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古城。
看似乱糟糟的兴古城,其实这个时候的郡尉府的人已经轻松不少,建筑工地上有人主管有人分管,耕牛全部被蛮人提走,羊群交给蛮人负责放牧看护,每天杀了许多吃肉,眼看着羊群规模越来越小,当初最发愁的事情,现在已经变成了最让人心疼的事情了。
还有人打起了马匹的主意。
打马匹主意的,蛮人有,汉人也有。
其实南中的马匹,专门作为骑乘功能使用的,并不多,反而是那些做生意的,尤其是像吕氏李氏这样的大商贾,用来做托运脚力。
但谁都知道,打郡尉府马匹的主意是一件可能引发严重后果的是事情。
但这兴古郡凭空多了几百匹马,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他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若打着为郡守府郡尉府分忧的旗号,倒也说得过去。
于是,这些人便在郡尉府里面找了个面首,就是代言人的意思,级别当然也不能太低,否则和上面说不上话,有个屁的作用。
他们撺掇此人向上面申请,也如耕牛例,将马匹都发还给人了事。
这人昏头昏脑地不懂事,更因为收了人家的好处,便兴冲冲地跑到朱武面前去请愿了。
结果,不出意外地,当即被朱武拳打脚踢赶了出来,还被罚去做了弼马温,去做了养马主事,朱武的原话是:“马匹少一根毛,老子都要你好看!”
那弼马温主事满腹幽怨地将撺掇他的那些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许多遍,赶赴城外养马处上任了。
对于这些马匹,其实朱武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格老子的,将这些马匹还回民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最不济,就上交呗,交给庲降都督府,还是大功劳一件!也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吃咸萝卜操淡心!”
朱武恶狠狠地发誓:“以后,谁敢再打老子这些马匹的主意,信不信老子让你龟儿子的吃马粪!管饱管够!”
沈腾猴子二人在城外到处走走停停,反正也没有什么具体事情,闲逛而已,美其名曰——体察民情。
既然没有明确目的,更没有具体的目的地,越走越远,顺便走了几个新建的卫星乡镇。还好,兴古郡虽然没有郡守好几年,但人家朱家主事一方,管理机构并没有完全消散,所有新建乡镇都和兴古城外的住宿地一样,整洁划一,有专门的卫生区,还有专门的人管理治安消毒等事宜。
认识沈腾的人几乎没有,本来就都是外来的杂居人口,没有人会对两个闲逛的年轻人多看一眼,倒是遭遇了不少的白眼,觉得这年纪轻轻的,不去城下背砖石找份工来做,至少能混一碗羊肉热汤不是?
“白瞎了这好的身板!”
“日你先人板板的!”
“少在咱们这里瞎转悠,带坏了小崽子们!”
……
二人就顶着这样的白眼,依然乐此不疲地转悠。
这些新建的乡镇,有专门维持治安秩序的人,人家最讨厌的便是沈腾猴子这样的街溜子。
因为这样游手好闲的人,一旦多了,便很容易生出诸多事端来,而那些每天流汗劳作,挥汗如雨,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的人,哪里有精力折腾祸事?
所以,沈腾二人一旦进入人家乡镇,便被青眼相加,甚至有被驱逐的经历,只不过二人衣着还算干净整洁,面向也还宜人,言语也很讨喜,更占了是汉人身份的光,没有被强行驱赶罢了。
而在一个名为“明珠”的新建居民点上,二人则受到热烈甚至是浓烈的欢迎。
这地方说是镇子,其实算是夸大了,一个小小的木寨而已,并不在通畅开阔处,全建在一个依山旁林地,风景相当不错,一座座小木楼均为两层,且都相隔开来,楼前一个小小庭院,有野生树木留存,也有刻意的石块堆积,与那些人畜混杂的乡镇居民点相比,这里也算是别有意境了。
小楼没有多少花哨装置,但胜在原汁原味,而每个院落前的小蓬门楣上,则有木雕的匾牌,或曰“梧桐苑”,或曰“千金庐”,或曰“秋香居”,或曰“醉红尘”……
名字别具一格,很显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因为是大白天,木寨里的人并不多,很少的人在洗浆衣物,打扫卫生。这时本是上午时分,小酒馆也不少,客人乏善可陈,有的小酒馆直接就没有开门。那些开着门的,伙计们一个个精神萎靡,蔫不那几的,对于沈腾二人简直视若无睹一般,当他们不存在。
“奇了怪了。”沈腾笑着对猴子说,“这寨子可是透着一股子邪性气,哪里像是南中人生活的地方。”
猴子却狡黠地眨眨眼睛,道:“哪里奇怪了?公子你莫不是忽悠小的么?”
