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无边的驿站内,喜乐也急吼吼地插话道:
“对,林侯爷,啊呸呸呸,崔……崔帅!”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林家那帮子人,太欺负人了,得让他们没有好果子吃!”
喜乐一句“好果子”冒出来,崔泽和戚如陌一时都笑了。
喜乐挠挠头,也跟着笑了。
三个大男人爽朗的笑声充斥满整间屋子,冲散了不少暗淡。
崔泽笑过以后,眼波晃了晃。
他用眨眼压下眼中深藏的沉重。
“我尽量……”
戚如陌目光锐利。
他从崔泽的双眸剜进去,一路剜到压在崔泽心头的千金重担。
戚如陌没说什么。
他只是举起幽微的火烛,吩咐喜乐将他推到后面去。
桌子后头,屋子里的更深处。
随着戚如陌轮椅吱嘎嘎地滚过,戚如陌手中的烛火如星斗转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被划破一道口子。
好几口四角包了铜片,卯了铜钉的漆黑木箱展露出形影。
这些木箱不算非常大。
但戚如陌依次开启箱子,烛火映照下,显现在崔泽眼前的都是他最急需的东西。
戚如陌的声音在幽深处显得分外沉稳。
“御寒衣物、日用、我夫人备下的票据、保你的命的药材。”
望着跟变戏法似地出现在眼前种种,崔泽慢慢睁大了眼睛。
戚如陌一抬手,喜乐又将他推回到崔泽面前。
当着崔泽的面,戚如陌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册子。
他将册子递给崔泽。
“这份册子是我抄录的,共有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我夫人娘家商行关系。”
“方才的箱中有票据,你可凭册上记的关系与箱中的票据,调集青州最急需的粮食与御寒的物资。”
崔泽借着微光翻开册子。
册子最前面的内容果然是戚如陌所说的苏氏商行的关系网。
戚如陌又道:
“第二部分是***递来的边臣名录,文臣中她信得过的,都记在其中了。”
“另外,箱中的衣物日用,乃至保命的药,都是她为你备下的。”
崔泽循声翻动册子,得见一个个或锋芒毕露,或籍籍无名的大昭文人。
他抬眼望了一眼戚如陌身后的箱子。
不知为何,烛火幽幽。
一团的炽色的火偏偏落在他眼里,反倒让他想起***头上的东珠。
老人家头上已经有两颗了,他万不能让幼年的薛麦去做第三颗。
戚如陌沉稳而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
“第三部分,是我父亲给的名录,记的是青州军中的好手,我昭国的大好儿郎。”
“除名录外,他另有两句话想嘱咐你。”
“让我一并写下,交给你看。”
崔泽闻言立刻翻动册子。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他才翻见肃国公嘱咐的那几句话。
“相识九载,昔日青州小儿已做兵马主帅矣,吾心甚慰。”
“然此番北羌侵入,危急之势远胜大火燎原之危。”
“老夫虽愿再并肩而战,剑斩北蛮,然终是老矣,人老反成拖累。”
“尔欲死战,吾知,吾不疑。青州逢君,甚幸。”
“唯念一事,特来嘱咐。”
“天寒,早晚勿忘穿厚衣,饮热茶,吃饱饭。”
烛火影影绰绰照在纸上,染得满册深黄。
读到最后一句时,崔泽两眼已然涨满说不出的酸涩。
他吸了吸鼻子,将册子小心翼翼地从身甲的侧边,塞入怀中。
崔泽颤了下唇,开口声音微微发涩。
“我……”
“崔泽有幸与诸位相逢,蒙赐深恩,幸何如之。”
“我纵身死,又有何憾?”
崔泽捂着自己的胸口,默默感受着贴在心口的册子。
“多谢……”他甚至有些哽咽,“多谢戚世子专程为我送来这些。”
戚如陌听得明显一愣。
甚至有一瞬间,他连眼瞳都定住了。
愣过之后,戚如陌平白咳嗽了起来。
他空咳了好几声。
望着崔泽要往深处泛红的眼圈,戚如陌故意逗他:
“泽哥儿,你方才是不是……有些肉麻了。”
“还好我夫人没来。”
“她真来了我都怕她看见你红眼圈的样子误会。”
听见“泽哥儿”这个称呼,崔泽才是真酸倒了牙。
哥儿不都是叫家里七八岁的小童的吗?
哪怕对着魏榆那小机灵鬼,他都不好意思叫出口。
戚如陌倒好,喊得自己跟大他二十岁的族叔似的。
“去你的,你少占我便宜。”
戚如陌将两手一摊。
“不想被我占便宜,你别说遗言似的话啊。”
“人还在,少给我交代后事。”
“当兵的最忌讳这个,记住了?”
崔泽手还捂在心口的册子上。
他整张脸都带上了软和,“知道了。”
戚如陌右手握拳,缓缓举起,敲在心口。
“万福。”
“等你回来。”
崔泽眼波一动,捂在心口的手握作拳。
他也用拳头撞了一下自己铠甲上的护心。
崔泽低头道:“万福。”
戚如陌:“行了,东西都交给你了,我带族中子弟回去了。”
他将微弱的火烛交给崔泽,又对外唤了一声。
门外的戚家子弟很快从驿站后牵出两匹驮马,替崔泽栓在门前。
见戚家子弟栓好了马,戚如陌示意喜乐推他离开。
轮椅经过崔泽时,戚如陌抓住崔泽捆了臂甲的手腕。
他眸色幽黑,话音也幽幽。
“我在这等你,就是为了避开京中的耳目将这些东西交给你。”
“这些东西,每一样你都留心藏好。”
“戚家受人制辖,无法派人随你去青州。”
戚如陌说话间,回头特意看了一眼装药材的那口箱子。
他使劲握紧崔泽的手腕。
“你千万照顾好自己,切记看好那箱药。”
“你如今伤重得很,已是强弩之末,箱子里装的就是你的命!”
“与北羌开战前,你好好养伤,莫再逞强。”
听着戚如陌发自肺腑的关怀,崔泽浑身的伤一齐爆发出再忍耐不下去的无声哀嚎。
他的确已是强弩之末。
但崔泽不想害戚如陌为多他担心。
他看似寻常道:“放心,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戚如陌怎会看不懂崔泽的强撑。
他什么也没说,用力地攥了一下崔泽的手腕。
最后由喜乐推着他,消失在了驿站门外。
戚如陌一走。
崔泽如海枯山崩。
他带着甲径直倒了下去,躺在了驿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板上。
他吹灭手上的烛火。
烛火一灭,似纱轻拢的黑暗立刻缠住他的双眼。
让他的双眼迫不及待地,不听使唤地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