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1963年1月5日
广东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
位于广州黄华路的省公安厅只是一栋中间四层两翼三层普普通通的建筑，四楼顶层是厅领导办公的地方。办公室里，王厅长的心情糟糕透顶，本来，年前在阳江石磊山顺利设伏抓获了对手派来的空投电讯组；新年期间又顺利破获了敌特预谋在海珠大戏院的爆炸事件，派来的四个特务，击毙一名，生俘两名，只差一点就捉住负责指挥的行动组副组长莫之英。可偏偏派去逮捕莫之英的一处二科副科长田之雄居然伙同他的逮捕对象一块儿越境叛逃了！这可是建国后全国公安保卫系统闻所未闻的特大事件。
公安机关是国家专政工具，公安干部自然是国家柱石，而公安政保干部更是其中最忠诚、最精干、最值得信赖的力量，可偏就在他省厅政保处竟然发生这样的政保干部叛逃事件，简直不可想象。
广东地理位置特殊，毗邻港澳，是对外交往和对外贸易的桥头堡，自然也是敌对势力的重点关注目标。尤其是这两年，大陆遭受自然灾害，国际环境又日趋严峻，情报局趁势屡屡派遣特务到广东沿岸各地捣乱破坏。为此省公安厅向中南局、省委和公安部做了承诺：“决不让一个炸弹在炸响；决不让一个行动特务、一个炸弹流出。”而对手今年年底要召开所谓的“代表大会”，预计今明两年对敌斗争将更加尖锐复杂，省厅的任务将会更重。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发生了田之雄叛逃事件，这不仅让省厅蒙羞，更会严重打击厅里公安干警的士气。
王厅长自解放后就在广东省公安厅工作，全程参与了广东公安队伍建设。他经验丰富，思虑周全，全身心地投入在公安工作上。他倒不担心自己因为此事受到处分，甚至也不担心广东省厅在兄弟单位眼里抬不起头来，他最担心的是由此引发的泄密后果，担心省厅在港澳台的情报关系会因此遭受损失。
为此，他迅速成立了专案组，排查田之雄可能掌握并泄露的情报线索。万幸的是，专案组的排查结果表明，田之雄一直从事侦察保卫工作，几乎不涉及外联工作，他所接触的其他保密材料也密级有限。这样王厅长才稍稍舒了口气，集中精力坐下来，亲自起草给公安部的文字报告，准备与他上午签发的文件一同上报。过一会儿要开处以上干部会议，在会上要宣布此事以及厅里的处理意见。
电话声突然响起，是郭曼国，
“老王啊，还在生闷气啊。”
这个郭曼国居然还在电话里朗朗大笑，王厅长心里很是不爽。
郭曼国接着说：“我陪个客人过来见你，见完你就高兴了。”
没一会儿，郭曼国陪着一个人来到他办公室，居然是部里的一局局长凌祥云！
“哎呀我的凌局长，你来广东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两人热烈握着手。
凌祥云笑着说：“本来想等你开完会再说，让你演得更好些，可郭厅长对我说，这几天把你愁坏了，我想还是提早通报给你吧，省得你王大厅长坐卧不安。”
几人落座后，凌祥云收敛起笑容：“我来广东，有两个任务，都与我们省厅有关。第一，今年3月有重要代表团出访，中央为此专门成立了负责保卫工作的小组，我是小组成员之一，这次来就是打前站的。”凌祥云的话，让王、郭二人都不由得挺直了身体。
“第二、奉奇清副部长指示，向你通报关于田之雄同志的情况。奇清副部长本来想亲口告诉你，但他太忙，知道我来广东，特意委托我向你通报。田之雄同志是忠诚的好同志，他不顾安危忍辱负重奉命打入敌人内部执行特殊任务。在他顺利抵达香港之前，只有极少数同志知道这一计划，你们厅里也只有郭厅长和一处陈处长知晓，这也是为了保证行动的顺利实施和他的安全。关于他的任务，郭厅长随后会向你汇报。今后他的联络措施和安全保障，由你们厅里妥善布置实施，重要情况经部华南办事处直接转报部领导。对于这一事件的处理，你们厅党组可以照常进行，按郭厅长的话说，叫做戏做全套。为此你、郭厅长和陈处长可能都要受些委屈，田之雄同志家属也要背黑锅，这也是为了田之雄同志的安全着想，并保障计划的顺利实施。等风声过了，再适当做些调整吧。港澳是对敌斗争前哨，只要小田同志经受住考验，通过了敌人的审查，相信他很快就会发挥很大的作用。另外，要绝对控制知情范围，你们两位厅领导都是老公安，这我就不多说了。”
凌祥云的一席话，让王厅长如释重负。作为厅里的一把手，事件发生后才知情，他丝毫没感到不快，这也是政保工作的性质决定的，他完全理解。
王厅长痛快地说：“老凌，你可真是让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本来出了这么个事，我正觉得无颜面对部领导和兄弟部门。你看，我正绞尽脑汁起草给部里的报告呢。请你转告部领导，我们一定妥善布置，保障小田同志的安全。相对于小田同志的处境，我们个人受点委屈不算啥，请部领导放心！”
