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国,长陵。
乾灵宫。
昭平帝怒不可遏将一摞书信扔下,纸片瞬间如雪花。
“你让朕说你什么好!”
语气中竟还含着恨铁不成钢。他难掩怒气,背着手在堂下走来走去,极为失态。
他本以为陆观南老成持重,镇静从容,经历过大风大浪,当是心沉通透之人,谁知如此冥顽不灵!
竟因一个男子做尽卑微之事……处处割舍不下。
昭平帝心想真是亏欠傅氏的,三番五次地在陆观南面前失态。
他随手抓了地上一张纸,扫了一眼,又嫌弃又冷笑:“你自己不觉得丢人吗?写来写去的,你不嫌烦,朕拦得都烦了!”
陆观南面如寒霜,一张一张地将书信捡起来,“既然陛下觉得烦,何必来管?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
昭平帝又被气得够呛,冲道:“好好好,啊,你可真是个情种。许国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情种。”
自有十二分的阴阳怪气。
昭平帝冷哼一声,也不管堂上奉的什么茶,端起来就喝了一大半。
看陆观南这个样子,刚被冷茶降下去的火又烧了起来。
若是旁的皇子这么耽溺情爱便也罢了。
只是陆观南是昭平帝最看好的继承人。
他长得很像他母亲和舅舅,天生一副矜贵好皮囊。
再者,这孩子身上的那股劲太像他少年时了,却完全没有他少年时的轻浮与无知。
这般身世、经历、性情,简直是天选。
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
陆观南工于心计、杀伐果断却不残忍,底色纯良,悲悯苍生。为人机敏聪慧,资质上乘,少与人亲近,看着虽孤僻却深懂朝堂往来,玲珑之道。
归国两年,除太子、世家宋氏;让初郡苏氏臣服,压制端王陆玄宁。入朝堂,处理政务;排兵布阵,演武统兵。
他都能做得很好。
完全是帝王的好苗子,就像上天专门赐给许国的明君。
可唯一的毛病,就是不肯亲近女子,不肯娶妻,心里念着都是一个敌国的男子。
“不过你在这念念不忘到底又有何用?”昭平帝一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忍不住幽幽讽刺,“朕可听说凌纵他登基之后,三宫六院,美女佳人,夜夜笙歌啊。还令天下送选秀女,充填后宫。朕看他就是个昏君。别到时候他孩子孙子都有了,你还在这守身如玉!”
陆观南捡信笺的动作顿了顿,敛眉:“阿凌不是这样的人。”
“他都敢篡位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昭平帝气笑了,差点想动手,场面一度很失控。还是韦松和秦从云给拦住了,“陛下万万不可啊!”
“逆子!”昭平帝重重地冷哼一声,看也不想看陆观南。
韦松擦擦脑门的汗,道:“陛下,微臣觉得那凌纵也并非薄情寡义之人,秦王一时放心不下,也是人之常情。”
昭平帝冷笑:“太傅去了一趟清都,倒是肯为凌纵说话了。只是不知道秦王领不领你的情啊。”
秦从云咳了一声,示意韦松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观南已经捡起所有的信笺,没事人一样将信放入怀中,挺直如松矗立悬崖,气度如清风朗月。
昭平帝越看越觉得惋惜且冒火,拍案道:“你可以不娶苏氏女,可以不纳妾。这些朕都暂且允了。”
事实上,昭平帝实属无奈,给自己找台阶下。
陆观南寸步不让,抗旨也是说抗就扛。他打定了主意,昭平帝还真就没什么办法。
“不过……”昭平帝语气放缓,抬手,“此事须得你去做。”
秦从云将已经拟好的诏书递与陆观南。
陆观南没由来地眼皮一跳,忽生不好预感。
他展开诏书,迅速浏览,微妙间变了脸色,“要对宜国用兵?为何?”
说罢他也愣住。
这个问题太多余太没有意思了。
早知道的,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哪个有雄心壮志的帝王不想终结乱世,一统四海,青史留名?
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许国强大且稳定,在历代帝王的统治下,境内风调雨顺。
宜国弱小,几代国君暴虐成性,沉溺贪图享乐而怠慢国政,以致武备松弛,奸佞当道。百姓凄苦。各种天灾人祸不断,又有政变,国家深陷不稳。
若没有阿凌的缘故,陆观南承认,他绝不会犹豫,甚至他可以是坚定的主战派。
攻下宜国,是千秋功业。
身为许国皇子的陆观南,何尝没有野心?何尝不想建功立业?
只是,只是……
“你身有官职,也已着手理政。”昭平帝见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想法,道:“宜国陈郡之事,你应该知道。”
宜国的陈郡两年前洪灾泛滥,爆发瘟疫。天熙帝虽派人赈灾,可其中官吏盘剥,贪墨横行,赈灾效果甚弱。
后来又发生了兵变,陈郡更是无暇顾及。因而瘟疫复发,百姓苦不堪言。
有些附近百姓实在受不了了,乘船偷渡到许国避难。谁知这些百姓水土不服,瘟疫又发,传染了一整个村子,导致许国一带百姓死伤无数。
“张家村的百姓无辜,偷渡的流民也无辜,罪在清都,罪在宜国。”
“朕的宣战文书已经拟好,只待传檄天下,讨伐无道之国。”
韦松将檄文递给陆观南。
陆观南看过去。这篇檄文为正义而宣战,名正言顺。措辞堪称气势澎湃,豪迈而心怀苍生,字字如海,气吞万里。
半晌后,陆观南只说了句:“好文采。”
昭平帝饮茶,从容道:“杨衣寒已经入狱,此战朕命你为大将军,号令三军,所有将军皆听你调遣,望能一举攻克宜国。”
“我……”
若是旁人,早就跪谢隆恩,陆观南却犹豫了。
只是这么一开战,他与阿凌……
难道一定要开战吗?
陆观南额间沁汗珠,徒生无力。
“此战必出。”昭平帝扣动茶盏,满是不容置疑,“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从前也曾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朕要一统。你的身后是万千许国将士,朕将他们交给你,千斤重担,你若别有二心,向着敌国,如何对得起这些拼命的将士与列祖列宗?”
陆观南手心都在冒汗了,“那为什么是我?”
昭平帝徐徐道:“第一,你对宜国最是熟悉;第二,朕给你机会磨炼,满朝文武还有端王都在盯着你;第三,朕虽不过与你做了两年的父子,却也了解,若你不去,怕是一天晚上也睡不着的,旁人做将领,如何能保证破了清都之日,不会屠城?不会伤害……你的旧情人呢。”
陆观南思绪混乱。
昭平帝将话说绝了,他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
大殿寂静。
帝王、丞相、太傅都静静地看着秦王的艰苦挣扎。
一边是皇权、功业、无法抗拒的决定,一边是心上人。
对于刚刚及冠的少年来说,实在难以抉择。
韦松和秦从云对视,叹了一声。
此事本不该这般复杂的,偏偏秦王生了个阿凌脑。
果真是情爱误人。
“朕给你时间慢慢想清楚这件事。不过,事已定,不要妄想有回转的余地。”
昭平帝更是见不得自己儿子这般颓唐,眼睛竟然都红了。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道:“没出息。你不能换种想法吗?他现在三宫六院温柔乡的,对你有什么好?你不如亡了他的国,将他带回长陵养着、关着,这样岂不是他就只能看到你一个人了?不也正遂了你的愿?”
陆观南愣怔,眸色漆黑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