“我忽悠你?忽悠你什么?”沈腾觉得很搞,这哪哪儿都不像是一个正常的生活居住地,寨子是新建的无疑,但主事者,无疑是个有来头有情趣的人,建这样一个寨子给谁住?能住几人?
这里更像一个高人隐居地,莫非南中还有这样的高人族群?
猴子不由得笑言道:“公子,要不,咱们找个楼子进去坐坐?”
沈腾无可无不可。
对于新奇的东西,他一样很上心。假如真的是一个高人族群,能够认识几位,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大事!
猴子也不言语,带了沈腾随机走向一座小楼,名曰:“天上人间”。
看到“天上人间”这四个大字,沈腾明显被震了一下,他恍然大悟,知道自己上了这死猴子的当——这是一个妓寨嘛!
再回头想想,那所谓“醉红尘”、梧桐苑”,“千金庐”,“秋香居”……呵呵,不是这个,还是什么?
“高人,”沈腾噗嗤一笑,不由得竖起大拇指,“确实高人!”
沈腾可不是称赞这死猴子的,而是称赞这妓寨的主事人。
能够如此迅速发现商机,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立木成寨,并且整来如此多的专业人才,这手笔,这眼光,说人家不是高人,沈腾自己都会觉得亏心。
从这现场摆设来看,很多物件的设置,浑然天成,毫无人为做作的做派,这位,可不仅仅是“高人”,更是一位“妙人”了。
对于这位高人、妙人,沈腾其实一点也不反感。这并不表示沈腾就好这一口,但妓院行业,自从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时期,便已登堂入室,千古一相管仲将私营妓院纳入公家管理的范畴,更利用妓院将这个国家的经济体系打造成铜墙铁壁一般,使得低贱妓院行业成为国家经济循环的一部分,不再阴暗,也不再矫情,光明正大的态势,无可遏制。
想到这些,沈腾那老师的欲望再次泛滥——
“话说当年,管仲相齐,对外,尊王攘夷,王霸兼施,对内,打造经济循环圈,主打鱼盐创汇,首创官僚制度,将妓院公开化,建立国营妓馆,招收舞姬歌姬,大力推行招商引资,他国商人入齐,以其带来车马人数钱财数量为认定标准,享受各级免费妓馆服务。”
“齐国妓馆,冠绝天下。”
“他国豪富大贾纷纷赴齐。”
“再后来,管仲利用齐国强大的经济实力,对周围国家如鲁国楚国等,实施经济战争,一举收复数百年不曾臣服的鲁国,并将楚国经济搞得一蹶不振,多年不得还魂。”
……
这二人一个说得口水四溅,一个听得心驰神往,成为这妓寨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与这个时代的人相比,沈腾多了2000年的历史认识,对于妓馆的认知,自然也不陌生。这个行业在后来,还会一度繁华到与中国的文化纠缠不休,若即若离,相互成就,留下传奇美谈雄文无数。
后世所谓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过是人们对于该行业的苛求和误解罢了。
人家做的本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赚的也就是一个流汗闻香的银钱,凭什么要对你有情还有义?你当自己是谁?有本事你将人家娶回家去啊。
真正说这些话的人,才是那种“又……又……”的人呢。
沈腾也不是所谓的“雏儿”,人家也是见识过真家伙的人,只不过他对自己情绪身体的管控,比一般人要强很多。所以,即便现在进入这个叫做“云间客”的小木楼,一样是抱着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态,在于他而言,若能认识一下这个楼主,才是趣事一桩。
估计楼里的女子还在沉睡吧。小院里一株不知名的小树,郁郁葱葱,清新明目。
