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略显局促的低头搓动衣角,站在议事堂前有些手足无措。
仰头偷瞄眼前桌案边那名奋笔疾书的忙碌青年,阿英姑娘心里浮现出一声惊讶,“竟会这么年轻,生得还这般谦和英俊。”
明安之名已经响彻九州大陆,对于各国待嫁闺中的姑娘家,无不对这九州第一猛男春思涌动,满怀憧憬。
在姑娘家的幻想中,明安应该是一个身高八尺,虬髯腱子肉的壮硕猛汉,举手投足杀气腾腾,这才能符合“护婴千人斩”和“大破二十万西武军”的猛将威名。
如今亲眼见到真人,并没有传说中那么虬髯彪悍,而更像一个温润的邻家哥哥,难免让阿英姑娘偷偷多打量了几分。
奋笔疾书的明安,抽空抬头看了眼这落魄如乞丐的姑娘,眉头微微一皱。
按明安的设想,揭榜的应该是一个落魄不得志的商贩才合理。这个浑身破烂,身子瘦弱矮小的姑娘,实在是不像个能扛起一门产业的样子。
明安继续奋笔疾书,漫不经心问了句,“名字。”
阿英姑娘吓了一弹,略微有些慌乱赶紧回道,“禀王爷,民女樊英,见过王爷。”
“哪儿人?”
“月泉国人。”
“为何而来?”
“听闻王爷仁义之名,宽厚胸襟收容天下百姓,特此投奔而来。”
樊英和明安交谈了几句,逐渐从慌乱紧张中定下神,谈吐自如了很多。
寻常投奔而来的百姓,刚见到明安那会儿,畏惧明安威名和高贵身份,都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敢趴地上不断颤抖拼命磕头。
这个樊英和自己聊了几句后,就能很快调整好状态不再紧张,语气不急不慢很得体,让明安对这个瘦小姑娘印象好了很多。
“为何要赌命?在我手下,混口安稳饭吃不香么?”
樊英鼓起勇气,大着胆子说道,“因为只有赌命,才能为我娘争一口气!”
张辅带樊英过来时,跟明安打了个报告,说樊英是和她娘一起来投奔的,那个大娘跛足破相,瞧着很凄惨,已经安排人带下去吃东西去了。
“你娘受了什么气?”
樊英咬牙切齿说道,“民女要报月泉饶家饶兴德,多年凌虐我母女之仇!”
明安手中疾书的笔顿了顿,“月泉国饶家?江南瓷器第一大世家?”
“正是!”
明安放下了笔,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这个凄惨的姑娘,从一旁接过茶碗,细细品了口茶,“仔细说说。”
樊英压着悲愤的情绪,将她过去的经历一一向明安道了个清楚。
这饶兴德是饶家家主三子,为人暴虐好色,下乡收泥料时相中民女樊小花的姿色,威逼利诱之下强行收了樊小花回府当贱妾玩物,然后就生出了樊英。
樊英出生后,这饶兴德嫌弃樊小花没用,生了个庶女,开始对樊小花各种打骂虐待出气。
樊小花是个懦弱性子,害怕惹恼饶兴德会伤害樊英,为了女儿便默默忍受长年累月的虐待,断掉的手指、反复打断以至跛瘸的腿,还有脸上被滚烫开水淋破相的疮疤,全都是饶兴德的手笔。
作为庶女的樊英,在饶兴德的众多子嗣中,也是最低贱的存在,被各个兄弟欺辱。
直至前段时间,月泉国有流民抢粮作乱,樊英趁乱带着樊小花逃离了饶兴德的魔爪,一路往北逃汇入中原国饥荒难民的队伍,跟着一块往北朝月冥山投奔明安而来。
一路遇到各种溃军山贼,吃了数不胜数的苦,终于在今日,活着来到月明山城,吃上人生第一口踏实饱饭。
明安一言不发听她讲完凄惨身世,应了一句,“知道了。这里都是苦命人,既然来了月明郡,本王不会让你们再受苦。不过……”
犀利眼神盯向樊英,明安暗暗释放出威严十足的王者霸气,“悲惨经历和你揭榜,完全是两回事。你莫以为卖惨就能让我宽容一丝一毫。”
放下笔,明安捏着茶碗的瓷盖,徐徐走到樊英身前,冷眼俯视说道,“既然你有勇气揭榜,你就上了赌局,要么赢,要么死!”