郭曼国插话：“原来打算等莫之英找来时，让田之雄假意被策反，没想到，莫之英很狡猾，感觉情况有变，等不到同伙就立即溜走。老陈只好让田之雄追上去，亏得田之雄机灵，恰好演了一场救人的好戏，达到了出乎意料的好效果，让田之雄叛逃的理由更有说服力了。田之雄同志的代号是‘605’，今后一律以此代号作为保密掩护。”
凌祥云夸了句：“这小子确实够机灵。”
王厅长递上一份文件说：“过一会儿，我们要召开全厅处以上干部会议，宣布对此事件的初步处理决定。老凌，你参加吗？”
凌祥云摆摆手：“我就不参加了，部里华南办李主任会参加会议。我下午要赶往昆明。”
送走凌祥云不一会儿，秘书敲门进来，提醒该去开会了。王厅长静了静神，考虑了一下在处以上干部会议上该怎么说，随后拿起桌上的红头文件大步向会议室走去。
大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厅领导班子成员、公安部华南办事处领导以及厅里处以上干部都已齐聚会议室。看见一脸阴沉的厅长进来，会议室里马上安静下来。
王厅长开门见山：“今天我们召开处以上领导干部大会，只有一项议程，就是宣布对田之雄事件的处理决定。”说罢，他把红头文件递给身旁的一位副厅长：“老宋，你普通话标准，你来读。”
“广东省公安厅文件，(粤公字【1963】第002号)
《关于田之雄叛逃事件的处理决定》：
我厅政治保卫处侦察科原副科长田之雄在执行任务期间，与敌特分子相勾结，于1963年1月27日悍然叛逃，成为可耻的叛徒，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为严肃党纪，肃清影响，纯洁队伍，经厅党组讨论，现决定如下：
一、立即开除田之雄党籍、公职，即行通缉；
二、对负有领导责任的厅党组书记、厅长王任农同志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三、对负有领导责任的厅党组副书记、常务副厅长郭曼国同志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四、对负有直接领导责任的厅政治保卫处处长陈振忠同志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记大过处分；
五、对负有领导责任的厅政治保卫处副处长方梅同志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六、对负有直接领导责任的厅政治保卫处侦察科科长冯春风同志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记大过处分；停职检查；
七、将田之雄妻子、广州市公安局档案科民警欧淑芬清除出公安队伍，待查清问题后予以处理；
八、成立“田之雄事件”专案组，查清问题，消除隐患。组长由王任农同志担任，副组长由郭曼国同志担任。
广东省公安厅
1963年1月5日”
文件宣读完了，会场里鸦雀无声，足足持续了十来秒，大部分人的脸上露出震惊、错愕的表情，他们是刚刚得知这一爆炸性的消息。
“同志们，我再说几点。”王厅长浑厚的嗓音再度响起：
“首先，我要强调，在目前国内外形势异常严峻，敌我斗争尖锐复杂的情况下，我们省的公安工作，尤其是政保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兑现了“决不让一个炸弹炸响，决不让一个行动特务和一个炸弹流出”的承诺。去年以来，由于情报灵通、干警得力，我们省厅与边防部队密切配合，共歼灭了九股总计172名从我省海丰、惠阳、电白等地登陆的武装特务。就在前几天，我们还成功破获了台派遣特务企图制造海珠大戏院爆炸的案件，击毙一名、俘获两名派遣特务，挫败了敌人在春节期间制造混乱的图谋。为此，我们一处二科还荣立了集体二等功，多名同志立功获奖。这说明我们的政保队伍是有坚强战斗力的。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激烈、更加残酷，希望政保战线和全省的公安干警，对此要有清醒的认识，保持高昂的革命斗志，知耻而后勇，继续取得更大的成绩，让祖国和人民放心。
其次，田之雄事件的发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公安系统不是保险箱，内部照样存在复杂的斗争，既可能藏有狡猾的敌特，也可能出现意志不坚定分子。厅党组决定，在全省公安系统广泛开展一次“坚定理想，消除隐患”的教育运动，力求每一个公安干警提高觉悟，坚定信念，成为党和国家的忠诚卫士。