小树旁边,一个不大的巨大石块横卧,如一头卧牛相仿,形散神似,并无雕琢痕迹,宛然天成。
青石溜光水滑,背部平缓处,便成了天然的茶台。
几个小小木桩安放四周,随意闲适。
有一个小丫头正专心打扫庭院落叶。看样子小丫头起得早了,无精打采,那扫把也就有气无力地在地面划过,随机而潦草。
小丫头万没想到这个时节竟然有顾客上门,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不说什么显然是不行的,便细声细气来一句:“大爷们来早了,小姐还在睡觉呢。”
猴子也不言语,他存了看沈腾笑话的心思,主动闪在一边。心里想着,主角闪亮登场,噔噔噔噔……
沈腾也不矫情,笑言道:“我们就在这里喝点茶水便好,不要打扰你家小姐了。”
对于这样的客人,对于这样的要求,小丫头自然是不敢拒绝的,自古妓院都是如此,小丫头人不大,却一样接受过接人待物的专业训练,哪里有主动将客人赶出去的道理。
不大一会儿,小丫头便拿来一一套茶具,质地黝青,粗看貌不惊人,在后世人的眼中,甚至都可以用土里土气来形容了,但细看之下,却又觉得与这个时代其他陶器的迥然不同来。
烧开水的是一个高圆腰身的盘口罐,口壁外撇,颈直而长。罐身大而瘦长,丰肩四系,罐面青釉,上有一株遒劲老松纹饰,身悬断崖之侧,扎根破石之中,迎风婆娑,挣扎奋进。
潦潦草草几笔,看似简朴,却十分传神,颇有汉八刀的神韵在其中。
另有一个矮脚瓷盘,上有两个青瓷碗,直口,深弧腹,体量不大,五指之中可以把玩,通体青釉,不像后世透明瓷器那样的薄胎,而是厚体瓷胚烧制而成,显得敦厚朴实。
瓷碗上分别潦草几笔,绘制竹兰各一,依然是汉八刀的神韵,甚至还有落款,细看之下,却是“什邡堂”的印记。
沈腾十分意外,这个时代就已经有了青釉瓷器?蜀中有瓷窑?
当初那些偶然迸发的商业灵感中,可是没有这一环呢。
沈腾所知的瓷器,都不是这个时代该有的,景德镇相距甚远,不在自己的商业版图内,龙泉瓷器更是远在孙吴江东的核心地盘上,而其他瓷器,也都在宋朝兴起,那是几百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想,都不该想的。
“请问小娘,这瓷器,是哪里来的?”沈腾一边好奇地把玩着一只瓷碗,一边笑问小丫头。
“回客官,这要问咱家老先生呢。”
“哦——”沈腾对这里更感兴趣了,竟然还有老先生?妓寨老板吧。
既然能被小丫头称呼“先生”,必定不是普通人了。“不知道老先生身在何处?在下冒昧,想见一见他。”
“老先生闲来无事,便在溪边松下煮茶,想见他很容易咧,向西边松林行过去,有一无名草庐,先生就住在那里。”
二人再无煮茶心,当即起身告辞,出门向小丫头指引的方向寻过去。
建妓寨,住草庐,松下饮茶……这样的人不是高人,谁是?来而不寻,视而不见,罪过也。
妓寨西边尽头,有一条小溪经过,溪水来自山林间,清澈洁净,再向外,便是大片的松树林了。
二者接壤处,一处高坡上,有一简陋草庐三间,呈一字形布局,外围一个小小木栅栏围成的小院落,院落中恰好有一蓬细竹,郁郁葱葱。
青竹边,一青衫老者悠闲煮茶。
见有客人来访,那人却未起身,只是淡淡说一句:“柴扉久不开,只缘君未来。既然来了,便请进来饮清茶一杯。”
沈腾也不矫情,抬手做了一个拱手礼,道:“不请自来,还望先生不怪。”
“显然是个有趣的客人,而不是恶客上门了,来来来——”青衫老者招手相邀。
二人再无徘徊,径自打开木栅栏的小门,走进院落。
沈腾安然坐下,猴子自觉站在沈腾背后,一言不发。
猴子早已形成了习惯,任何一个陌生的场合,一个陌生人,猴子都不敢轻易放过,他对危险有天生的感知力,但在这个老先生面前,却什么也感知不到。
这样的人,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茫然无知,让他尤其不安。
