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志平决定去九江公司的消息在环湖集团传开,让大多数人意外。然而不意外是沉闷的一成不变,意外却是五花八门的惊艳。有人觉得小张太年轻,受不了一点点挫折。有人觉得这孩子空头理想,坐不了冷板凳。还有人觉得终于离开财务部了,有个肥缺可以考虑自家的亲戚。
总之没有一个人猜到真相,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就是真相。
王大贵的惊喜就无法表达了。当他知道志平要去九江渔网分公司时,惊讶之余想想这该是脑子实心了,一晃嘎啷嘎啷响呢。幸亏当初坚定地反对了女儿的心事,现在想来,跟他是不是浮槎人没关系。这小子根本就是个缺心眼的傻子。
王大贵从去了心病的快意,到也无需担心的轻松。他该出差出差,回来想打麻将就打麻将。王欢有时候晚上出门,他也懒得多问了。他在心里无限自负地想,小会计一去九江,他就迅速为女儿物色对象,有了对象就把女儿嫁出去。凭他老王的家产,搁谁的心里不掂量掂量?他都打听一下,还有没有彩楼让女儿抛绣球了。
二
吴镇还是听亚飞告诉他志平去九江的事,他们两人也狐疑不定,想想还是抽空去一趟环湖问问志平。
这天下班后,志平还在整理票据,其他人都陆陆续续走光了。这是晚饭前一段安静而有效的工作时间,志平正集中精力填制凭证,却不知道吴镇和亚飞站在财务室里半天了,等他一抬头,惊讶地揉揉眼睛,才“哎呀”一声道:“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吴镇往沙发上一屁股坐下,说他今天出差刚回来就拉着亚飞来环湖了。
“听说你要去江西了,怎么回事?”
吴镇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有模有样的抽了两口,又生疏地弹了弹烟灰。志平看着两位兄长如此关心着自己,才想到自己那些感情上的事、工作上的事虽然不能都说,但简要的告知一声也可以的呀。
志平歉意地笑笑,说太忙抽不开身。然后又简单的说了恋爱受到挫折,自己还有读书学习的梦想。谈恋爱又很耽误时间,不如去九江会计之余跑业务看书学习。
“你马上要走了,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哪有时间去看我们啊!”吴镇开玩笑的语气里却有着一丝丝的责怪。亚飞则哈哈一笑,志平心有所动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三人说说话话,到了晚饭时间,志平起身说要带他们去街上吃,吴镇说别去镇上,喝了酒没人开车,今晚就在这里准备干醉,哪里也不去。
志平望着亚飞,相视一笑,连声说好,便去定了个小包厢叫了几个菜,又问亚飞要不要叫上马海波。
“不用,她回家了。今天晚上就我们三个才,喝酒喝到不省人事!”说完,亚飞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志平兴冲冲地去了食堂跟大厨定了三个人的晚饭,然后去办公室自己掏钱买了两瓶酒。
等志平回到财务部时,吴镇早已把办公室收拾干净,拿出一副牌和亚飞面对面坐着,说要斗地主,一局10块钱。这种“暗地主”是三人打的扑克游戏。三人中抓到红桃3的是地主,但一开始不知谁是地主,要从出牌、跟牌和轰炸的过程中准确判断出谁是地主,接下来两打一就简单很多了。找出地主越晚损失越大,所以抓到红桃3的地主,就是会通过各种伪装不断掩藏,以保存自己实力,等到最后才背水一战。隐藏到最后的地主,即使被发现,但对手的火力基本拼光,他们也已无力回天。混在群众中的地主往往留了一手好炸弹,在炮火连天中欢呼乌拉。
这游戏找出地主比斗地主更关键。考验人的记忆力,耐心及敏锐的观察力,亚飞很喜欢,但他更喜欢赌博,说十元太少了,没劲的,要20元一局,有炸弹算十元一次,废弹罚款五元一次。亚飞说的头头是道,志平叹服亚飞毕竟是进出过赌场的,这些规则门清。然而,吴镇却伸手把牌收起来,望着亚道:“别说大话,我们把钱拿出来才算数。”