第三、田之雄事件的发生暴露出我们工作上的诸多问题。厅党组决定，成立专案组，彻查这起事件产生的原因和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同时深入排查有可能存在的隐患，尤其是排查可能出现的泄密因素，尽快在工作中做出调整，最大限度地消除影响，避免损失。你们各个单位、各个部门从现在开始就要进行全面自查，同时还要积极配合厅专案组的检查。刚才的文件还只是初步的处理意见，如果发现更大的问题出现，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对负有责任的领导干部和责任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绝不姑息！力求杜绝此类恶性事件的再度发生。
第四、我们政保战线的同志也不要抬不起头来，错误是错误，成绩是成绩。目前你们面临的斗争形势，尤为尖锐复杂。敌人一定会借田之雄事件大作宣传，而且还会变本加厉地从事袭扰破坏等活动。我们广东地处对敌斗争最前线，厅党组希望你们放下包袱，保持坚强的战斗力，时刻牢记‘国家安全高于一切’的宗旨，为祖国守好南大门！”
王厅长越讲声调越激昂，仿佛把这两天心里的闷气一吐为快。他看了看身旁坐着的几位厅领导和列席会议的公安部华南办事处李主任，示意他们也讲几句。
郭曼国先开了腔，他是分管政保的副厅长，这次又受了处分，当然要率先表态。
“我完全赞同厅党组的处理决定，完全赞同王厅长刚才的重要讲话。在座的有一部分是从事公安和保卫工作多年的老同志，有一部分是部队转业干部，还有一部分跟我一样是在解放前就长期从事我党地下工作的同志，我们深知，在过去的斗争中，对我们党危害最甚的就是叛徒、特务。当初的一个顾顺章，差点就让中央机关发生灭顶之灾。全国解放都十几年了，可我们的政保队伍居然还出现这样的叛徒、败类，真是发人深省，教训沉痛。作为分管领导，我首先应该承担领导责任，我愿意接受党组织给予的任何处分！”
郭曼国缓了口气接着说：“方才王厅长也讲了，错误是错误，成绩是成绩，我们的政保干部也不要抬不起头来。在目前严峻的形势下，我们一方面要按照厅党组的指示认真排查隐患，纯洁队伍，吸取教训，另一方面更要睁大眼睛，开动脑筋，提高战斗力，随时粉碎敌人的破坏图谋。”
郭曼国话音刚落，其他厅领导也纷纷表态，表示坚决贯彻厅党组指示精神，积极深入排查隐患。
会后，郭曼国单独向王厅长单独汇报了凌祥云当初交待的几项任务以及派遣田之雄的具体计划，其中关于公安厅内部潜伏特务的情况，引起王厅长的高度警觉。他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考虑再三，停下来对郭曼国说：
“老郭，你看是不是这样：第一、借这次自查和专案组调查之机，表面上清查田之雄叛逃的原因，实际上调查内部的潜特。凌局长说，这个潜伏特务能接触到一定密级的文件，那应该有一定的职务级别。具体方式就从副科级以上干部的历史及进入公安部门的经过开始查起，重点清查过去从事地下工作中曾经被捕过的人、社会关系比较复杂的人以及曾经因各种原因曾与敌有过接触的人。因为这个人成为潜特，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履历是真的，后来变节了；其二，履历是假的，冒用打入进来。
第二、进行一定的岗位调整，一方面加强政保工作的力量，另一方面，从其泄露的情报内容来判断这个人的职务，如果其情报内容发生了变化，说明其岗位发生了变化。这样，我们的清查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第三、田之雄刚过去，恐怕要过好一段时间才能发挥作用，因此不能马上启用他去调查，那样容易暴露，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比如联系陈明远。但，我们反过来想，田之雄刚投奔过去，敌特方面一定会审查甄别，那就会关注我们厅里的动静作为判断依据之一，这样就很可能让卧底来探听真伪。这样，我们的处理意见就可以一举两得，既证明了田之雄是真的叛逃，从而保障他的安全，又可以通过散布出去的情报细节来判断这名潜特的身份。”
郭曼国高兴地直伸大拇指：“老王啊老王，到底是老公安，考虑问题缜密周到，滴水不漏。这几个办法好！”
王厅长答：“老郭，你先别忙着给我戴高帽子，咱们商量一下怎么调整岗位，回头我提交党组讨论。还有一件事，这次一处陈振忠、冯春风都受了处分，陈振忠好办，田之雄的事情他清楚是怎么回事，关键是冯科长，他是你的爱将，本来破获海珠大戏院的案子他可以立个个人二等功的，因为这次事件而告吹了。你找陈振忠商量一下，想办法让他再立个功，把处分撤了，尽快恢复工作。另外，一处的力量还要加强，气宜鼓不宜泄，别因为田之雄的事情提不起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