
“郡尉谦虚了,有什么不解处,但请说出来,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腾看着这二人表演,自己也不便说什么,都是自己人,说什么也不对,说谁也不对,酒后嘛,当是一场娱乐节目还是挺有趣的哦。
朱武圆睁着一双卡斯兰大眼睛,一脸懵懂无知地请教:“为何我兴古城建几个商贸城,会引得各地豪族如此激情渴求?莫非我南中还少了这样的物业不成?”
李遗频频点头,“大善!”
他用手捋了捋本就不长的短须,笑吟吟地看着朱武,流露出赞许的目光,“郡尉能提出如此高深问题,便说明郡尉这张椅子,本就该你朱家坐才是,其他人,是半点机会也没有了。”
李遗的一个“金交椅”顺手送了出去,顿时将朱武激动得站起身来,深深一躬到底,狠狠挤了几下眼睛,阴暗处,手将大腿掐得生痛,却依然没挤出眼泪来。
沈腾不由得一声叹息,对这二人,大是佩服,一个会装,更会演,一个会打,更会拉。
最后的结果,是装傻的朱武得到实惠,至少在李遗主政兴古郡期间,这郡尉的位置是不用担心的了。
这实际上就保证了朱家接下来几年顺风顺水的好时光。
这个年代的蜀汉朝堂,可没有什么严格的任期之说,只要你做的好,这郡守可能一做就是一辈子。
除非上调。
南中的官员想上调,殊为不易。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主要还是因为南中特殊,蛮汉关系复杂。既然你能治理好蛮族居住之地,那么,你就一直做这个好了。既然你都做得如此好了,为什么不继续做呢?为什么要让别人去做实验呢?这不是自找苦吃?
再说了,做得好的就升官,蜀汉本就是小小的国度,哪里有什么地方给你?
就说李遗的老爹李恢吧,生前任庲降都督,兼建宁郡守,封新亭侯,其实人家身上还有一个更牛逼闪闪的官衔儿呢——领交州刺史。
但那有什么卵用?不过一个虚衔儿罢了,没有一点实际权力。
这样的例子,在蜀汉政坛上比比皆是。
你把这些虚衔儿当做一个荣耀,就很好,说明你心态很端正,很健康。
若你真把这虚衔儿当做一个念想,对不起,你一边凉快去吧。你还真指望有机会去交州做刺史不成?
一认真,你就输了。
朱家得到实惠,其实不过是李遗的随手赠予,送的是朝堂的官帽子,又不是自己的私产,李遗一点损失没有,反而收获一个忠诚的朱家做马仔,自此,兴古朱家为建宁李氏马首是瞻,一举多得。
这一手,才是真正的一举多得咧。
沈腾的眼睛都直了。
好家伙,李遗的演艺之高,已经到了这个水平了么?
自愧不如的沈腾,默默地端了一碗酒,举过额头,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喝了一口。
朱武的问题,蠢是蠢了点,但确实是一个好话题,非常便于发挥,形散神不散的那些。
李遗便认认真真地给朱武解析——
“各地豪族可也不是傻子,你这里新建两个卫星城,主打商贸,人家就巴巴地把钱送过来,你以为人家是人傻钱多呗。”
“不是。”
“首先,咱兴古郡南与交州相接,很久以来,便是南交州与巴蜀的交通要道。而交州则是稻米珍珠香料等物品的产地,巴蜀及陇西对这些物品的需求,则是无限大的,兴古郡自古便占据了地利。”
“其次,兴古郡动与孙吴交界。现在高层默许了这里兴建卫星城,可不仅仅因为,如此浩大工程而不需要国家掏一文钱的原因,明眼人见一叶落而知秋。接下来的蜀汉,没了强权重臣,大概率是要做一个偏居一隅的小国了。那么,蜀汉与孙吴的关系,其重要性,更甚于从前,因为二者共存的基本前提便是携手共进退。其一亡,另一必亡。”
“唇齿相依。”
“善,唇亡齿寒,便是此时汉吴关系的写照。既然都唇齿相依了,商贸必然是主角。”
“嗯嗯,朱武受教了。”
“郡尉莫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这一点,沈兄弟你给说道说道?”