亚飞一本正经的拿出一卷钱,只晃了一下就收回去。吴镇手快一把夺过来,只用手捏过就知道除了外面那一张100块,里面都包着一块两块的了。亚飞便似笑非笑的摇摇头望着吴镇不说话。吴镇吸了口烟,缓缓道:“今天都是兄弟们在一起,我们小赌怡情,先每人拿出100,按老郑刚才说的打几牌,晚饭钱赢了付账,输了白吃。”
亚飞只好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说着把一卷大大小小的钞票塞进裤兜,然后拿出一张100的放在桌面上。三人开战,发牌。
牌多人少,遍地炸弹,连大小王凑在一起的王炸也不稀罕。前几个回合犹如盲人摸象,常规出牌,跟牌,一切悄无声息,风平浪静。
吴镇冷不丁出了一支大王牌,亚飞惊讶道:“这么利索,都没单牌了吗?”便一炮砸下去:“四个5”。
志平手里没有红桃3,便不断地观察他俩谁是地主。吴镇却在这抛出大王的瞬间瞄到志平惊讶疑惑的神色,判断出志平不是地主,那亚飞必然是地主无疑了。
但判断出来谁是地主,如何挑明也是个难题。吴镇便帮助志平轰炸亚飞,然而这种轰炸也是很迷惑人的反抗,不分青红皂白的轰炸只有一对二的地主才这么干。所以吴镇担心志平误判他是地主,又察言观色,见机行事,终于让志平慢慢看出端倪。
此时已是牌局过半,武器消耗大半,火力不足了。吴镇手里除了一个炸,只剩两对双连了,不过他的小五连可以拆开做一个小七连,再把那几张牌凑成双飞,这样的牌已经没什么“发言权”了,只能装模作样的跟牌或者按兵不动的等机会。
此时志平才确认地主是亚飞,但自己手里也仅剩一副炸了,便和吴镇一起对付亚飞,如同短相接的拼刺刀,谁的实力大就是谁赢了。在清楚了谁是地主后,隐秘战就转变成技巧战。志平想到吴镇一开始就抛出了大王,并判定吴镇不吃单牌,于是放了一小队来救场,果然吴镇投来会心一笑,连下几对牌,亚飞望着手里仅剩的一颗炸弹,拎起来又插回去,来回两次。吴镇便说:“老表没啥干货了,最后一手炸弹还是带了两个单牌吧?”
亚飞被说的龇牙咧嘴,像是牙疼一样,满脸痛苦。果然亚飞的四个10下来后被志平的四个K直接砸死,他像是一个泄气的皮球,志平再出一对,吴镇顺势接手,把手里的连牌全部打出,被打爆头的地主取出来那张红桃三。亚飞丧气地说:“炸太小了点,说不上话呢。不过有的地方把红桃3当成最大的炸,既亮明了地主身份,又是无敌王炸。”
“这规矩在于人定了,怎么都行。”
吴镇兴致昂扬,拿着十元钱连声喊:“发牌发牌。老表你输了就认,别乱改规矩,老是不上路子。”
吴镇显然很了解亚飞,志平只是笑笑不说话。
亚飞无可奈何的自嘲:“老表,你真是的,我输了我认。我只是说有的规矩是红桃3作为无敌王炸,你可懂?可懂!”
亚飞输了牌,但总要在赌场上找回了一点他比吴镇牌理懂得多,以作为输家输牌不输理的安慰和补偿。
亚飞又连输两局,他赌气的说再来红桃三就卖掉算了。志平觉得是奇闻,还可以卖牌吗?但他抑制着胜利的喜悦,没说话。
起了底牌,垂头丧气的亚飞抛出红桃3,说是卖了。轮到吴镇直摆手,笑眯眯地说不要。还对志平眨眨眼,志平会意,摇摇头叹气的说:“牌太散了,不要。”
红桃3又回亚飞手里,亚飞只好收回,卖不掉的牌,赔付减半,然而,地主赢了却是原价照吃,这是亮出红桃3的优点和缺点。
亚飞只想着他们两家都不要,一定是抓的牌也不好,拼一拼也许能赢钱。等他理好牌时,食堂电话就来催吃晚饭了。志平丧气的扔牌,吴镇一把按住志平的手说:“这一排打完再去。”
吴镇家里的大王,2和尖几个大炸弹工工整整的早就被亚飞看见,亚飞觉得这牌自己是输定了,就不顾一切的放牌走人,志平看到亚飞逃跑的模样,忍俊不禁。转手给吴镇看自己的一手烂牌,说:“赢不了啊,老吴。”
吴镇无奈的放下来,连骂亚飞人品不行,人品不行。亚飞佯装听不见,只关心志平,重复着问志平为什么要去九江啊?失恋了?说完,亚飞又哈哈大笑的掩饰着刚才的唐突,然而志平一点也不觉得谈恋爱的事不好拿出来说道的,想着等会吃饭时就好好说一说吧。
三
三人进了一个很精致的小包厢。虽然已是10月天气了,但喝酒还会燥热,志平便把空调设为制冷,亚飞把休闲夹克脱下来,摆在衣帽架上。用手摸一摸发整齐的发型,感觉一丝不乱了,才慢慢入座,今晚的菜很家常:银鱼蒸鸡蛋,严严实实捆好的巢湖大闸蟹,几个盐水鸭头和一排鸭脚整齐地拼在冷盘里。三人一边啃着鸭头,一边说着志平女朋友的事。
“小王父亲就在公司上班,怎么会不同意你们的事呢?你是会计,这么好的工作,他爸还不同意?该不是你做了什么坏事被他爸逮到了吧?”
