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天熙
封城一月之久的雁州城终于在四月初九这日,打开了城门。
四月初十,便是天熙帝的千秋节。
銮驾御抵城门时,云天澄澈似镜中琉璃,春花开至极致。
以刺史为首的雁州城内大小官员,一律跪在两侧,匍匐在地,恭请圣驾。
金黄色遮天的华盖之下,正端坐一人,长须长发,身穿宽袍大袖,衣绣仙鹤寓意长生。华盖的穗子与他的衣袍、头发随春风微微摆动,他缓缓睁开眼睛,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飘逸之姿。
天熙帝狭长的眼睛扫过诸官员,复又阖上,徐徐道:“丞相何在?”
闻言,从队列前方出来一人,恭声道:“回陛下,前些日子微臣随父亲督查行宫时,偶尔发现了一片荆棘,父亲不慎被荆棘划伤,浑身上下都起了红色的疹子,郎中说是风疹。熬了几天的药,本是要好了的,可不曾想有一夜迟了关窗,父亲着了凉,连着高烧几日,到今日还未转好。”
天熙帝微微蹙眉,也不知是担忧韩虚谷身体,还是不悦他在此时此刻扰了兴致。
察觉到背后的目光,韩楼咽了口唾沫,攥紧了拳头,指甲掐入掌心,这才控制住声音没有颤抖,一切如常。
韩楼道:“父亲病重,却在梦中还惦念着陛下,偶尔几时清醒,便不说旁的,只催促着让微臣片刻不离地盯着行宫。父亲说了,此乃神仙居所,有龙脉风水坐镇,定要让陛下在此佳境得道升仙,长生不老。”
天熙帝眉目舒展,“真是不巧,丞相呕心沥血为朕修筑行宫,偏偏竟在这时候病倒了。罢了,丞相对宜国有大功德,朕焉能不去瞧瞧。”
韩楼有些迟疑,便听身后压低了的咳声,他猛然惊醒,迅速又道:“回陛下,父亲昨夜起便昏迷不醒,咳嗽不止,便是想起也起不来,无法见人。他昨日还跟微臣说,深为痛恨自己病弱躯壳,无法陪同陛下观览行宫,愧对陛下万般信任,只求陛下开恩,待身体转好,亲自向陛下请罪,还请陛下切莫因为父亲的病情,亦请陛下莫挂怀,免得耽误了修玄大事。”
说罢,韩楼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故意又提着袖子擦了擦眼泪,哀道:“这是父亲于后半夜亲笔写下的书信, 请陛下御览。”
大太监金银宝正要上前去接。
蓬莱真人轻咳阻拦。
金银宝顿住,天熙帝抬眸。
蓬莱真人一甩浮尘,低眉顺眼道:“陛下恕罪,只是恰逢陛下千秋之节,又将入主仙雾行宫,应当三日内不沾血气、病气等一切煞气,不食五谷,只饮垂露,以免玉体受侵。”
天熙帝深沉未语,只是颔了颔首。
金银宝识趣,便将书信递还给韩楼,笑道:“劳烦韩小公子了,陛下亦十分挂怀丞相大人,让韩大人好生歇息,莫忧心他事。”
韩楼微微颤抖着将信收起,磕了一头:“微臣遵旨,多谢陛下隆恩,微臣一定给家父带到。”
天熙帝转移目光,再问:“挼蓝刺史何在?”
“微臣在。”
一道中气十足却不显得突兀的嗓音响起,队列中一身着官服、仔细装扮过的中年男子屈膝拱手,朝皇帝行了一个大礼,道:“微臣挼蓝刺史井屏山,恭请陛下圣安。”
天熙帝扫了一眼,“平身,朕有话问你。”
“臣遵旨。”
周老丈起身,俯身拱手,姿势甚是老道。
天熙帝坐在华丽的銮舆上,居高临下道:“你是挼蓝城刺史,理当安顾好城中百姓,如今百姓一切可否安好?”
周老丈恭谨回答道:“回陛下,一切安好。陛下德披四海,挼蓝城百姓无不感念君父之恩,无不尽力为陛下修筑好仙雾山行宫,至忠至孝,日夜祈求陛下早迁新居。”
恭谨中带着深深的奉承,正是原本的井屏山会说出的话、做出的态度。
直叫天熙帝心里听着极为舒服,“丞相年前便书信给了朕,说井屏山是个有本事的人,放在挼蓝城,倒是委屈他了。今日朕一见,丞相看中的人,果然不错。”
“微臣愧不敢当,此皆为臣子的本分。”周老丈满面堆笑,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暗喜。
天熙帝手上盘弄着玉制的仙鹤,那仙鹤油润光滑,在春光下熠熠生辉。天熙帝微眯眼眸,忽而缓声问道:“祁王,如何了?”
周老丈不做迟疑,“祁王监禁在西边的雁州府,这一个月里,王爷鲜少吃饭,郁郁寡欢,半月前便一病不起了。因祁王罪大恶极,微臣们不敢为他医治。”
天熙帝不语。
周老丈顿了顿,觑着天熙帝的神色。
一阵春风吹过,暖意融融。
天熙帝轻轻哀叹一声,“九弟啊。”
意蕴深长,却戛然而止。
周老丈摆出井屏山的敏锐,谄媚笑道:“陛下一路辛劳,微臣已在城中备好屋所,也遵从丞相大人吩咐,在仙雾山不远处安置了一处宫室。请陛下暂且先前往挼蓝城内歇息,也好让城民一睹君父天颜。”
“你倒是有心了。”天熙帝道。
金银宝适时开口:“陛下是真龙天子,本该入城安抚百姓,只是百姓本已生活艰难,陛下忧虑百姓两侧跪立,误了春种,遂而作罢。”
周老丈满脸受宠若惊的堆笑:“陛下心怀苍生,实乃宜国天下之幸。”
在跪下去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天熙帝飘逸挥袖,“罢了,闲言碎语不必多说。朕只有一言,便是个人做好个人的事,足矣。”
雁州群臣齐声道:“臣谨遵陛下教诲,愿陛下洪福在天。”
礼毕后,蓬莱真人道:“陛下,按照时辰,该前往仙雾山了。陛下需静修三日,三日后入主行宫。”
周老丈忙道:“挼蓝城内有微臣与韩小公子照应,微臣亦会令百姓为陛下祈福,请陛下放心。”
得了这话,天熙帝安心地闭了闭眼,銮舆没有入城,而是折返,往雁州城的南方而去。
藏在群臣中的凌当归缓缓起身,拍了拍官服上的泥土灰尘,仰头看向帝王浩浩荡荡的仪仗,又看向南方。
那里,仙雾山一如往常,云雾遮绕青山,常有飞鸟盘旋。
一派飘逸仙姿。
“世子殿下……?”
等仪仗车马彻底消失在眼前,周老丈和早已反水的雁州官吏这才唤凌当归。
凌当归抬手,微微一笑:“有劳诸位,按计划行事。”
“是!”
雁州城的大门再度关上。
周老丈口中安宁老实的百姓,抱着长枪利剑、甲胄兵戈,牵着战马,在街上匆匆忙忙却井然有序。打铁铺子的师傅大汗淋漓,敲击的清脆声响从街头传到街尾,平添六七分整肃。
雁州府内,祁王在敞开的窗子里看到雁州府外。
祁王双手背后,满是老茧的手指微微颤动。
他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坚韧挺拔,一如墙上悬挂着的闪着寒光的甲胄。
而雁州府外,青山依旧,恍若太平年。