沈腾才不想趟这趟浑水,两个老油条的酒后互演互喷带互拍,已经堪堪要到高潮时分,自己生硬地掺和进去,不是傻,就是蠢。
安心做个好观众,才是观众的基本素养。
所以,沈腾直接来一句:“小弟粗鄙,哪里知道什么深意,还请兄长莫要让我难堪了。”
李遗怡然自得地笑笑,赞许弟冲沈腾竖起一个大拇指,道一句:“兄弟你藏拙。好吧,为兄就抛砖引玉了,说的不对的,兄弟你多指教。”
沈腾连说“不敢”。
“说句实在话,你二人在兴古郡建设新城,着实是一个十分冒险的行动,但凡此事若放在几个月前,也就是前丞相孔明先生在世,你二人便是一番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尤其是你朱武,这个郡尉,你也就当不成了 !”
朱武吓得一激灵,浑身汗毛倒竖,瞬间便清醒了许多,脸色瞬间煞白煞白的。
李遗一看效果很好,便不再继续恐吓。
“为何如此?皆因天时不对。孔明先生主政,南中政策,好说的,便是‘以蛮治蛮’,但说到底不过一个‘维稳’罢了,求的不过一个‘稳’字,断然不会在南中做什么大动作。”
二人频频点头。
即便是沈腾,也不得不承认,人家李遗说的非常正确。
“但现在,丞相尸骨未寒之际,你二人却在南中建城,聚拢蛮人二十万,动作之大,前所未有,这样说,不为过吧。但为什么成都方面却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二人顿时连呼吸都要停止了,用心听李遗的分析。
“蒋费二人大员,深得丞相真传,但在兴古城一事上修了闭口禅,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为了强调接下来的结论的重要性,李遗刻意做了停顿,以示强调。其实不用他刻意强调,二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听这个结论了。
“朝廷政策转北向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朱武恍如被人狠狠敲击了一棒,沈腾也有醍醐灌顶之感。
对啊,兴古郡如此大的行为,朝堂没有任何一句言语过来,表扬没有,斥责也没有,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这回事一般。
这许多天以来,沈腾还真没有怎么深思此事,而朱武却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对,和错,对于朱家而言,都意味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譬如李恢当初去成都时,却绕道去了葭萌关,直接投奔刘备阵营。一样是豪赌一场,赌对了,才有今日的“李氏建宁”的美誉。
而自己的这场豪赌,虽说政治风险小了许多,但兴古朱家相比人家建宁李氏,一样小了许多,抵抗能力,一样小了许多啊。
直到李遗到来,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加油干,新城建设一点没改变,朱武那颗始终悬着的心 ,才算是落了下来。
但落下来,也没有落到实处,因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朱武,关人家李遗什么事儿?一旦上面追究起来,扛事儿的,只能是他朱武,不可能是第二人。
所以,此时李遗所谈,对于朱武内心的震撼,真的堪称无以复加。
“高层的无视,其实是件好事情,说明了什么咧——”李遗说得口干舌燥,主动端起酒碗来一口,继续演讲,“说明上层在观望,在等待。说白了吧,就是在等我们这个试验品最终的结果。好,则继续,大有可为。不好,就算了,一个小小的兴古郡,即便毁损了,也不算什么。”
沈腾内心翻腾,如翻江倒海一般,在这里,他竟然仿佛看到后世那位旷世老人在某年的春天,到南海便画了一个圈……
莫非,自己来南中瞎胡闹一般的举动,是给南中送来改革开放的春天?
沈腾有一种如坠梦中的感觉。
好虚幻,好不真实。
政治人物的敏锐触角,是真的没法学啊。
沈腾对于李遗的解析,是真的好膜拜了。
自己这个始作俑者都没有想到如此深刻的事情,在政治人物的眼中,竟然会有如此高深莫测的解读,
这本该是政治小白的李遗,政治眼光竟然如此髙绝?
但仔细想想,人家李遗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
历朝历代,对于大工程都有自己的考量。乱世讳莫如深,避之若虎;盛世趋之若鹜,如饥似渴。
而蜀汉政坛高层对于兴古郡建设新城之举,表现得竟然如此淡漠,真是一件怪异事件。
但,真的怪异么?
在李遗这样的政治嗅觉敏锐的豪族人中,人家早已经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而这样的人物何其多!
所以,才有了各地豪族蜂拥争抢兴古郡这尚处于规划图纸上的商贸物业,甚至有些没有捞到机会的豪族,竟然直接就在城市周边自建城镇,服务蛮人……这种情形,若在过去,你见过?
沈腾在这边感慨万千,心潮涌动,那边朱武内心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沈腾。
再看向李遗,这个可能还比自己小几岁的郡守,朱武除了臣服,再无其他二心。
“朱家,真是只是兴古郡这口残破古井中的一只观天的蛙!”
朱武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