吴镇听着志平和王欢的经过后,一下抛出三连串的“诛心问”。
志平皱皱眉头,他忽然觉得跑业务的吴镇变得粗俗了,难道市场销售真的能把一个年轻人塑造成如此模样?亚飞也觉得吴正问的突兀,便说道:“无所谓,兄弟以后在九江跑业务发了财,还怕他爸不同意呀?所有的不痛快都是可以用钱来治愈。”
志平却说女朋友和他是追求进步的,可是现在的环湖集团因为销售财务不能团结一致,使得很多事已影响到财务工作不能好好干了,工作环境的不顺,这是其一。还有就是小王的亲生父母是浮槎人,老王就对浮槎人很反感,这是其二。自己毕竟年轻,想去九江,工作能力、知识储备都会提升。去那边肯定会吃苦,但年轻时吃的苦又何尝不是财富呢?
这一席话,才把一直唠唠不停的吴镇说的安静下来,吴镇仿佛又看到了学生年代的张志平,那个满脸青春痘,整天泡在图书馆的男孩子。吴镇也因为家里经济困难,从不参加同学的各种聚会,经常和志平去图书馆一待就是一整天。两个浮槎人更喜欢讨论书里的大千世界,只是吴镇觉得现在志平还如同在学校里一样的踏实,却又理想主义到固执的地步。吴镇想到志平的性格出门跑业务,可能会比他面临更多的困难,便说“你其实不适合跑业务,别人三个月就能开单,你可能要半年,甚至更久。”
亚飞喝了一口酒,缓缓地说道:“能不能来我们厂?或者去市里其他单位呢?”
吴镇说,不是去哪里的问题,是志平太认真了,跑市场不一定能打得开?
亚飞附和地笑笑,说打开的市场都是大单子啊!
吴镇看到亚飞附和的意思,便又收回话题说:“环湖的规模志平都待不下去,飞华他能看上眼的?”
志平倒也是平静的解释说也没想那么多,主要是工作环境,至于恋爱受挫都不算什么。
志平尽量说的轻松平淡,但他那清教徒般的理想主义,从未动摇过。即使那天小莫说了让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女朋友的事放开点,他也不以为意,仍然在心里认为只有经得起考验的爱情才是真爱。但他今天想着兄弟们在一起时打牌赌钱,粗俗聊天,这才是声色丰饶的人生啊?自己以后跑业务了,难免也这样做个贪财好色又一身正气的人吧?
吴镇在继续说着飞华的不堪:“飞华这么小的单位,老板都很少过来。每个女工管几个男人的。就这么简单,倒也从不争吵,一片安宁祥和。我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公司大门那边有一块企业精神牌,祥和奉贤,改革创新,现在终于明白,女的都管那几个男人可不就是和谐了吗?气氛祥和啊!”
最后一句话说的亚飞忍不住要笑。他说,看门的赵大舅可是一个男人管几个女人。吴镇叹了一口气,说他到老以后也像赵大舅一样风光就好,他也找个保安做做。说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在遮盖刚才说的粗俗却真实的想法。
“别发愣,先把这瓶搞光。”志平看到吴镇真心羡慕看门老赵的神态。吴镇不胜酒力,在酒桌上对一个老门卫的风流生活心向往之,一动不动的盯着空酒杯发愣。志平给他满上白酒,吴镇也不推辞“够了够了”,像个无动于衷的傻子。
亚飞看不下去,伸过手来,在吴镇眼前一上一下晃了两下。吴镇终于厌烦起来,说我真没喝多,想到女友心里感慨而已。
吴镇又对志平说:“那你跟女朋友异地恋是的很苦的,我出差十天半月都忍不住想,特别是要回来的那两天里,根本没心思跑业务,回来就直奔她家,要抱在一起啃两下才放开。”
志平感觉吴镇虽然直截了当的粗俗不堪,但却是真实的感受。吴镇又担心地说异地恋很多都劳燕分飞了。志平惊讶,问吴镇会劳燕分飞吗?