感受着眼前当世军神施加而来的强大压力,樊英弱小的身子吓得直发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半句话也憋不出来。
明安将茶碗盖猛地往地下一摔,巨大响声吓得樊英更加害怕。
“不许俯下身子,仅凭眼看,说出这月泉国瓷碗盖的来头,越详细越好,十秒之内作答,答不出来,你跟你娘就给本王滚出领地!”
“十、九、八!”明安不等她答话,逐个倒数数字。
威严和紧迫感同时压了过来,压得樊英心中一团慌乱,感觉喘不过气来,脑中一团浆糊。
她心知,自己和娘亲九死一生,冒着乱世凶险好不容易赶过来,若是再被赶出去,天大地大无处容身,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生死就在一念间,樊英感觉压力倍增,一种熟悉的感觉逐渐涌上心头,正是自己在饶府这么多年饱受欺辱的巨大痛苦。
痛苦从记忆的疮疤中涌现,混着明安施加的巨大压力,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反而澎湃让樊英脑中恢复了清明,伸手到嘴中用力一咬,咬出淋漓鲜血强迫自己冷静,然后顺势将鲜血往地上摔碎的瓷片上一洒,全神贯注观察血迹与瓷片之间的反应,脑中思绪运转如飞。
当明安高声数到一的一瞬间,樊英脑中一片亮堂,娇声高吟,“这根本就不是月泉国的瓷碗盖!王爷你在骗人!”
“你好大胆子,敢说本王骗人?”
樊英如今已是生死置之度外,“王爷,民女不敢有冒犯之意,只是这瓷碗盖,确非月泉国瓷窑所出!”
指着地上碎落的瓷片,樊英说道,“月泉国瓷器的釉质透明如水,胎体轻薄,更具江南娟灵秀气,而王爷的瓷盖浑厚凝重,用料扎实,更像是出自北方瓷窑。”
“再看瓷料,南方瓷土讲究一个质地细润,哪怕是摔碎的断面,也不易浸润血迹,而王爷这瓷盖只有表面釉质滑腻,断面却能浸润血迹,绝非南方瓷土的特性。
“综上所述,民女敢拿脑袋保证,王爷想必是被人所骗,这套瓷器绝非出自月泉国瓷器名匠之手,而是北方民窑仿冒南方款型所做。”
听完这番话,明安心中对这个樊英的印象分直线飙升,面上还是冷淡表情,“那你说,这瓷器水平如何?要你指挥人来做,能做到什么样的水平?”
樊英一捧手,言之凿凿说道,“王爷这仿冒瓷器的水平不值一哂,品质较为低劣,若让民女亲自带人做,短期内虽不及饶家瓷器精细透亮,但比王爷手上的瓷器,可就强得不止一点半点。”
明安撇了撇嘴,端起那茶杯来回打量,叹气说道,“我手艺真就这么差么?”
樊英既不聋也不傻,听了明安这话,意识到这瓷器是明安亲手做的,吓得赶紧跪倒在地磕头,“民女一时狂妄失言,还望王爷大人有大量,饶过民女一条命!”
放下茶杯,明安重新坐回椅子上,双手交叉脑后往椅背上一靠,“不知者无罪,起来吧,本王不怪你。”
樊英哆哆嗦嗦站起身,小心翼翼说道,“刚才民女跪在地上时又仔细看了看,发现这碎裂的瓷片粗犷不失豪迈,浸血更显征战杀伐之意,必定出自一代豪雄手笔,比江南那些小家子气的瓷器,更有一番硬汉风味,恐怕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稀世孤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