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的应该是效忠结束后诸葛琮未曾说出口的话。
诸葛琮回忆了一下。
当年的事情对他来说已经太过于遥远,从记忆的深渊中翻找回忆并不是很容易。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道:
“我记得,当时效忠仪式结束后,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便写信去问了一个亲戚。他告诉我,在效忠仪式的最后会有短暂的情绪共享。”
“当时,我是想告诉你别在意这个,我已经掐断了这方面的联系,以后就不会了。仅此而已。”
他语气很是散漫,似乎根本没把这当成个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作为听众的张朝却呆若木鸡。
过了好半晌,诸葛琮都已经再度开始走神,才听到他用干涩的声音难以置信般地反问:
“情绪……共享?”
诸葛琮后知后觉,自己似乎不经意间便暴露了自己的文气缺陷。
但问题不大,他也没想瞒着谁,便依旧随意道:“嗯,对。”
张朝的声音越加干涩:“……所以,那是你的……”
诸葛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文士使用天赋都会有些乱七八糟的后遗症,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必这样惊讶?”
*
张朝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他至今不敢随便回忆当年那股几乎使人原地崩溃的厚重情绪……
可那些情绪并非他拒绝回忆就能解决的东西。
淤泥一样的绝望犹如附骨之疽,每当他心神松懈之时便涌上心头,剥夺属于人类的温暖与光明。
他仅仅是片刻浸入其中便已经快要崩溃……
那么仲珺呢?
效忠仪式只需要牵动少部分的文气,比起日常战争中大范围的言灵损耗,仅仅算得上九牛一毛。
而仲珺作为汝阴侯,活跃在战场上数十年,使每个敌人都记住了他言灵击打在身上的痛苦,被他堪称残酷的手段逼退,立下不世之威名。
在这光环之下,仲珺又背负了些什么?!
他总是站在人前,从未倒下也从未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软弱,强横得不像肉体凡胎。
在数十年间,他已经潜移默化地被神化成一个标志,象征着鲜血与胜利的标志。
但他终归是人,再怎么强大冷漠多智近妖,也只是一个人。
从不是无痛无悲的神。
张朝发觉自己错了,从头到尾错的离谱。
——他也曾将仲珺看作高高在上、无欲无求的神明。
他竟是与一群共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捧上了神坛!
哪怕那人孤寒难耐,哪怕那人疲惫不堪,哪怕那人眼含暴雨,他也不相信他在疲惫,只以为神明在厌倦供奉于他的凡人……
多么残忍,多么愚蠢,多么冷酷。
张朝心如刀绞,下意识地在怀里摸匕首,却只摸了个空,慢了半拍才想起那把匕首已经被自己丢在了夏侯峻家里。
于是,他只能仓皇地任由心中的愧疚与苦痛如气球般胀起,等待着它爆炸的那一瞬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炸成淋漓的碎片。
眼前再度开始神经质地模糊起来。
*
诸葛琮没等到张朝的回复,以为他又把嘴丢掉了,便只能无语地扭过头去欣赏草原风光。
在过去,这里草叶丰茂,天高地阔,正应了那首或许会在未来被写下的敕勒歌。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骑马漫步在这广阔天地中,除却行军的脚步沙沙,传令兵偶尔的呼和外,竟只有风高歌的声音。
天边偶尔有鹰隼飞过,划出一道凌厉又优美的曲线。
远处的草丛也偶尔会不自然地动弹一下,定是有草兔被脚步声吓得仓皇逃窜。
诸葛琮放任自己沉浸在大自然怀抱中,想象自己正在悠闲地春游踏青,天下太平无事,身后跟着什么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一群人悠闲自在地赏着花儿,一起唱个小曲儿……
“仲珺,对不起。”
张朝异常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诸葛琮对于未来退休后cos曾皙出门玩的设想。
后者不着痕迹地将发散的思维聚拢,侧目回望……
——然后就再度被身边癫公震惊得面无表情。
哭了,又哭了。(棒读)
张子辰这次没喝酒吧,怎么又哭了?
诸葛琮心思急转,飞快地又过了一遍方才的对话,然后恍然大悟,随后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这人怎么回事儿?
就这样被他的缺陷给吓哭了?
好歹也算是大汉名将了,不至于这么心思脆弱吧?
再加上他们现在也没有了效忠关系,这缺陷再怎么吓人也妨害不到他张子辰,这样大惊小怪的像什么话。
张朝也觉得自己失态,默默地将脸擦干净,吸了吸鼻子,用红彤彤的眼圈看着诸葛琮的背影。
他依旧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切的言语在自己过去的暴行面前都显得苍白。
他只能暗自在心中发誓,尽量少让仲珺动用那对他自己而言过分残忍的文气……
并且决定以后多去太学武学部几趟,看看有没有能胜任并州将军的好苗子。
不管了,打完仗之后就不管了。
这一贯理智严肃的将军在心中自暴自弃地想着。
他以后也要辞官走人,跟着仲珺远走高飞,一辈子为他做牛做马。
要不然他早晚得被自己的情绪折磨致死……还不如死在仲珺的文气链接之下呢。
他望向诸葛琮背影的目光逐渐柔软,却在溢出某个界限时被他好好地收敛住,只留下依旧清澈正派的眼神。
他轻轻踢了踢马匹,往前靠了几步,搜肠刮肚地跟诸葛琮聊起天来,就好似要将过去的一切愚蠢行为全部弥补般,热络又带着隐隐的讨好。
……诸葛琮大为讶异,并向他投以看向精神病的同情目光。
张朝安之若素。
一时间,两人间的氛围似乎逐渐缓和下来,就好似十几年前的曾经。
——可两人都知道,不管再怎么努力,他们终究是回不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