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愣愣的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忽然间心头便生出巨大的悸动来,有些慌乱的从地上起身,步伐错乱的往外走。
智能儿连忙起身相送,到了门外,秦钟又忽然站处,扭过身来,两手急切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摸出几张银票来,捉过智能儿的手,有些恐慌的将手上的银票塞过去:
“我......我身上只带了这些,你先收着,等我回去再取了来寻你。”
智能儿连忙道:
“这已经太多了,够用好长的日子,已经足够,你要读书,自然有花钱的地方,还是自己留着。”
秦钟只是不应,智能儿便道:
“你虽是好心,可我们身上若带着太多银子,倘若露了出来,便是祸患了。”
秦钟方才不吭声了,与智能儿行了一礼,智能儿也忙回礼,秦钟便慢慢挪着脚步往巷子外走,智能儿正要回去,却见秦钟又跑回来,面上似乎带着某种决意。
自重逢至此时,秦钟第一回瞧着智能儿的眼睛,急促的喘着气:
“我...你...你若愿意的话...我娶你吧。”
智能儿惊讶的看着他,旋即苦笑,随口改了称呼道:
“善居士莫拿我说笑。”
秦钟急忙道:
“我没有说笑,那时在水月庵上,我本该答应娶你的,是我错了。
可如今还不晚!你若点头,我这便回去置办,请八抬大轿来迎你,断不会轻贱了!”
智能儿便取下头上的僧帽,露出只留着细碎发茬的,青秃秃的头皮来:
“前事既成过往,岂能追回?水月庵一事,彼时是要死要活的大事,可我走了这几千里路,见了太多苦难,便也不放在心里了。
况且我这模样,如何嫁人呢?不过是给你惹笑话罢了。”
秦钟便愈发急切道:
“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如何能就由它去了?我已改好了!我已改好了!你如今也不是从前的样子,父亲不会怪我的!”
智能儿仍是摇摇头道:
“我有这样多孩子,我嫁了人,他们怎么办呢?”
秦钟简直要急出眼泪来了:
“我来养,不不不,我帮你一起养,我读书不好,虽无功名,也还识得些字,我教他们读书!”
智能儿叹了口气道:
“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的,我还要往别处去,听说山东又起了流民,我还得去看看。”
“你带着他们,这样奔波,哪里是个头呢?不如留下来,好生安顿着,抚养他们长大,难道不好吗?”
“这样当然也好,我时常进城,就是为了寻些有善名的大户人家,我便上门去磕头,去求他们帮忙收养一二。
或是做帮工,或是做学徒,有时候若有合眼缘的,这事便能成,这些孩子就有活路。
可是我自己不能停下来,我这一路走,他们都是我从鬼门关救下来的,如果我之前在哪一处停了,他们当中有人也就没了性命。
路上奔波,自然也有许多苦头,有时候甚至会丢了性命。
我分辨不出来究竟如何才是最好的办法,也只得沿着这条已走的路,继续往前去走了。”
秦钟于是听明白了,水月庵里的智能儿,穿着干净整洁的僧袍,吃着精细的斋饭,可却是个假的出家人。
如今金陵城里的智能儿,穿着破旧的,打满补丁的僧袍,身上沾着污垢,瞧着快成了乞丐,却已经是个真正的出家人了。
秦钟愣愣的看着她,分明在她眼中,看出真正的悲悯和佛性来。
他终于不再说求娶的话了。
智能儿见他沉默,也立在原处,安安静静的等着,好半晌,秦钟又弯下腰来,带着些恭敬的意味,深深行了一礼,智能儿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念了句佛号,也以相同的角度,还礼回去。
两人不再说话,一人踉跄着走出巷子,一人叹了口气,又返回那套破旧的大院里。
秦钟的脑子里又浑浑噩噩起来,他行走在金陵繁华的街道上,可他眼前总看见水月庵的那条山路。
父亲的斥责声,以及他失望的眼神从读过的佛经中挣扎出来,越过耳边喧哗的人声,裹挟着他又回到三年前的水月庵,他身上似乎又泛起那些贾家嬷嬷殴打时的痛苦来。
他又听见智能儿的哀求,那哀求声渐渐变成了痛恨,他想点头,可头低垂在那里不动,他想说话,可又发不出声音来。
于是他又看见智能儿从铁槛寺被丢出去,那道瘦弱的身影没有再看他,只是踉踉跄跄的往山下走。
走着走着,她身上的僧袍便打起补丁来,脸上开始出现伤疤,灰尘也落上去,智能儿一路走到山脚下,两人一个在山顶,一个在山脚,他分明听见智能儿又唤了他一声:
“善居士。”
秦钟痛苦的捶打自己的脑门,哀嚎哭泣着跑出城去,街上的行人都惊诧,甚至是惊恐的瞧着他。
曾经的荒唐种种,如今越发清晰起来,那些过往的秦钟都一一的踊跃出来,围绕在他周围,穿着锦衣华服,眼角带着些浪荡的神色,一个个伸出手指指责他:
“秦钟!你气死了你的父亲!”
秦钟终于无法可想了,他想要求饶,可是又无处去求,只得漫无目的的往城外去,却又不回自己的那套院子里,甚至不自主的,害怕的避开秦业坟墓的方向。
直到走了一夜,他又爬上一座山顶,太阳从远处的山间越出,阳光穿过密林,照射到他被荆棘枯枝划的鲜血淋漓的手掌上。
他隐约听见一声钟响,从不远处传来,叫他心头的诸般思绪为之一顿,秦钟便长长的出了口气,他惊喜于这样的安宁,循着钟声过去。
又翻过两座小山,就在群山之间,他看见一座陈旧的寺庙,庙宇不大,只几间屋子,墙上的漆已经掉了大半,有几株藤蔓缠绕在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他又看见了金陵城里智能儿,那双澄澈的眼睛,仍带着悲悯的佛性,静静的看着他。
秦钟狂奔过去,将身上扯的破破烂烂的华服全都扔了,连脚上的靴子也没有留,任由脚上渐渐被碎石和荆棘刺破,那痛苦反倒叫他觉得轻松。
这座破旧的,连名字也没有的小庙,多出来一个叫做“了业”的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