吴镇却爽快地答道,他们飞不了,恨不得天天抱在一起。
志平摸摸那瓶酒,不禁皱着眉头,想到今晚的酒量也就到此为止了吧。他俩最好的兄弟一个贪财聚钱,一个好色顾家,那他又算什么呢?
三人直到下半夜才睡沙发的睡沙发,上床的上床慢慢安静下来。
四
第二天,吴镇和亚飞开车回巢州的路上。吴镇想到志平为了理想毅然决然去江西分公司,便对亚飞说了一件发生在学校里的往事。
吴镇说在他们刚刚进学校的那年冬天,班级里面有一个皖北来的男生小李因为在食堂打饭和别的班级闹矛盾。后来小李是在两个大个子的保护下得意洋洋地回来的,没想到那天晚上,对方班级来了十几个男生,要求他们班交出小李和两个大个子,还嚷嚷外地来的还欺负到他们本地人头上了。
“那一晚上,我们都很害怕,想去找老师,寝室的门被几个彪形大汉挡住,没人出得来。而小李和两个大个子还在逛街没回来,于是我们班长坚决不交人,只装糊涂不知道对方要的是谁?僵持了一会,我们班女生过来,看到男生被别的班级打上门来,连忙赶回去找班主任去了。然而班长还是被对方打了一耳光,踢了两脚,并且撂下一句话,不交出三个人来就没完,才扬长而去。
“班主任过来时没看到发生了什么,只轻描淡写让我们晚上不要出门,自己班级人也别窜来窜去。我们都气的要命,心想小李他们如果不是碰巧出门没回来,不知会发生啥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班主任并不能保护我们,那个班有几个男生是出了名的地头蛇。
“过了几天,快到元旦放假了,我们班级本来有元旦表演节目的,但我们全班悄悄地停止排练。从班长挨打时我们就固执地认为我们班以后会受到“地头蛇”的欺负,并且没人能主持公道。所以我们班级就在悄悄串通立马回家,什么元旦不元旦的,连夜坐车回家,把事情闹大一点让校长知道才好。那天夜里,我们全班48个人,都在“欺负人了要回家”的白纸上签了字。然后悄悄地连夜逃离学校。
“可是谁也没想到,我们还没到家,在火车站就被班主任带人来捉拿回去了。有几个坐汽车的倒是顺利回家了,但很快收到催促返校上课的电报。陆陆续续,班主任都通知到每一个学生了。而我们都疑惑不已,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么快我们就被班主任捉拿回去了。
“后来就重新选班干部了,因原来班长鼓动大家逃学免去班长职务。但大家都很清楚这几个提拔的干部,肯定原原本本地跟班主任汇报了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
“更诡异的是这几个人一口咬定是张志平给班主任写了一张纸条,汇报了他们逃跑路线。志平一下子就成了受尽白眼的叛徒。过了几天本来已经坐汽车回到家的志平又返回学校来,却一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啥?只觉得同学们都用怪异的眼神看他,班干部也换了,仿佛换了人间。
“慢慢地志平感到不对劲,只是一切都难以改变了,新的班干部像是躲避瘟神一样躲避志平。一年后志平才渐渐明白真相。
“原来那天晚上临走的时候,志平给班主任写了几句话,感谢班主任的关怀,他们集体回老家,还有一个月过年了,就想着过完年再来吧。并且感谢班主任像父亲一样照顾着他们。
“然而没想到正是这几句话让班主任大做文章,去火车站时就告诉还在等车的同学们,张志平全部供了,并且许诺他们如实交代便可以当选干部。后来的志平一直被大多数同学讨厌,而班主任一直道貌岸然地苟且着。”
吴镇又说志平身上有种特立独行的气质,而且对选择的结果无怨无悔,欣然接受。
“就是个犟种!”亚飞评价道,“不过人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