南中可不太平,危险处处都有。
一路行来,他二人只是随机而行,若说人家有意引他二人上钩,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沈腾可不是普通人,若遇有心人,做个局什么的,也未尝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因为在沈腾身上,无论人家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对于沈腾这些时日只带了猴子一人到处游走,郡尉府上上下下都不同意,但经不起沈腾的固执己见,而大家又都各有各的忙碌,顾得上他。
包子他们现在的工作早就不堪重负,却又兴致盎然——围猎。
在兴古郡各山林间围猎野兽。
南中,与其说是人间世界,不如说是野兽的天堂。
南中到处都是山林,五万大山十万大山百万大山,人类生活的轨迹,仅限于极少数的河流冲积平原坡地,更广漠无垠的山林,却是野兽动物们的天堂,人兽杂居,自然不可能相安无事。
很多蛮族部落就是靠打渔捕猎采集野果生活繁衍着的。
但野兽也不是完全被动挨打的一方。对人类形成巨大威胁的,老虎豹子之类的大型猛兽,将人当饭吃,也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大象和野猪等,对农作物的祸害,简直不要太厉害。
种植的庄稼,往往在一夜之间,被大象野猪们霍霍一空,多少汗水,付之东流。
所以,在没有办法搞定这些大型猛兽之前,想要如何发展农业种植业,几乎是一件非常扯淡的事情,与其辛辛苦苦多少天,一夜回到解放前,对于他们来说,还不如多挖一个坑设一个陷阱捉一头野猪来得更加实在。
由于劳动生产工具的落后,在这些大象猛兽面前,人们基本上还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野猪伤人自是不必说了,遇到大象,唯有退避三舍,连驱逐的动作都不敢做。
所以,在南中,甚至有人会将大象的祸害上升到神灵发怒,惩罚
人间恶行上面去。
也因此,包子他们现在的任务之重,价值之大,可想而知。人人下马,钻山越林,都成了野人一般。收获自然颇丰,也就都顾不上沈腾这边。
小院落中,老者拿了一套更加精美青釉瓷器,给沈腾猴子二人各自请了一杯茶。见猴子不主动坐下,那老人也不刻意相邀。
这青衫老者倒也健谈清悦,沈腾自然有许多问题想要得到答案,却也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
“观先生做派,高人也,为何来此营生?要知道,兴古郡本就偏远,建城也不过一时的率性而为,不能持久。”
那青衫老者却淡然一笑,道:“这世道啊,怎一个乱字了得,此地僻静,求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罢了。不过都是苟活,至于长久还是短暂,又有什么关系呢?”
“先生此言差矣。三国已分,蜀中稳定已久,《蜀科》颁行也有十余年,民风敦厚,何来乱字一说?倒是这南中,要更乱一些吧。”
老者笑笑:“公子言不由衷。蜀中看似平静,实则乱象丛生。南中看似杂乱无章,却有高山流水,实有一番锦绣文章好做咧。”
他看了看沈腾,道:“公子血气方刚,正值盛年,入妓寨,却无欲色,心情坦荡,眉目舒展,公子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也,老朽不如公子多矣。”
猴子心里一阵腻歪,心里话:“高手,就是不一样啊,瞧这二位,这话说得云山雾罩的,哪里有一句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